別云后 第47節
季別云只負責將證據呈上,皇帝要如何處置萬良傲是皇帝的事。 因此他沒有接話,只沉默著。 元徽帝有些煩躁地在殿內踱步,站到窗邊的小桌前面,手自然而然地摸上一個花瓶。季別云做好了雞飛狗跳的準備,卻見元徽帝又收回了手,克制地握緊又松開。 “如此大事朕今日才知曉,實在是言路閉塞了。”皇帝看向他,“季卿,你說朕該當如何呢?” 這個問題一拋出來,季別云心中便一沉。 元徽帝不傻,定是在他剛呈上訴狀之時,便知曉了御史臺瀆職,也知道他想參御史臺一本。 這會兒又壓抑著怒氣,問他該當如何……季別云摸不準皇帝的意思,但是若皇帝真的介懷御史臺欺君罔上,早在看見訴狀的一刻就該大發雷霆了。 季別云想賭一把。 他擲地有聲道:“回陛下,臣請徹查御史臺。” 元徽帝輕聲重復他的話,顯得有些精神錯亂,“徹查御史臺……徹查……” 他抬眼盯著皇帝這副模樣,不知該如何進退,卻在突然間對上了元徽帝銳利的目光。 “你來徹查御史臺如何?”皇帝輕聲道,“把段卿拉下馬,將大大小小監察御史都替換了,然后待萬良傲動手時你擋在朕身前,幫朕殺了他,行不行?” 乖張。 這是季別云心中第一個念頭,元徽帝就像個喜怒無常的瘋子,隨時都會爆發。 他躬身道:“陛下言重了,如何處置御史臺官員自然是按照律例來辦。” 余光里,元徽帝衣袖一甩,將一旁的花瓶拂了下來。 清脆的破裂聲響起,碎片在蟒袍旁邊炸裂開來,有少許飛到了季別云腳邊。殿內內侍紛紛跪下,腦袋貼伏地面,不敢抬眼。 皇帝抬手指著他怒罵:“你要徹查御史臺,便是悖逆!是犯上作亂!” 季別云穩了穩心神,仍在抵抗,“陛下讓臣務必將充州之事查清,臣不敢忘懷,將證據帶回了宸京,也將充州百姓之愿帶了回來。訴狀上所寫,一筆一劃俱是百姓苦難所化,臣不忍漠然置之,天亦不忍。臣以為,充州之事并非一州之事,若不根究,恐大梁境內此類冤屈將難以斷絕。” 他話音落下之后殿內便陷入沉寂。 元徽帝踱步至季別云身前,金線繡著的龍紋映入他眼簾,那龍張牙舞爪,仿佛要一躍而出將他吞噬。 “你該去科考的。”皇帝冷笑著,“如此口才若落在紙上,該能寫出一篇好文章。” 季別云在猶豫要不要跪下去,口中答道:“臣惶恐。” “你惶恐?”元徽帝站在他面前,“充州是朕讓你去的,訴狀是百姓交給你的,御史臺是天道正義驅使你彈劾的,你何曾惶恐?” 他帶著一身鎧甲倏地跪下,左邊膝蓋剛好跪在了一塊碎片上,傳來一陣刺痛。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雖然對元徽帝懦夫般的言行感到憤怒,卻一點都不能表露出來,只能咬著自己舌尖勉強冷靜。 元徽帝冷笑道:“怎么,這不是你話里之意嗎,朕只不過復述出來,你跪什么?” 季別云垂眼看著地面,沉聲道:“臣并無要挾之意,只是人證物證俱在,臣該給充州百姓一個交代。” 皇帝拔高了聲音:“想要交代?好啊,朕即刻擬旨,將充州刺史與長史之罪行公之于眾,還充州百姓安寧。若還不夠,便將大理寺那些腐尸都帶回充州,懸于城門之上以示懲戒。” “這算不算交代?” 他額間早已愈合的傷口隱隱作痛,憤怒與無力在他腦中糾纏搏斗。 “陛下……若只追究死人之罪,放過還活著的人,”他強迫自己別說出太大逆不道之話,頓了頓才道,“豈不是無濟于事?” 