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云后 第41節(jié)
兩人踏上最后一級臺階,季別云將自己的手臂抽了出來。 “我自己回房就行了,明日見。” 觀塵定定看著他,那張臉在燈火里半明半暗。 “明日見。”僧人又補充了一句,“好好休息。” 季別云渾渾噩噩地告別觀塵,回到自己房里,像是被抽空了力氣般一頭栽在床榻上,緊接著便昏睡得不省人事了。 一夜無夢,等他再次清醒時,外面已天光大亮。 身上的疲憊感消散大半,頭腦也清醒許多,季別云愣愣地盯著窗戶的方向,將這兩日發(fā)生的事情從頭到尾順了一遍。 順到最后,一切事情都落到了御史臺三個字上。 元徽帝交給他的任務(wù)已經(jīng)有了眉目,目前只需要去找更為有力的證據(jù)。 蔡涵尚在昏迷之中,生死未卜;那封書信是謄抄的,不夠直接;谷杉月不肯開口,也不知她究竟清楚多少內(nèi)情。 還需要更多線索,能將御史臺一擊斃命的東西。 季別云起身推開窗戶,放眼望去,充州大小街道依舊看不見幾個人影。 此地百姓對官府的作為無疑是最清楚的,可他們現(xiàn)在都躲在自己屋里,不肯出來,也不愿配合他們。 他思來想去,卻無法怪罪到這些百姓身上。百姓不肯出來聲張正義,無非是因為在眼下的環(huán)境之中他們不敢,而不敢又多半是因為一旦出頭就會被盯上。 充州刺史能將洪澇一事瞞下,其余地方不知作了多少惡,民眾有苦不敢言,只能明哲保身。 季別云有些頭疼,他如何能在短暫幾日之內(nèi)取得百姓信任?被充州官府毀掉數(shù)年的民心,再建立起來談何容易。 他下樓之時正遇上準(zhǔn)備上來找他的戴豐茂。 “頭兒,有你的信。” 季別云預(yù)感不妙。這封信應(yīng)該是徐陽送來的,若有好事,只管等他回京之后當(dāng)面說,能千里迢迢送過來的只有壞事。 他接了過來,打開后快速地掃了一眼。 戴豐茂沒忍住,問道:“跟充州案有關(guān)的事情嗎?” 季別云掏出火折子,將短箋燒了。 “對,蔡涵沒挺過來,死了。” 手松開,紙張帶著火星子飄到樓下,落到地面時已經(jīng)變成了一團灰燼。 氣氛有些沉重,季別云轉(zhuǎn)而問道:“審問得如何了?” “死士,什么也不肯招。”戴豐茂跟著他一起下樓,“不如再去案發(fā)地看看?” 季別云還沒有去過被滅門的那兩家住宅,索性同意了。走之前回望了一眼二樓,見和尚房門緊閉,也就沒去打擾。 一行人匆匆到了刺史私宅,遠(yuǎn)遠(yuǎn)的便能看見焦黑的圍墻。 里面的屋宅廳堂都燒塌了,只余一些頂梁柱還立著,其余全變成了廢墟殘垣。 “尸體都搬完了嗎,廢墟底下會不會還壓著?”季別云問道。 戴豐茂搖搖頭,“檢查過了,沒有,而且尸體人數(shù)也對上了。別進(jìn)去了吧,在門口看看就成,反正里面也沒什么線索。” 他們立在影壁旁,晨光從右邊照過來,顯得此處更加死氣沉沉。 味道并不好聞,季別云只待了一會兒便覺得胸口悶悶的。 他不死心,又問:“長史府上也仔細(xì)搜查過嗎?” “搜查過了,還是一樣的結(jié)果。御史臺一旦動手,必然會將所有痕跡都清除的,他們最懂如何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所以也擅長避人耳目。”戴豐茂強忍著失落的語氣,轉(zhuǎn)了轉(zhuǎn)脖子,傳出咔咔的骨節(jié)響聲。 季別云思索著要不要親自去問問沅河邊的百姓,只是就算他去問了,也極有可能沒用。 谷杉月那邊又如此執(zhí)著……一個沒真正犯事且身世凄慘的小姑娘,他也做不出刑訊逼問的事。 難道真的要拿著手上似是而非的證據(jù)回去復(fù)命嗎? 元徽帝會因為這些證據(jù)而大肆清查御史臺嗎? 季別云思慮良久,突然轉(zhuǎn)身朝門外走去。 戴豐茂追在后面問:“怎么了怎么了?” “回驛館,”他道,“寫布告。” 作者有話說: “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引用自《六祖壇經(jīng)》,前面“菩提本無樹”那四句引用了惠能大師的偈。因為非原創(chuàng),所以在這里標(biāo)注引用一下,沒有其他任何不好的意思,狗頭保命 第48章 動心 季別云擱下筆,吹了吹紙上墨跡。 戴豐茂站在旁邊,磕磕巴巴地認(rèn)字。 “上有仁德,聞充州之宿弊,什么什么民生……凡知悉充州官府失職之處,皆可報來……言之有據(jù)者,獎賞……上達(dá)天聽,圣德昭什么什么,充州清明。” 看得似懂非懂,戴副尉抬頭問:“能這樣寫嗎?陛下讓你秘密調(diào)查,你大張旗鼓把陛下搬出來,萬一被知曉了怎么辦?” “反正等我們離開充州,城門一開,消息也會傳開的。”