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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折金枝在線閱讀 - 折金枝 第131節(jié)

折金枝 第131節(jié)

    初沅出宮以后, 宮里仍是在有條不紊地籌備著她的生辰。

    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在沿著正軌運行。

    然而,只有圣人的心里清楚, 這不過是表面的平和罷了。

    崔皇后當年的過錯,送走初沅之舉, 就如同橫亙于他們之間的溝壑, 中間淌著難以逾越的愛與恨,如何都不能跨越。

    他無法忽視,更無法原諒。

    盡管他知道, 她是出于意難平, 是因為宋家的事情,恨他、怨他。

    但她大可沖著他來, 又何必,為了給宋頤的遺腹子留一條活路, 從而將他們的親生女兒送出宮, 令初沅受盡顛沛流離之苦?

    她說,她想再陪初沅度過一個生辰,可她難道就沒有想過,若是有朝一日, 初沅知曉了她當年的所作所為,知道她是為了一個外人,才舍棄了自己。

    屆時, 她要讓初沅如何作想, 如何面對她這個鐵石心腸的母親?

    圣人不想答應皇后的這個請求。

    他也不想看到, 初沅為了她這點遲來的好, 糾結于愛與恨之間。

    他只想讓初沅無憂無慮地, 平安喜樂地度過余生。

    因此那日, 對于皇后的話,他并沒有同意。

    初沅的生辰,他也不準備讓皇后插手。

    她和初沅之間的羈絆,最好是,越少越好。

    只要心里沒有太多的掛念,等到真相公之于眾的那一天,方可不必太過心傷。

    所以這些時日,皇后明是閉關誦經(jīng),其實,是被他禁足。

    他需要時間想辦法,解決此事。

    這日晚間,圣人又不知不覺地,走到皇后的宮殿之外。

    崔皇后顯然是尚未安歇,檻窗透出燈燭的暖光,幽曖地照亮黑夜。

    就好像多年之前,他浴血征戰(zhàn)四方,歸來的時候,她的屋里,總是會這樣為他亮著一盞燈。讓他真的有一種,回家的感覺。

    ——她的身邊,是吾心歸處。

    那時候,他想——

    也許一開始,她嫁給他的時候,是不情不愿,是因為亂世之中,迫不得已的抉擇。

    彼時,前朝末帝暴戾昏庸,致使jian臣當?shù)馈⒚裆虮帧?/br>
    他們隴西李氏,世代忠君愛國。攤上這樣一位君主,是不幸,更是機緣。

    于是他就和鎮(zhèn)國公謝懷,還有當時的驃騎將軍宋頤,乘勢聯(lián)手,起兵平定天下。

    而他作為這場造反的主心骨,最有可能榮登大寶。

    率兵攻占清河郡的那一天,他打著馬,穿過夾道歡呼的人群。

    纖弱的世家千金也混在其中觀望,雪膚花貌,遠山芙蓉,其色傾城。

    隔著人山人海的驚鴻一瞥,他看見她,也看中她。

    崔家懂得審時度勢,所以,縱使當時的她已有心悅之人,到最后,崔家還是為了一個利字,將她許配給他。

    他以為,朝夕的相處,總能水滴石穿,總能讓她忘記前塵舊緣,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邊。

    她好像也因為事已成定局,選擇認命。

    結發(fā)為夫妻的這些年,她和他,也稱得上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可讓他沒有想到的是,他們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終究是抵不過,她耿耿于懷的那份舊情。

    若非陳燾的出現(xiàn),牽出當年,徐蘭離宮的隱情。

    他怕是一輩子,都要被蒙在鼓里。

    圣人在皇后的殿外停駐良久,到最后,他還是神情凝重地一擺手,示意守夜的宮婢打開屋門。

    這時,崔皇后還跪在佛堂的蒲團上,對著悲憫眾生的彌勒佛誦讀經(jīng)書。

    聽見身后由遠及近的跫音,她誦經(jīng)之時,不斷翕動的嘴唇微闔,然后,慢慢地睜開眼。

    圣人駐足門前,沒有再靠近。

    他瞧著背對他的那道纖薄身影,總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好似隔著天塹,難以跨越。

    盡管他站在身后,不曾出聲,但崔皇后還是憑著燈燭映出的,他拉長落在旁邊的影子,認出他的身份。

    若是往常,她定會即時起身,畢恭畢敬地朝他行禮。

    可惜事到如今,她已經(jīng)沒了必要,維持這份不需要的體面。

    崔皇后背對著他跪在佛前,紋絲不動。

    圣人也默不作聲地看著她的背影,良久,終是沒忍住問道:“皇后,你當真,不悔嗎?”