話音剛落元徽帝便冷冷開口:“朕在你這般年紀的時候,已經領先帝旨意剿滅他國余孽了。論江山社稷,朕比誰都看得清楚,民生民心也是一樣。偌大梁國,三省六部加上各州縣,還不論其他官衙,上上下下數千官員,你知道如何管嗎?單靠一腔熱血?季遙,季別云,將心比心,你何曾替君主分憂過!” 多稀奇啊,一個皇帝來跟他談將心比心。 說這么多,無非就是懦弱二字。當皇帝的不愿打破朝中平衡,不愿與鎮國大將軍撕破臉,便扯著一張帝位難坐的旗子勸他將心比心。 季別云靜靜聽著,只道:“陛下慎言,臣萬死不敢以己之心揣度陛下之心。” “朕封你為寧遠將軍的那一日,便已經對你重用了,”元徽帝不容他裝傻,“你只說,如今要強迫朕徹查御史臺嗎?” 作者有話說: 我先罵,元徽帝就是個垃圾 第54章 謝隆恩 天下士人,從開蒙起便學習天地君親師。試問誰心中不曾有過君圣臣賢的愿景,若得明君,則社稷安定百姓安寧,為官之人也不再擔憂胸中抱負無法實現。 季別云也曾有過這種愿景,但今日這份愿景破滅得干干凈凈。 元徽帝終究不是明君。 在回京路上,他休息時常常將那卷訴狀拿出來翻看,大部分文字他幾乎能倒背如流。 此時再想起那些控訴,季別云便覺得脊梁骨上壓下來一塊石頭,如千鈞重負。被長期欺壓又無處申冤的百姓,明明不是饑荒年代卻吃不飽飯的莊稼人,平白死去的二十個女子……那都是人命。 擺在眼前活生生的人命,到了宸京,到了宮中,就變成輕飄飄的江山社稷與民生民心了。 還有柳家死去的十六個人。 季別云曾多么天真地想,先帝被jian人蒙蔽才妄下論斷,給他爹定了叛國罪名。他想要讓真相公之于眾,只需要在京中爬得夠高,高到皇帝無法忽視他的存在,自然可以為他洗刷柳家冤屈。 他最大的錯誤,便是將希望寄托在皇帝身上。 面前這個元徽帝,無非就是一個懦弱又自私的人。因身披龍袍,所以才有了決斷天下人生死之權。 派他去徹查充州命案,不是為了真相,而是想要抓到能制衡御史臺、制衡鎮國大將軍的把柄。 這樣一個人,又如何能主動為柳家平反? 季別云咬著舌尖不出聲,嘴里嘗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宮內不得配刃,卻寒刀早在入宮前就交給內侍了,他腰間空空蕩蕩,正如心中。 元徽帝見他不吭聲,緩和了語氣又道:“朕不是要同你作對,你辛苦一趟,查出這些事情也不容易。可你也要體諒朕的難處,就像那信里所說朕初登大寶,根基未穩,不宜在此時掀起大風大浪。” “臣明白。” 既已失望,季別云便不想再爭辯,語氣里已無任何希冀之意。 “你眼里容不得沙子,可朝廷之所以能運轉下去,就是要處處容下這些砂礫。待你能獨當一面之時,輔佐朕左右,到時候再將砂礫除去,豈不好?”皇帝語重心長道。 好,怎么不好。季別云在心中冷笑,元徽帝的算盤打得真好。 萬良傲這條忠誠的走狗脫離掌控了,便尋覓一條新的狗。有銳氣與傲氣不要緊,挫挫就好了,再給他加官進祿,一手扶植起來,以后便是一條聽話的走狗。 “季卿這一趟也辛苦了,朕有意擢升你品級,”元徽帝想了想,“不如就升為從三品,與石睿一起統領右驍衛,如何?” 看,加官進祿這不就來了。 季別云垂首伏地,規規矩矩道:“臣,謝主隆恩。” 