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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云后 第32節

    對峙片刻,對方終究是放棄了,引轡調頭朝外面去了。

    等人從村落離開了,季別云才回身走進屋內。大夫已經給蔡涵抹上了止血的藥粉,正在包扎,還往人嘴里塞了兩顆藥丸。見他進來了,轉頭道:“剛剛服下兩顆吊命的人參丸……目前傷者命懸一線,昏迷不醒,但如果能挺過這兩日,以后應當是沒有大礙的。”

    情況不容樂觀,季別云只能祈禱羽林衛將人接走之后,能派御醫時時照看。

    “你們跟著羽林衛將人送回去,我去面見圣上。”他走出籬笆門翻身上馬,囑咐道,“之后便回營里休息吧,這幾日辛苦了。”

    戴豐茂扯著嗓子回道:“你不帶我去嗎?”

    季別云忽然覺得這人挺有意思的,笑問:“帶你去做什么?”

    “你一個人,就不怕……”

    “不怕。”他飛快打斷了戴豐茂的話。

    沒說完的后半句無非是怕他羊入虎口,被圣上怪罪責罵。想得更糟糕點,三司或許也會跑到圣上面前告他御狀。

    不過這話私底下說說可以,不遠處就是羽林衛,還是別說出來惹禍上身了。

    季別云拍了拍馬脖子,朗聲道:“走了!”

    說罷便馭馬飛奔了出去。

    天清苑設在宸京以南十里,元徽帝每去一趟都興師動眾的,在那兒一待就是兩三日。

    季別云快馬加鞭,在半路上就追到了御駕。

    上一次看見御駕出京還是在他初來宸京之時,那時候他在道路一旁,低著頭什么也沒看清楚,這一回卻是直接來到了御攆旁邊。

    他正準備上報情況,誰料元徽帝直接抬手止住,掀開紗簾露出半張臉來,笑意盈盈的。

    “季卿,路上不是能談事情的地方,你且到后面休息吧。”

    都這樣說了,季別云也只好憋回一肚子話,調轉馬頭去了隊尾。

    滿腔的怒火被強行壓著,四月的暖風一吹,更添幾分焦躁。

    季別云都快懷疑元徽帝是成心晾著他了,不論是賢親王還是石睿將軍,都說過他“過剛易折”、“性子烈”的話,難不成元徽帝也是如此認為,故而想殺殺他的威風?

    一路下來,季別云手中的韁繩都快被捏斷了,終于忍到了天清苑。

    元徽帝到了地方又是一番整飭安頓,不過好歹是傳召了他。

    他快步行至行宮殿內,正遇見元徽帝將所有宮人都揮退的場景。

    看來是有重要之事要交代。

    季別云行了個禮,便聽得元徽帝道:“死生不論,忠jian難辨?”

    果然來了。他有所準備,極其順暢地認錯,“臣無據妄言,請陛下責罰。”

    “就算無據,朕也不該罰你。你找回了犯人,將功補過,還言之鑿鑿替朕辨出了jian佞,朕該賞你才是。”元徽帝展了展衣袖,“不如這樣,朕封你為寧遠將軍,季卿可滿意?”

    季別云這回是真的有點慌了,不顧禮數地抬頭直視皇帝,卻發現對方雖然帶著笑意,神情卻有幾分認真。

    “臣……”他頓了頓,“臣只求彌補過錯,不敢奢望封賞。”

    元徽帝根本不接他這茬,自顧自道:“寧遠這詞兒好,一聽就適合去一趟河南道,替朕督軍。”

    河南道?

    季別云慌亂之中突然清明過來,充州不就位于河南道?難道圣上是想讓他暗中去一趟充州?

    他眼神疑惑,元徽帝看了不由覺得好笑。

    “對,就是你想的那樣,你不是也懷疑朝中有人生了異心,欺上瞞下嗎?可朕不想聽什么無據的流言,朕想要確鑿的事實。”

    季別云注意到圣上用了一個“也”字,便大著膽子問:“敢問陛下懷疑的是誰?”

    元徽帝站起身來,行至他面前,一言不發地盯著他打量了許久。

    他被看得額上冒冷汗,開始覺得自己這個問題或許太大逆不道了。竟敢讓陛下親自剖白圣意,從來都只有臣下揣測圣意的份,哪里有為臣的要求皇帝坦白?

    但皇帝還是開口了:“那你覺得這朝中誰最可能與朕異心?”

    季別云第一個念頭便是丞相。

    方慕之上次對他說過,自從元徽帝繼位之后,丞相與皇帝之間便疏遠了,反倒是鎮國大將軍萬良傲始終諂媚親上。

    他不便答,只能裝傻。

    元徽帝卻戳破了他心中所想,“你想說丞相?也對,怕是把朝廷所有官員拉過來回答這個問題,一大半的人都會說是丞相。畢竟是位高權重,樹大招風,官位再低一些的即使有了異心也翻不出浪花來。”

    照這意思,那便不是丞相了。

    季別云更加疑惑了,總不可能是鎮國大將軍吧?

