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云后 第11節
季遙出身運州,家世雖然尚可,卻也只算是商賈之家,與京城的高門自然攀不上關系。如果這人認識季遙,又是如何認識的? 季別云在一瞬間想了許多,面上只露出一個敷衍的笑。若真的被拆穿,那只好用選擇性失憶大法了。 誰料年輕人卻先拱手行了一禮,彬彬有禮道:“方才無意聽見足下名諱,多有冒犯,只是見足下袖口破了一道劃扣,故而冒昧提醒。” 說這話時年輕人臉上還帶著笑意,話里處處都是自謙與尊敬,實則這人天生一股矜貴,無論說什么話做什么事都不自覺帶著風度。 季別云摸了摸兩邊的衣袖,果然在左袖摸到了一處邊緣光滑的裂痕,想來是練刀時心不在焉劃破的。他雖然心中仍有戒備,卻也回了一禮,“在下季遙,字別云,多謝提醒。” 年輕人也道:“方崇,方慕之。” 這么巧,與丞相同姓? 季別云還未來得及說話,袖子便被扯了扯。他偏過頭去,看見妙慈正在給他使眼色,只不過使得有些光明正大了。一雙眼睛瞪得溜圓,朝方慕之的方向轉了轉眼珠,又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方慕之不是第一次遇見此種情形,了然一笑道:“家父為朝廷效犬馬之勞,在下沾了家父的光,虛名偶有人知,見笑了。” 這么一說,季別云就可以肯定了。他拍了拍小沙彌的手背,轉頭問道:“令尊可是丞相方大人?” 方慕之擺了擺手,一張臉上寫滿了“不值一提”,卻并不是趁機炫耀,而像是真的不愿別人提到他父親。 “此處逼仄,外面說話?” 當今丞相位高權重,私底下的生活卻十分簡單,就連膝下也只有一位老來獨子。傳聞方相教子有方,家風甚嚴,教養出來的方家獨子也有逸群之才。 季別云實在不知這么一位天之驕子有什么好和他說的,卻也想借機了解丞相方綏,便跟著出去了。 還沒走兩步便被妙慈扯住了衣裳,他倒退一步,低聲問:“有什么想說的?” “那可是丞相之子啊!我勸施主不要與之過近,也不要貪戀權勢,與權貴打交道很麻煩的!”妙慈一臉著急,一串話珠子似的往外蹦,像是真的替他焦慮。 季別云眉頭微皺,問道:“這是觀塵教你的還是因為出家人要清心寡欲?” 小沙彌一愣,心想這有關系嗎?他一頭霧水卻還是答了:“單純是因為我討厭與權貴打交道而已,施主若是不聽我也沒辦法,那季施主自己去吧,我先走了。” 話一說完,妙慈便轉身往另一邊的門跑去,跑到門口時還回身沖他揮了揮手,表示再見。 季別云剛才聽妙慈說話還以為小孩兒急了,眼下見對方沒生氣,不禁笑了笑。 這孩子,有時候缺心眼似的無憂無慮,有時候心里又比其他人多了一分直覺。妙慈剛才那番話說得確實很對,與權貴打交道不僅麻煩,還危險,稍不注意就會被卷進權力斗爭之中,毫不自知地當了犧牲品。 但他既然已經來了宸京,便不可避免地要與權貴打交道。 季別云舍不得放過送上門來的方慕之,轉身跨出了門檻。方慕之正等在外面的空地上,離了一段距離,想來沒有聽見方才妙慈說的那些話。即使他來得慢了些,也很有耐心地等著,并未有任何不快。 “方公子。”他點頭打了個招呼。 方慕之抬頭看了看方向,帶頭往西邊走去,“不如先陪我去一趟文殊殿?” 季別云有些意外,這人倒是很不客氣,也不知自己是何底細有何事在身,便讓自己陪著走一趟。 好在他確實沒什么事,便也陪了。 “方公子是來禮佛的嗎?”他隨口問道。 方慕之答道:“年歲不小了,終究是要考取功名的,這不考試之前特來拜拜文殊菩薩,祈求文運亨通。” 季別云以為像這種高門子弟,無論心里是否貪圖功名利祿,面上一定要裝得淡泊名利。誰料堂堂丞相之子,見他的第一面便自己吐露出功利之心,實屬罕見,也不知有什么目的。 “不知季公子來此處是為了求什么?”他們走上一座回廊時,方慕之問道。 這個問題季別云不好答。他雖然名義上是賢親王的侍衛,可是如今被王爺以不清不楚的名義留在這里,也沒個正經說法。況且他也不便在丞相之子面前提到賢親王,故而挑了個模糊的說辭答道:“在寺里暫住,清心靜氣。” “暫住?”