再抬頭時,他余光里瞥見元徽帝滿意的笑。 “不過臣還一事要求陛下。”他語氣里毫無波瀾,如同一潭死水。 元徽帝見他服軟,這會兒也好說話了,爽快問道:“何事?” “跟隨臣前往充州的一百三十九人勞苦功高,望陛下也能封賞他們。” “理所應當之事,朕許了。”皇帝欣然答應,頓了頓又道,“既然充州案之罪責已經敲定,這封訴狀也派不上用處了吧?” 季別云知道這是在暗示他消聲滅跡,也是要試一試他的忠心,便恭順答道:“訴狀任憑陛下處置。” 元徽帝便對內侍招了招手,“燒了吧。” 出了文英殿時,天色已經陰沉得可怕。云層幾乎垂在頭頂上,仿佛隨時會下雨。 季別云抬頭望了一眼,看見了一只從琉璃房檐邊掠過的飛鳥,似乎被周遭的深宮高墻迷惑了,遲遲飛不出去。 “季將軍,”吳內侍又跟了出來,手里拿著一把油紙傘,“這天兒快下雨了,您帶著吧。” 季別云沒接,只瞥了一眼,“謝過吳內侍好意,不必了。” 他孑然一身走出了屋檐下。 雨終于落了下來。 大雨傾盆,將季別云身上的塵灰都沖刷下來,落在宮道上,混入這座冷冰冰的宮城。 雷雨交加,季別云心里卻多了一分自我毀滅似的暢快。蒙塵的世間,只有落在身上的雨能讓他稍加清醒。 他走出永安門時看見門口多了一架熟悉的馬車,徐陽與戴豐茂撐著傘一臉焦急地看了過來。 戴豐茂懷里緊緊抱著一卷油紙裹著的東西,見他出來了便遞給他,問道:“那卷訴狀果然沒能拿回來嗎?” 季別云握著手中真正的訴狀原本,慶幸自己在回京途中即使再累,也每日抽出時間來謄抄了一份,將偽造的這份帶進了宮中。 但這慶幸也只持續了一瞬。他疲憊至極,將訴狀遞給了徐陽,囑咐了一句妥帖收著,便誰也沒理會,轉身朝外面走去。 “頭兒!”戴豐茂追了上來,傘遮在他頭上,“這是怎么了?” 徐陽沒追上來,卻在站在馬車旁邊喊道:“你犯什么病了有車不坐要淋雨!” 戴豐茂見少年失魂落魄,心中也有了不好的預感,問道:“圣上怎么說,谷杉月還等著做人證呢,要去知會她一聲嗎?” “不需要了,先送她到我府上住著吧。”季別云轉過頭去,“把卻寒刀給我。” 刀身交到他掌中的一瞬間,季別云心里終于有了一點牽絆。 他深吸一口氣才開口:“放你兩日假,回去休息吧,但不要對旁人透露今日之事,弟兄們也不行。” “陛下是不是……”戴豐茂話說到一半,季別云便轉身走進雨里。 他身上早已被淋濕,鎧甲和濕衣服壓在身上更加沉重了。 各處舊傷隱隱作痛,尤其是右肩那處劍傷,剛好沒多久就遇上了陰雨天,這會兒泛著鈍而綿軟的疼痛。他停下腳步,彎腰將嵌進膝蓋處的碎瓷片拔了出來,隨意扔在地上,這才繼續向前走去。 頭頂又傳來一聲雷鳴,季別云步履艱難,眼里滲進了雨水,視線也模糊起來。 一股深深的挫敗感從心底升起。 從戍骨城活下來又如何,九死一生贏下登闕會又如何,還不是辜負了充州百姓之愿,連御史臺一個角都沒撬動。 說不恨是假的。 按照常理,他該恨的人有很多。死去的鄭禹,御史臺的段文甫,草草下旨的先帝,懦弱不堪的元徽帝,還有戍骨城里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官兵。 若要恨,季別云早就被仇恨包裹得密不透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