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云后 第3節(jié)
季別云走近了兩步,想要把眼前這人看得清楚透徹。 但他只看見了一個冰冷的人,恍若菩薩塑像成了精,明明還喘著氣,卻不似個有血有rou的活人。 觀塵后退兩步,拉開他們之間過近的距離。 他平靜的神色之中帶著不贊同,堅定糾正道:“貧僧觀塵。” 好一個觀塵。 季別云幼時聽靈東寺的大和尚念經(jīng),說什么“觀自在菩薩”,又什么“照見五蘊皆空”。這僧人的法號倒是和佛經(jīng)講的一個路子,茫茫紅塵卻只作壁上觀。 他剛才更多的是為了試探,但見觀塵一舉一動,竟和他記憶中的慧知小和尚完全不同。兩個身影在他腦海之中逐漸分開,不再重合。 罷了,只是長得略有幾分相似而已。 他放下燈籠,后退兩步,轉(zhuǎn)身繼續(xù)朝前走去,一邊開始編瞎話:“唐突了,只是我幼時途徑此寺,見過一個法號慧知的小和尚,如今故地重游,便以為他還在。不過我看見寺里西邊似乎正在修繕,卻不見以前的幾位老師父,靈東寺可是換了一批人?” 觀塵又跟了上來,不過這次走在他旁邊,方便說話。 “貧僧不是寺中人,本是從京城而來,負(fù)責(zé)修繕此處的。”觀塵徐徐道來,就連說話的方式也令人心安,“去歲十一月,初來之時寺院已破敗,留下的只有二三僧人并幾間屋舍而已。” 竟是從京城來的。 既然靈東寺已經(jīng)破敗,想來慧知也應(yīng)該早就離開了。 季別云走了幾步路之后便累了,他擺擺手,坐在廊下休息。而觀塵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對他道:“寺中似乎確實留有東西,施主稍等,貧僧去取來。” 不等季別云出聲詢問,僧人點了個頭便轉(zhuǎn)身離開了,連燈籠都沒拿,獨留他坐在原地。夜風(fēng)刺骨,他緊了緊身上的衣袍,漫天猜測觀塵會帶來什么東西。信物?慧知留下的僧袍? 罷了,只要不是遺物什么都好。 他不想再有旁人受到牽累而死了。 他倚著廊下的柱子,偏頭瞧著燈籠里的燭火。即使吹不到風(fēng),火光也一跳一跳的,就沒有個平靜的時候。 抬頭望去,不遠(yuǎn)處的大殿外搭了高高的架子,屋脊兩端的漆上了一半,似乎往日的破敗即將被掩蓋得一絲不漏了。 靈州城處處都熟悉,可他偏偏待不得。眼下該去的,是宸京城。 該找的人,該辦的事,都在宸京。在那里沒有人能認(rèn)出他曾經(jīng)的身份,只會知道他姓季名遙,字別云。 他心里恨不得立刻快馬加鞭趕過去,然而不能即刻出發(fā)。 此回受的傷不算輕巧,這幾天是不能上路了。而且就算到了京城,他也得先站穩(wěn)腳跟才能謀事。 季別云閉上眼,緩了緩心中升騰而起的激動情緒。四年多都等過來了,不差這段時間。 寒風(fēng)拂過領(lǐng)口,帶起涼意。他不自覺撫上頸間,那里空空如也。 包裹在打斗時遺落了,幸而里面只有兩件衣裳。然而他掛在胸前的一枚玉佩也丟了,大概是落在了雪地里。 那枚玉佩陪伴了他四年,是戍骨城那段孤寒日子里的念想。 季別云垂眸看著燈籠里孤單的燭火,突然間覺得,那枚玉佩所代表的念想似乎也沒那么重要了。 丟了就丟了吧,活下去不再是他的首要目標(biāo),他現(xiàn)在有了新的執(zhí)念。 腳步聲從遠(yuǎn)及近,來者走路很是平穩(wěn),只憑腳步便能推斷出此人心境十分平和。他睜開眼,果然看見了觀塵。僧人手中多了一封薄薄的信,走近了他才發(fā)覺信封已經(jīng)泛黃。 “靈東寺這些年陸陸續(xù)續(xù)走了不少僧眾,他們留下的東西都收在一個房間里了。貧僧方才去找了找,正好找到了這個。” 季別云接過那封信,在瑩瑩燭火下,信封上的“慧知留”三字尤為醒目。 內(nèi)里只有一張信紙,上面的筆跡太過熟悉,清秀卻略顯稚拙。慧知只留了短短數(shù)語,大意說他云游四海去了,若有朝一日自己能看見,也不必掛牽。 若說剛才聽了觀塵的解釋之后,季別云心中有七分相信,此刻見了這封明顯有歲月痕跡的信,他再無懷疑了。 