季別云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遍,“多抄寫幾份貼在城中各處吧,城外也要貼。” “不行。” 這聲音是從門口傳來的,他們齊齊看去,觀塵正站在門口,不知什么時候過來的,又聽見了多少。 季別云挑眉問道:“怎么就不行了?” 僧人直言不諱:“施主要與圣上作對嗎?” 觀塵這次跟來,一是怕季別云被皇帝利用,二是怕季別云沖動,做出不利于自己的事情。少年性子剛正,不愿折腰,每逢抉擇時偏偏要選布滿刀槍劍戟的那條路。 不過有外人在場,觀塵不便多說,只能先道:“戴副尉,麻煩你出去倒一壺茶水來,叫所有人離這里遠(yuǎn)點。” 戴豐茂看了看季別云,猶豫地出去了,還替他們關(guān)上了房門。 觀塵這才開口:“皇帝讓你來調(diào)查充州一案,是披了層幌子的。你若把這層遮擋掀了,回京后陛下不僅不會嘉獎你,反而會挑你的錯處,治你的罪,你有想過嗎?” 兩人之間隔得很遠(yuǎn),像是各自站在彼此的對岸。 季別云當(dāng)然想過,可他還是立即反駁道:“一旦知曉御史臺作為,元徽帝治段文甫的罪都來不及,怎會顧得上我?” 嘴硬。 觀塵在心中嘆了一聲。 他何嘗不清楚季別云一開始的打算。 當(dāng)初他們剛進(jìn)入充州時,季別云便下令守住各處城門,為的就是將消息封鎖起來。待他們離開充州城之后,只需要交代唐司判及其手下嚴(yán)守秘密,皇帝派季別云來查案的事情便能瞞住。 而百姓從頭到尾只知有一支軍隊在督軍途中來過充州,查了些瑣碎的線索之后便離開了,也并不會大肆揣測圣意。 即使之后流言傳出,也不成氣候。 反之,若季別云將這樣的告示張貼出去,豈不是將元徽帝之疑昭告天下了? 為帝者,多疑卻往往粉飾太平,不愿被世人看清真正面目。且他們手握生殺大權(quán),禮義束縛在帝王面前可以被個人喜怒所輕易顛覆。 觀塵越想越氣,氣少年不顧自己安危,把性命送到別人刀下。 “到時候既觸怒了元徽帝,又明晃晃得罪了御史臺,你該如何自處?” 季別云沉默不語。 這不是觀塵第一次質(zhì)問他了,可他覺得對方從沒有這么生氣過,故而逞強的話到了嘴邊又被他收了回去。 他也明白觀塵所說的那些道理,只是他有難處。 “我想要擊垮御史臺,就必須拿到充州官府的惡行罪證。充州百姓在一點上與谷杉月相同,他們不見到皇帝旨意就不愿開口,我只能這樣做。” 季別云將內(nèi)心想法完全攤開來,越說越覺得不甘。 “這么好的機會擺在眼前,若這次錯過了,我何時能等到下次?” 觀塵聽見他要擊垮御史臺時神情不變,仿佛早已料到,但在他說完之后眉頭皺得更深了。 “你若執(zhí)意如此,必須要保證回京后不會被置于死地,你可以嗎?”語氣里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嚴(yán)。 季別云咬牙答道:“可以。” 觀塵被氣得冷笑一聲,大步走到他面前,再開口時,語氣帶著隱隱怒意。 “皇帝派你走這一遭,是因為他對鎮(zhèn)國大將軍起了疑心,對嗎?” 季別云不敢直視那雙目光,只能垂眼盯著自己剛剛寫下的文字,默認(rèn)了和尚的質(zhì)問。 觀塵冷冷道:“御史中丞如今倚靠著鎮(zhèn)國大將軍,兩人都位高權(quán)重,合起來又相互牽連。若你貼出去,不到明日宸京就全知曉元徽帝的疑心了。屆時定然君臣不和,甚至朝中平衡也會隨之被打破,你很有可能都等不到皇帝徹查御史臺的那一天!而你自己被卷入紛爭之中,腹背受敵,又豈能脫身?” 現(xiàn)實就這樣被擺在眼前,季別云心里泛著寒意,索性閉上了眼。 “死于斗爭之中太容易了,難的是如何活下去。你都走到這一步了,甘心因為一時意氣而死于他人刀下嗎?” 觀塵的話語一字一句響徹他耳邊,也砸在他心里。 少年像是陷入了內(nèi)心劇烈斗爭中,臉色泛白。 放在身側(cè)的手掌握成了拳頭,指尖狠狠掐進(jìn)掌心,用力得青筋暴起。 季別云也明白自己沖動了。 但扳倒御史臺,擊垮仇人勢力的機會就在眼前,他難以做到完全冷靜。 他為報仇等待了四年。 那四年讓他從不諳世事的小公子變成如今這副模樣,一身的刺,一身的傷。表面上傷口都痊愈了,實際陰雨天時全身許多處的骨頭都跟著作痛。難過時也再無父母親人可以依靠,他只剩下自己了,一切事情都憑他自己計劃決定。 季別云終究是惜命的,在目的達(dá)成之前他不敢死。 他逐漸冷靜下來,隨即聽見紙張被揉作一團扔開的聲響。 觀塵在他身側(cè)道:“你想要罪證,自然還有其他辦法。睜眼。” 季別云睜開眼,就看見觀塵拿起桌上的筆,重新鋪了一張紙。 僧人垂首提筆,一邊寫一邊道:“民心短時間挽救不回來,那便去找為官之人,即使充州城內(nèi)官官相護(hù),周邊也還有縣城。左右你是四品的中郎將,又是圣上親封的寧遠(yuǎn)將軍,要學(xué)會恩威并施,剛?cè)嵯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