方慕之有些意外,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一番,又道,“看足下這身段,想來是習武之人吧?都說習武之人舞刀弄劍快意恩仇,怎么想到來寺里住著,就圖個清心靜氣?” 季別云在心里笑了笑。 巧了嗎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也想弄懂賢親王為什么讓他住在懸清寺,看似是把他扔在這里閉門思過,走之前又說讓他好好考慮入右衛的事情。他猜不透賢親王態度是晴是陰,因此也不便如實回答。 他編了個無傷大雅的謊話:“大概是我與佛法有緣罷。” 其實他哪里是和佛法有緣,不如說是與觀塵和妙慈那倆師兄弟有緣分。 方慕之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多加糾纏,不多時他們便走到了文殊殿前,季別云留在殿外,看著方慕之進香跪拜,一派虔誠的模樣。 等到對方從蒲團上起身后,他才收回了自己審視的目光,看向菩薩金身。不得不說,佛像看多了是要比之前順眼一些,僅僅是注視著金身,便有一種安寧感從心底升起。 方慕之跨出文殊殿,走到他身邊時忽的開口:“我方才一瞧見足下的背影便覺得熟悉,倒像是以前見過似的,看到正臉之后那種熟悉感更重了。但我又很肯定我們以前從未見過,足下說奇怪不奇怪?” 季別云好不容易放松的警惕心又繃緊,這話分不清有意還是無心,在他聽來卻是實打實的試探。 “我也覺得方公子面熟,只是我以前從未到過宸京,想來也很奇怪。”他沒有肯定或者否定,反倒將難題拋了回去。 果然方慕之愣了愣,片刻后笑道:“宸京是個好地方啊,若別云想要在京中找些樂子,不妨來方宅找我,我必定奉陪。” 只言片語間就換了個更加親近的稱呼,季別云假笑著點頭,回道:“多謝方公子,也祝方公子金榜題名。我還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方慕之也回了個禮貌的笑,沒有挽留他。 季別云行了個禮,轉身離開,只覺得那雙視線讓他如芒在背。他一路上穿過了兩條游廊,直到走進了后頭的園林之中才放慢腳步。 太奇怪了,方慕之沒道理認識真正的季遙,也不可能見過柳云景。 季別云站在飛廊上,轉身朝山下望去,文殊殿與其他大殿都收入眼中。他隱約瞥見一個月白衣裳的身影,應該就是方慕之。那人還站在文殊殿外的空地上,又一次往香爐內插香,像是真的很想蟾宮折桂一樣。 他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腹部,想讓陣陣的胃痛消停一會兒,然而他一想到那么多事情纏身,痛感似乎更加劇烈了。 ** 這一日的懸清山依舊平靜,日落時香客漸漸變少。山門后的鼓樓發出陣陣鼓聲,懸清寺閉門,成群的僧人開始清掃打理,從前頭的山門一直到后面的經堂都整理個遍。 之后夜色降臨,該上晚課的小和尚便去上晚課,該禪定的也自行去禪定靜修。 不到人定時,整座佛寺便徹底安靜下來。懸清寺僧眾都已經準備好迎來平平無奇的下一天,直到夜半三更時,離是名院比較近的一些僧人都被吵醒了。 是名院內燈火大亮,觀塵匆匆披了一件外袍,在其他三四位和尚的陪同下往外趕。懸清寺弟子向來以修為精深和處變不驚聞名,難得見到幾位和尚全都面帶焦急的場景。 “妙昌,人傷得重嗎?”更深露重,觀塵說話時都帶著寒意。 名為妙昌的弟子走在一眾和尚最前面,提著燈籠小跑跟上觀塵的步伐,他未開口便先嘆了一聲氣,“妙緣倒是沒受什么傷,油皮都沒擦破。闖入寺內的刺客已經逃得沒影了,季施主讓我們別驚動外面的右衛軍,說是即使此刻去追也找不到人。” 后半句話沒說觀塵也聽懂了他意思,轉頭看了一眼,神情有些凝重,卻也沒問出來。 一行人來到石階前,觀塵下意識地往下走,卻被妙昌叫住了。 “誒師兄!走錯了,人已經在醫堂了。” 觀塵這才收回了腳步,轉身朝上面快步走去,一邊問道:“妙緣帶季施主去的醫堂嗎?” 