還好,還好,小和尚沒有被牽連。 無論他如今是在云游還是已經(jīng)還俗,季別云心中都無憾了。只當(dāng)做幼時舊友舉家搬遷,念著昔日情誼就好,也不必再去追尋。 他不由得露出了個真心實意的笑,就信紙重新疊好放回信封中,遞還給觀塵。 “謝謝師父,解了我一個困惑,這封信還是留在靈東寺吧。” 僧人沒有拒絕,只妥帖收下。 季別云解除懷疑之后再看觀塵,便沒有再帶上那層故人的影子。這么一看……這和尚還真的挺有佛相,說不準(zhǔn)是京城來的得道高僧。 自己既然要去宸京,可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觀塵大師,”他換了個稱呼,笑著抬頭湊近了一些,“不如幫人幫到底?” 后面半句“送佛送到西”他沒說出來,畢竟自己也不是什么大善人,不能毀了佛祖清譽。 觀塵果然低頭看向他,兩人一站一坐,觀塵卻沒有半點凌駕俯視的姿態(tài),反而是坐著的季別云顯得更加輕浮狂妄一些。 “先前大師說自己從京中來,想煩請大師告知,京城之中可有什么適合我的謀生之路?” 觀塵似乎有些意外他會問這個,卻認(rèn)真想了想,繼而答道:“貧僧在京中有一好友,府里正缺侍衛(wèi)。施主會些功夫,若想進(jìn)京的話或許可以一試。不過靈東寺修繕還需一段時日,最遲下月中旬竣工,到時候施主可隨貧僧一同返京,貧僧才好將施主引薦過去。” 季別云有些驚訝于他的坦蕩,對著這玉菩薩似的人,將心中“好巧”二字壓了下去。 他將燈籠抬得高些,方便讓自己臉上的笑意讓觀塵清楚看見。 “好菩薩,你的恩情我記下了。” 面目慈悲的僧人行了一禮,糾正道:“菩薩能度一切苦厄,貧僧不是。” 說罷便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開,不過兩步之后又轉(zhuǎn)過身來。 季別云以為他是要拿燈籠,連忙伸手遞過去,不料對方垂眼平靜道:“外面山匪橫行,官府正在追查。施主這幾日就不要出去,也不要在香客前露面了。” 這回說完之后是真的離開了,那盞燈籠也真的沒拿走,似乎是有意送給他。 季別云怔愣了片刻,突然回過味來。 他殺了的那些人應(yīng)該早就被人發(fā)現(xiàn)了,官府不會置之不理。但那日雪大,掩蓋了不少痕跡,故而多半查不到這里。觀塵的意思是……那些人被官府定義成了山匪? 這樣的結(jié)果倒是能給他省去不少麻煩,只是他不確定這和尚到底知道多少。 思及昨日初見的場景,自己那副仿佛從閻羅殿走出來的模樣,換做其他人撞見了,興許會被嚇得扭頭就跑。觀塵即使表現(xiàn)得平靜,也定然會猜疑吧。 但如今又對他如此友善,全當(dāng)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季別云既然猜不透,索性也不猜了,提著燈籠走回房中。 回房之后,他在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自己之前那身衣服。拿開被血污和刀痕毀了的衣裳,下面果然放著他的文牒。他出神了片刻才又一次打開,垂眼看去。 季家十口人,有九個名字都被劃去,只剩最后一個名字——季遙。 他盯著文牒看了好一會兒,被一絲涼風(fēng)吹得身體發(fā)冷,抬頭才發(fā)覺窗戶開了一道縫。 一個念頭莫名出現(xiàn)在腦海中,若是等到靈東寺修繕完畢,那冬天也應(yīng)該結(jié)束了吧。 作者有話說: 求求海星和評論,謝謝大家ヾ(′〇`) 第4章 宸京 一旬后。 宸京一處私宅內(nèi),一位身著緋色官服的中年男子在下人簇?fù)硐禄氐礁校瑒倱Q上常服便有人上前通報消息。 他斜眼瞧了瞧,見是負(fù)責(zé)南邊之事的人,便先開口問道:“找到?jīng)]有?” 那人一聽,擦了擦額頭上冒出的冷汗,把腰彎得更低了一些,“回主子,尚且還沒有找到,我之后一定再派……” “行了,閉嘴吧。”