    崔皇后眼眸微闔,深吸一口氣,“不悔。”

    圣人眉宇緊蹙,不由得冷嗤:“所以初沅在你心中的分量,和你的舊情郎宋頤相較,根本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是么?”

    聞言,崔皇后終是起身面向他,正色道:“也許曾經(jīng),臣妾是心儀過宋頤,但早在嫁給陛下的那一天,臣妾就已和過往種種劃清界限,不再癡心妄想。”

    “臣妾也是認真地,想要和陛下共度余生。”

    “可陛下犯的過錯,大謬不然。”

    “臣妾的確是存有私心,想要保住宋家最后的血脈,可臣妾也是想……替陛下贖罪。”

    “難道這么多年以來,陛下的心里,就從未為十八年前的事情,而于心不安嗎?”

    “那不止是宋府闔家上下百來人的性命,更是成千上萬,無辜將士的亡魂!”

    她的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圣人瞪目看著不遠處,熟悉而又陌生的發(fā)妻。

    她的眉眼一如初見的傾驚艷,可他卻好像從未認識過她。

    她一點都不像他以為的那個,不涉凡塵事的世家女。

    她竟然,什么都知道。

    恍惚之際,他又想起十八年前,那場慘絕人寰的叛亂——

    宋頤和他的長子宋長淮尸骨無存,昔年跟著他們南征北戰(zhàn)、掃除前朝亂軍的將士們,亦是尸骨成山、血流成河。

    他失去的,是國之肱骨,更是和他浴血奮戰(zhàn)的生死至交。

    思及此,圣人身形微晃,整個五臟六腑都在劇烈地震顫著,難以平復。

    他的胸膛急促起伏,慢慢地,臉色脹得青紫,目眥欲裂,分外駭人。

    崔皇后還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一時間,不由得心中一驚,下意識地倒退了半步。

    圣人極力地維持著神智,他捂著劇痛的心口,瞪目盯著皇后,嗓音喑啞,“好,崔婉,你可做的真好。”

    “……既然你這么想要贖罪,那你就好生待在這里,懺悔吧!”

    說著,他搖晃著身形,轉過身,趔趄走向屋外。

    待到留守院中的桓頌伸手將他扶住,他終是控制不住地一個踉蹌,跪倒在地。

    他緊攥著桓頌的袖角,咬牙切齒道:“朕哪里錯了?朕沒錯!”

    “宋頤擁兵自重,想要效仿朕當年的改朝換代之舉,朕為了天下百姓,為了民生審判他,朕有何錯之有?何錯之有!”

    近乎嘶吼地說完這番話,他的唇角也溢出鮮血,一滴一滴地,砸落地面。

    桓頌冷眼睥睨著半跪身前的中年男子,眸中平靜如水,半點情緒都無。

    他眼睜睜地看著圣人逐漸脫力,一寸一寸地往地上倒,直至失去意識,徹底昏迷不醒,他才蹲下身,以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俯瞰著他,就像是在看微不足道的螻蟻。

    他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在圣人的耳邊冷笑道:“是啊,您沒錯,錯就錯在宋家識人不清,豁出性命換來的,就只有您的懷疑和忌憚。”

    “還有,精心籌謀的陷害。”

    他的父親宋頤,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占據(jù)這江山一星半點。

    他平生最大的愿望,不過是功遂身退,看著百姓安居樂業(yè),世間再無戰(zhàn)亂。

    可惜,他此生功勛赫赫,殺敵無數(shù)。

    卻屈辱地死于一場,所謂的謀逆之戰(zhàn)。

    ……

    圣人走后,崔皇后也推開窗牖,望向頭頂繁星璀璨的夜空。

    她自領間取出一個平安符,啟開,里面夾雜著一縷柔軟的發(fā)絲。

    這是十八年前,她送徐嬤嬤和初沅離京之時,她剪下的初沅的一撮胎發(fā)。

    她知道,自此一別,經(jīng)年難見。

    她這輩子,注定虧欠初沅。

    她也想方設法地,想通過徐嬤嬤給她更好的生活,至少,也該是大家閨秀那般,千嬌百寵著長大。

    可惜天有不測風云,徐蘭嬤嬤那場的大病,讓她始料未及。

    等她得到徐蘭逝世的消息之時,初沅也已經(jīng)不見了蹤跡。

    所以,她是在為陛下贖罪,也是在為她自己贖罪。

    崔皇后雙眸微闔,將那枚平安符珍而重之地壓在心口,眼角一滴清淚劃過。

    ***

    承平十五年,七月初六。

    是初沅十八歲生辰的前一天。

    雖說初沅早就囑咐過府中下人,不必過于鋪張,最后的生辰宴,應當還是在宮里開設,然而整個公主府依舊是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為了她的生辰大費周章。

    甚至已經(jīng)開始整理,京中那些貴婦千金,提前給她送來的生辰賀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