妙昌神色不太好看,回頭與幾位師兄弟對視一眼,才答道:“反了,師兄……是季施主帶著傷非要將妙緣帶去醫堂的,說是害得懸清寺弟子牽連受傷了,心里有愧。” 走在最前面的僧人身形一滯,深吸一口氣之后才回頭,開口道:“你們沒驚動住持是對的,這件事不要對旁人透露。若其他人問起,便說……” 他沒說完便有一個年輕和尚打斷:“師兄,出家人不打誑語。” 觀塵身上的海青披得斜斜歪歪,此刻又來教唆他們撒謊,的確沒個懸清寺大弟子的模樣。但是他即便就這樣站在臺階上,便有一種定海神針般的威嚴,以至于其他人想反駁卻不敢說太多。 僧人的臉半隱在陰影中,頓了頓,朝他們擺手。 “罷了,若其他人問起你們便如實說,住持來問也一樣,只是今夜不要吵醒他。” 觀塵掌心冒了點冷汗,出家人不打誑語,他方才差點就在師弟面前犯了戒。 作者有話說: 只有觀塵大師自己清楚,沒師弟在跟前時他有沒有打過誑語 第14章 遇襲 觀塵趕到時,季別云正靠著墻出神。手臂上的一圈包扎極其顯眼,甚至有隱隱血跡滲透出來。環首刀被放在了一旁的桌面上,刀刃也染了血。 而被他半拖著帶來的妙緣和尚正坐在不遠處,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身上的確沒有傷痕。 醫堂內只點了兩盞油燈,光線昏暗,季別云一時間看不清楚,瞇了瞇眼睛。 等他看清觀塵陰沉如水的臉色時已經晚了。他暗自嘆了口氣,這事兒他本來不想讓觀塵知曉,可事關懸清寺和尚,也就不得不默許了一群人去將他們大師兄拉來。 僧人的視線從他的臉上掃到手臂,又順著看向桌上的環首刀。季別云猛然反應過來,上前兩步站在桌前,擋住了那把沾血的利器。都是因為方才心急,一路上拿著這把刀也沒發覺。 “對不住啊,”他斟酌著開口,“那刺客是沖我來的,誤傷了一位師父,也擾了大家清靜……給懸清寺添麻煩了。” 他一上來就坦白錯誤、交代底細,倒讓觀塵措手不及。他害怕季別云說得更多,趕緊將其他人都請了出去。 “既然沒有大礙,大家都早些休息吧,我來善后即可。” 被誤傷的妙緣經過他身邊時欲言又止地停下,糾結片刻后還是悄聲說了:“我當時正好在客房不遠處坐禪,聽見響動跑了過去,本來這位施主是占上風的……誰知道刺客突然對著我砍過來,施主是替我擋了一劍才受的傷。” 觀塵點點頭,“我知道了。” 妙緣仍舊愁眉苦臉的,又補充了一句:“這位施主太過執著……師兄您勸勸吧。” 執著在佛教教義之中不算一個好的品質,甚至稱得上是極其反面的詞匯。許多僧人終其一生都在尋覓滅盡執著的方法,卻也失敗了。 而這個詞放在季別云身上……如天造地設一般契合。 片刻后醫堂內的人便走了大半,只剩下他們二人。 觀塵先是不慌不忙地將所有門窗都關上,之后才走到季別云五步之外,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整個人疏離又冷清。 “季施主可否招惹了不該招惹之人?” 季別云心里一緊。 他等觀塵這句話等了好幾天,此刻終于來了。 “都已經有人摸到國寺來找上我,那必然是招惹上了。”他頓了頓,“只是我不知道對方是誰。” 鄭禹已死,此番動作必然出自他背后之人。季別云并不能確定對方身份,而對方顯然已經在宸京茫茫人海之中找到了他。 此番他已經陷入了被動。 “禮部侍郎遇刺一事,”觀塵這句話說得略顯艱難,停頓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與施主有關嗎?” 季別云明白,既然今夜懸清寺發生了行刺一事,這件事的交代他便逃不掉的。 “人不是我殺的,兇手另有他人。”為了避免上次那樣的機鋒出現,他補充道,“你這一次依舊可以相信我。” “施主隱瞞了一部分,對嗎?”觀塵的目光明明平和,卻給他一種壓迫感。 他咬咬牙,又吐露了一點:“我去過鄭宅。” 觀塵的詰問沒有就此停止:“施主去鄭宅的目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