男人理了理腰帶,再開口時帶了三分怒意,“那么多人竟然敵不過一個乳臭未干的豎子,該說那柳家崽子厲害,還是你們太廢物?” 被罵也不敢還嘴,那人猶豫片刻后又說:“小的覺得有些奇怪,雖說那日雪下得很大,但路面上的痕跡不至于消失得那么二凈。后面的人趕到時,雪地上連個淺淺的腳印都看不見……小的猜測,柳云景身邊應(yīng)該還有其他人在幫他。” 中年男人的動作頓了頓,略一思忖后轉(zhuǎn)頭喚來另一個下人,吩咐道:“你去那邊知會一聲,就說柳家崽子背后還有其他勢力。” 下人點頭應(yīng)下,轉(zhuǎn)身離開了。 “行了,你也走吧。” 男人穿戴整齊后,打開房門走了出去。刺眼的陽光迎面打下來,他不適應(yīng)般瞇了瞇眼。腳步一轉(zhuǎn),卻往后院去了。 今日宸京春光明媚,又無甚公事纏身,不如帶夫人和幾個孩子去郊外踏青。 * 季別云推開房門。難得一見的陽光直直照射下來,晃得他伸手擋了一下眼睛。小院里的積雪已經(jīng)全部融化了,不遠(yuǎn)處剛修繕好的佛殿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他不由得多看了兩眼,再轉(zhuǎn)過頭時,便將童年的那份記憶拋之腦后。 從偏門出去,一架還算寬敞的馬車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 車夫竟然是妙慈那小沙彌,挽著韁繩的手法還挺像那么回事兒。一見到他便笑得瞇起眼睛,朝他揮手:“施主快上來吧,趁著天氣好,我們早些出發(fā)!” 季別云被他的好心情感染,也笑了笑。沒有質(zhì)疑妙慈會不會駕車,直接輕輕一躍便上了馬車。他身上的傷好了大半,已經(jīng)不妨礙行動了。 剛掀開灰色的車簾,便瞧見了一尊不動如山的玉菩薩。菩薩緩緩睜開雙眼,語氣平淡道:“施主的傷可好了?” “當(dāng)然,我可不是那種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之人。”說罷還故意看了和尚一眼,就差指名道姓了。 經(jīng)過這十來天相處,二人已漸漸熟悉起來。雖然觀塵對誰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樣,但季別云已經(jīng)看透了他面冷心熱,相處時也就不再拘泥于禮數(shù)。 他剛才的挑釁只是玩笑話,也知道觀塵聽得出來,即便是聽不出來也不會與他計較。 如他所料,和尚也只是捻了捻手中的佛珠,朝他淡然一笑,“看來是恢復(fù)得很不錯。” 季別云極其難得看見觀塵的笑,這會兒倒真有些挪不開眼。不因為別的,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能見著美人一笑,他一天的好心情便有了一半。 這樣的人竟然做了和尚,據(jù)說還是京中頗為有名的高僧。也不怕往大雄寶殿門口一站,來燒香拜佛的全都是一些心猿意馬之人,心里眼里都不是殿內(nèi)的佛祖了。 他倒不是認(rèn)可紅顏禍水之類的歪道理。只是在想,佛祖真是好福氣,能有這么一個內(nèi)外兼修之人,日日夜夜地念叨著他老人家。 季別云越想越覺得自己酸兮兮的,不由得自嘲一哂,掀開簾子看風(fēng)景去了。 這是他十多天來第一次出寺院,也是回到靈州之后,第一次正大光明地打量這座城。 他們不進(jìn)城門,從外面一條路繞到北邊去。一路上風(fēng)景秀美,不少樹都發(fā)了新芽,打眼望去,樹林的顏色嫩了不少。 “官府查不出那群匪徒的身份,也找不到截殺匪徒之人,此案便不了了之了。”觀塵的嗓音不緊不慢地響起,仿佛在說一件與他們都無關(guān)的事情。 季別云收回視線,看向和尚幾乎沒有改變過的神情,但他偏偏看懂了,對方是在等自己一個交代。 畢竟觀塵是慈悲為懷的出家人,而他一個殺生之人,就算自己覺得沒有錯,也得給觀塵一個解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