    “陛下,臣愚昧,實在猜不出來。”他索性放棄了。

    元徽帝轉過身,又坐了回去,“朕觀你神情,應該是猜出來了吧。”

    季別云面上盡力維持著平靜,內心已經鬧騰起來。

    原來還真是鎮國大將軍啊!這朝廷可真夠亂的。

    “充州的事一層扯著一層,從地方上的官員到朝廷重臣,牽一發而動全身。你是朝中新貴,身后無投靠派系,故而朕選中了你,充州之事你得替朕好好查清楚。”元徽帝放慢了語速,字字強調道,“務必查清楚。”

    圣上根本沒有給他退路。

    但季別云也不排斥這份差事,充州之事牽扯甚廣,更重要的是涉及到了三司。既然鄭禹之死與三司有關,那他這一趟去得也不虧。

    他沒再多言,干脆利落道:“臣,領旨。”

    元徽帝將其他人重新叫了進來,在簇擁之下往殿外走去,走出殿門后戲謔的聲音才飄了進來。

    “寧遠將軍,去吧。”

    **

    季別云從天清苑離開后先回了趟季宅。

    青天白日的,他一身的血走在大街上嚇退了不少人,只好繞道挑了僻靜的小路,打算從后門回去。

    誰料他走到街口時,卻看見了觀塵的背影。

    “觀塵!”他騎在馬上大聲喊道。

    僧人止住腳步,轉過身來。

    幾日不見,觀塵眉眼間的疲憊感似乎更重了一些。季別云緩緩驅馬行至僧人身邊,俯下身來仔細看了看。

    “懸清寺最近太忙了嗎?看你一副沒休息好的樣子。”

    觀塵抬起頭來望向他,眉頭微皺,“懸清寺一切都好,不過施主身上的血哪兒來的?”

    季別云低頭看了看狼狽的自己,不好意思道:“啊,是事情辦砸了,沾上了別人的血……不過現在又補救回來了,不必擔心。”

    他怎么說話顛三倒四的……

    誰的血都是人血,始終有人受傷,觀塵也并沒有因此舒一口氣。他只是點了點頭,又道:“貧僧有事要向施主說。”

    季別云笑了笑,“正好,我也有事要對你說,先進去吧。”

    回府之后,季別云先去換洗了一番,出來時僧人正坐在廊下,仰頭望著那棵茂密的榆樹。明滅的光影落在身上,靜謐得季別云不想去打擾。

    但他的腳步聲還是被聽見了,觀塵轉過頭來,指了指他的額頭。

    “受傷了。”

    季別云正好拿著御賜的藥膏,走到觀塵身邊,也在廊下落了座。撥開瓶塞,將藥膏倒在指肚上,試著給自己上藥。

    他一邊胡亂找著傷口,一邊道:“找我什么事,現在可以說了吧?”

    少年沐浴過后的皂香飄至鼻尖,觀塵有些貪戀這種平淡而日常的味道,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

    “季施主讓貧僧找的人,至今仍無下落。”

    季別云垂下眼睫,掩去了目光中的情緒,但語氣明顯有些低落。

    “那總能知道他是死是活吧?”說著忽然抬起頭,眼含希冀地望向他,“這個不難吧?一個人活在世上總會留下蹤跡的,何況他一個和尚,自然在人群中更是引人注意。”

    觀塵在寬大的衣袖里捻了捻佛珠,一忍再忍,卻還是忍不住問:“慧知此人……對施主很重要嗎?”

    第39章 重要

    季別云原本前傾的上半身縮了回去,垂眼出神了一會兒,將那瓶藥膏扔在一旁。

    糾結了半晌,最后還是孩子氣地答道:“不知道。”

    他忽的站起身來沿著回廊往外走,走了幾步卻又頓住,猛地回過頭去,看向靜坐在原地的觀塵。

    季別云心中有滿腔的辛酸苦辣,他獨自憋了太久,那些沉重的秘密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想說出來卻又不能。然而剛才觀塵問他的那一瞬間,他有種微妙的感覺,仿佛自己在觀塵面前是可以放下偽裝的。

    這個念頭興起的剎那,他慌亂不已。

    不可以,他們相識不過才三個月,如何能將秘密交付出去?

    他心亂如麻,坦白的話到了嘴邊卻被他咽了下去,整個人矛盾至極。

    僧人側身看向他,眼里竟含著慈悲與關切,“施主不想說便不必勉強,貧僧日后會繼續留意慧知下落的。”

    沉默被打破之后,季別云如同從水里鉆了出來,終于能夠呼吸到空氣一般,心里輕松了不少。

    他慢慢走了回去,重新在觀塵旁邊坐下。又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開口:“慧知對我很重要。”

    季別云偷偷瞥了一眼和尚的神情,見對方盯著自己又立刻移開視線。

    “我小時候體弱多病,剛生下來時大夫就說我活不長。等我有了記憶之后,一日三餐,藥也是一天三次,我爹娘從各地給我尋覓大夫,藥方子也換了許多次,都不見好。”他娓娓道來,“所以我小時候不被允許離開家門,就連出房間也難,更別提能有一兩個總角之交了。”

    他說到這里笑了笑,“看不出來吧,我現在這么能打,小時候竟然是個病秧子。”

    正準備繼續往下說,卻聽觀塵道:“能變成如今這樣,想來施主吃過不少苦。”

    季別云笑得更深了,“是啊,那些藥真的很苦。后來我見到慧知的時候,便覺得枯燥苦悶的日子似乎甜起來了。慧知是我第一個朋友,他愿意聽我無休無止地說話,不嫌棄我聒噪,見我無聊還跟我講外面的事情,對我從來都有著十二分的耐心。”

    少年望向那棵榆樹,眼里透著懷念,像是又回到了那些記憶中。觀塵靜靜看著,覺得自己的心被泡在了一缸水里,被四面八方細密包裹著,水中還滴了不少苦膽汁。

    “后來我與他分開得很突然,沒有正式道別。這些年想起來,我一直都遺憾沒能向他說一聲再見,也沒能向他討一個約定,約定日后再見面,看看彼此過得好不好。”

    季別云聲音忽的低落下去,“我害怕當初他被連累了,如果不能知道他如今現狀,大概我這輩子都死不瞑目吧。”

    他轉過頭看向觀塵,倏地捕捉到了僧人眼里的一絲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