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云后 第42節(jié)
觀塵寫字時與平日里判若兩人,周身的鋒芒氣勢從那層無欲無求的殼子里沖破,筆鋒在紙張上閃轉騰挪,兩行筆走龍蛇的字很快顯現(xiàn)出來。 ——忠臣危死于非罪,jian邪之臣安利于無功。 這句話季別云曾在書中讀到過,如今瞥了一眼便明白了。 若這一次充州刺史沒有與御史臺產生矛盾,很可能會繼續(xù)在這一方土地上為非作惡,直至擢升至京,繼續(xù)禍害更多人。清白之臣終將因清白而與得道jian臣勢不兩立,從而遭讒獲罪。 但凡心中還有道義的為官者,想到這層時只會覺得膽寒吧。 而充州官員若此時還不肯站出來,那這兩句話以后還會繼續(xù)應驗。 觀塵要他去點撥充州官員,這一層是恩亦是柔。至于那些本就不干凈的縣令,便以他寧遠將軍的身份施壓,是威亦是剛。 季別云思緒轉得飛快,卻愈發(fā)心驚。 平日里,觀塵在懸清寺只鉆研佛家典籍嗎?那又為什么竟懂得權術計謀? 他定了定心神,道:“我這就讓人出去探查,不提圣意,只撬開那些縣令的嘴。若得了一兩句真話,開了一道口,百姓自然就不再躲避了。” 腳步匆匆走到門邊,季別云又倏地停了下來,轉身看向觀塵。 觀塵之前說過還會幫他的忙,卻沒想到來得如此之快。他心中感動,但又說不出其他話來,自己已經欠了觀塵太多了,想要還清或許要等到下半輩子吧。 或許一句謝謝不足以說清他的心情了。 他糾結著遲遲沒開口,觀塵卻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將新寫的那張紙也揉成了一團,語氣無奈道:“去吧。” ** 季別云很快交代了下去,他無事可做,又不愿煎熬干等著,索性躲進柴房里,盯著四處的血跡發(fā)呆。 這間柴房已經變成了刑房,谷杉月和被擒的刺客都被轉移到了其他房間。 那刺客在此處被用了不少刑,現(xiàn)在只剩一口氣吊著,卻什么也不愿說,此時正在旁邊的房間昏迷著。 沒過一會兒觀塵也進來了,在他身邊站定,也學他靠著墻。 季別云頭也沒偏,悶悶問道:“你算算,要等多久才會有消息?” 觀塵答道:“最快今日,最遲不出三日。” 他從喉嚨里發(fā)出一聲輕笑,顯得有些無力。 “方才寫的那兩句話……你一個和尚還看術勢之書,打什么主意呢?”季別云半開玩笑道,“難不成懸清寺也爾虞我詐?” “施主說笑了。”僧人答道。 門外有不少士兵守著,這間屋子墻壁和門窗又都薄。為了不被聽到,季別云轉過頭去,放輕了聲音問:“喜歡權力?” 觀塵一派坦蕩,“不喜歡,只是少時看的書比較雜。” 季別云又將腦袋轉了回來,繼續(xù)盯著地面的一片血跡。 “其實你當個和尚挺可惜的,”他想到什么便說什么,“若是還俗后走仕途經濟這條路,必將前途無量。能看清時勢,性格又沉著冷靜,不像我常常意氣用事,論入仕你比我適合多了。”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觀塵忽略了前面那些話,只針對最后一句答道:“施主何必妄自菲薄?” 這是在跟他裝傻呢。 季別云品了品那聲“施主”,忽的發(fā)現(xiàn)只有旁人在場時,這和尚才會撿起這些客氣疏遠的稱呼。他沒來由地一陣開心,也不計較對方跟自己裝傻了。 “嗯,”他漫不經心道,“是我妄自菲薄了。” “其實意氣也不是件壞事,若心中一潭死水才是可悲。”觀塵頓了頓,“你還是這樣更好。” 季別云看過去,“我哪樣?” 觀塵看著少年眉目間的神采,沒有立即回答,卻在心中想了許多。 季別云就該是稚氣、無畏的鮮活模樣,可以做天上一片自由自在的云,也可以化作疾風驟雨落下來,淹沒一切。不應該被黑暗吞沒,被罪惡壓著,難以脫身。 掌心那串佛珠早已被他一顆一顆撫摸過,連每一顆的紋路他都銘記在心。或許是因為價錢便宜,木材不夠結實,已經有兩顆珠子裂了口,但觀塵不打算讓少年知道,他希望季別云永遠別發(fā)現(xiàn)。 指尖摩挲過其中一道裂痕,他輕聲道:“你意氣用事也不要緊,還有我替你守著,怕什么?” 季別云忽的一怔。 一顆心像是被人拽住了,酸軟之余還有些泛疼。 他身后空了太久,觀塵卻甘愿做他的后盾。 這句話的意義遠超過之前的一切。別人相助,他都當恩情記下,在心中默默想著以后還回去,就連觀塵的幫助也不例外。可觀塵說替他守著,讓他不必害怕……這更像是不求回報的承諾。 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季別云怔忡地愣在原地,過了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顫抖著開口。 “你是在許諾以后嗎?” 觀塵垂眼看著他,神情與往日的平和并無差別,依舊如同一池靜水,只是眼神里多了些道不明的鄭重。 “是,”僧人答道,“有我在,你盡管去做想做之事。” 季別云感覺自己被拋在一團輕柔的云霧之中,從靈魂到身體都被溫熱的水汽包裹著,那些水汽試圖從他眼眶里流出來,卻被他忍了回去。 他用力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眼底一片清明光亮,只是眼圈微微泛紅。 季別云不想再去猜觀塵為何待他如此了。 是舊識也好,新人也罷,或是因為別有所圖,他通通都不在乎了。 他陷在了觀塵為他編織的網里,一張溫柔而堅實的網,足以讓他在里面卸下所有防備與偽裝。 不想割破這張網,于是他主動收起了所有攻擊性,打消了所有疑慮。 年少動心起于一瞬。 可他偏偏對著一個和尚動了心,還是在充滿血腥味的刑房之中,一切都荒謬得可笑。 然而季別云還是笑了起來,這些時日以來第一次毫無負擔地笑,眼角都透出喜悅。 他按捺著平生第一次的悸動,竭力裝得平靜,實則指尖都在輕顫。 “好,我收下你的許諾,別反悔。” 作者有話說: 叮,小云的動心密碼終于被輸入正確了! 另外標注一下,“忠臣危死于非罪,jian邪之臣安利于無功”引用自《韓非子》。 第49章 訴狀 季別云這一天過得艱難,一顆心在擔憂與悸動之中來回跳動,夜里也沒能睡好。 他閉著眼,翻來覆去地回想白天的情景。 眼前一會兒是雪地里提燈而立的妖僧,一會兒又是懸清山上的佛殿。不受控制的思緒讓他累極,睡著之前的最后一刻,他破天荒地想,自己上輩子不知造了多少孽,這輩子才會在家破人亡之后又喜歡上一個和尚。 睡得迷迷糊糊之時,將他吵醒的又是一陣拍門聲。 上一回被這樣拍門,還是在宸京時皇帝召他入宮問責。那次的記憶太深刻,導致他這一回也莫名覺得不是什么好事。 然而季別云甫一打開門,就見到了一張長相忠厚又喜氣洋洋的臉。 戴副尉直接上手,握住他的肩膀晃了晃,“人來了!” 他的零星睡意也被晃沒了,匆匆忙忙往樓下趕,一邊道:“讓他們去府衙,順便讓人在城內敲鑼打鼓,就說讓大家去府衙看熱鬧。還有,把谷杉月也帶過去,不過別讓她露面。” “別急啊,”戴豐茂跟在后面嚷嚷,“還有一件好事沒說。” 季別云猛地停下腳步,揉了揉臉,做好準備之后問道:“什么好事?” “來的人不少,三位縣令外加幾個德高望重的族老,后面還跟著三五十個百姓,而且他們還帶了訴狀!”戴豐茂一口氣說完,一臉期待地看向他。 少年長舒一口氣,轉頭繼續(xù)下樓,嘴里還不停念著“幸好”。 戴豐茂伸手探出欄桿,對著樓下的弟兄用力揮了揮,“走走走,咱們離回京的那天不遠了!” 季別云卻突然停了下來,笑意盡收地轉身,看得戴豐茂一愣。 要罵人還是要跟他打架?他又說錯話了嗎,就算真說錯了他也打不過啊,怎么辦? “你去知會一聲觀塵大師,讓他也去。”季別云鄭重其事道。 戴豐茂緊繃的身體突然放松下來。他入行伍多年,沒能上戰(zhàn)場殺敵,反倒天天目睹這些糟心事。 “您自己去吧,我去安排人手。” 季別云不太敢面對觀塵那張臉,他害怕自己的情緒又不受控制。 “不去就打一架,”他冷冷威脅道,“去還是不去?” “這就去!”戴副尉蹭蹭往樓上跑,回頭嘀咕,“昨日還見你倆黏在一塊兒,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季別云聽見了,頓時陷入了自我懷疑。 他之前有黏著觀塵嗎? ……沒那么明顯吧? 一轉頭,十多雙目光都看向他,季別云趕緊想回正事。 他清了清嗓子,道:“去府衙。” 一行人去了府衙,卻沒升堂,只停在了正門外。 辰時二刻,日光已大盛。 少年將軍站在府衙正門口,負手而立,而前來觀看的百姓寥寥無幾,只有兩三人躲在遠處墻根后面,偷偷往這里瞟。 不多時,從城外來的人浩浩蕩蕩到了此處。 人群極其安靜,大多數(shù)人都帶著幾分視死如歸的神情,季別云遠遠望見便覺得心中一凜。他有些緊張,不知道訴狀里寫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擔得起百姓的厚望。 季別云本以為訴狀是幾頁紙張,卻瞧見最前面一人懷中抱著一匹白色布料,厚厚一卷,背面還透著密密麻麻的墨跡。 他第一次真正明白,什么叫做罄竹難書。 那卷訴狀不僅是他用來扳倒御史臺的工具,還是當?shù)匕傩盏难獪I控訴。 季別云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覺握緊了,待人走到府衙門口了才松開。 為首的應該是某位縣令,年事已高,胡須都花白。抬眼看他的目光帶著審視,沉重而謹慎,僵持了片刻才躬身道:“下官侯博,河南道充州平水縣縣令,今攜平水縣、阜陰縣、沅南縣三縣百姓,訴充州刺史、長史傷化虐民一事,有二百七十六人聯(lián)名訴狀為證,伏乞寧遠將軍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