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金枝 第5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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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延洪不過是安插在揚州的一枚棋子, 為叛兵供給軍需,轉移朝堂的視線,真正的幕后主謀, 應該另有其人。 那人的野心遠不止是謀朝篡位, 或者說, 他更想降低圣人在民間的威望, 顛覆江山, 動搖國之根本。 是以揚州此地, 便成了他們計劃中的第一步。 ——棄置運河大堤,任由洪水浩劫席卷揚州,沖倒屋舍,淹沒農田,百姓慘遭滅頂之災。屆時,再以君王彝昧天命、德不配位,致使天降災異,好名正言順地舉兵。 當真是,步步為營,運籌帷幄。 謝言岐倒挺想看看,這個幕后之人,究竟能拿他如何,又還有,怎樣的本事。 車外雨勢不減,手持長戟的府兵將青帷馬車團團包圍,大有他們若是敢輕舉妄動,便決一死戰的架勢。 許是在長安城養尊處優得久了,如今忽然對上這樣的脅迫,謝言岐竟是生出了幾分新鮮勁兒。 他提唇而笑,低沉的嗓音在雨聲中顯得不甚明晰,噙著幾絲晦暗的疏冷,“龐大人還真是費心了。” 龐延洪客氣地道了聲不敢,實則心潮起伏。 這謝言岐玩消失的時機太過微妙,再加上昨日,被調派出去找尋的府兵徹夜未歸,至今沒有任何的消息傳回。 種種的巧合,讓龐延洪不得不多想—— 那些府兵是否已經遭遇了不測? 是不是……謝言岐知道了些什么?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龐延洪愈發覺得,這位傳聞中玩世不恭的謝世子,絕非表面看起來這么簡單。 思及此,龐延洪開始為他們的計劃惴惴不安起來,他瞇起狹長眼眸,端量著幾步之遙的男人。 曼簾半挑,謝言岐也在馬車上好整以暇地回望著他,一身深絳的圓領袍衫,衣冠楚楚,露在圓領外的一圈潔白中衣,若隱若現著頸側的半枚曖|昧紅痕。 還真是,藏也藏不住的風流。 龐延洪不由一愣,頓時就卸下了大半心防。 他慢悠悠地退讓半步,揚聲吩咐道:“世子徹夜未歸,想必已是勞累至極。你們就負責把世子安然無恙地送回關雎苑,務必要保護好世子的安危,知道了嗎?” 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但這所謂的護送,不過就是變相的□□罷了。 謝言岐笑而不語,徐緩放落車前曼簾。 他噙笑的眉眼逐漸被車簾遮覆,似乎在朦朧的雨霧中,染上了幾分肅殺冷峻之勢。 十名府兵分作兩列,一左一右地跟在青帷馬車旁側。 紛沓的腳步聲伴著轔轔之音,一路到了關雎苑。 對于龐延洪明目張膽送來的這些眼線,謝言岐懶得應付,盡數交給了奚平處置。他徑直抱著輕裹外袍的初沅,下車回了屋。 這時,初沅終于不用躲在他懷中裝睡,光著小腳落地以后,便提起寬綽到拖地的衣擺,顫抖著腳踝跑到紫檀木鑲嵌螺鈿衣櫥前,找尋著自己的寢衣。 昨夜那套襦裙,不是褪在岸邊被雨水打濕,便是落在了水中漂浮,沒一件能穿的。她又不能只著寸縷,所以就暫時換上了謝言岐的衣裳。 但這副打扮,又如何能見人? 旁人見到,便也知道他們昨晚究竟做了什么好事。 初沅抬手壓了壓微微發熱的面頰,隨意拿了條藍綾夾裙。 從始至終,謝言岐都欹靠門檐,下頜微抬,打量著那道纖細身影——嬌媚窈窕,被他的白綢中單裹得,格外弱不勝衣。 這樣穿著,不也挺好看的么。 他滾了滾喉結,想。 找到衣裙以后,小姑娘便躲著他,到屏風后更衣。 聽見衣物摩挲的窸窣聲響,謝言岐曲起指節將領口勾松些許,坐到了條案旁邊的圈椅上,隨后,提起水壺緩緩傾斜,將熱水注入杯盞,再從懷里取出一個小瓷瓶,倒了粒藥丸融于其中。 等初沅換好衣裙,從屏風后面走出來的時候,便看見他手里拿著樽杯盞,輕晃著。 謝言岐抬眸朝她望去,眉眼浮笑,勾了勾食指。 讀懂他的暗示,初沅慢吞吞向他挪近。相隔一步之遙,謝言岐伸手攬過她的腰肢,將她抱到了腿上。緊接著,晃漾深褐漣漪的湯藥便泛著苦澀,遞到了她面前。 初沅顰蹙秀眉,眸中噙著可憐的水光,抬頭看他,“世子,這是什么呀?” 知道她不愛喝藥,謝言岐握住她的肩膀,輕輕揉捏著,道:“解藥。” 聞言,初沅雙眸圓睜,詫異地眨了眨眼。 難不成,是云姨娘給她下的毒還沒解完嗎? 凝視著那雙澄澈的眼眸,一時間,謝言岐竟不知從何處開始解釋。 他的情蠱來得蹊蹺。 每一次的肌膚之親,都會讓她跟著染上余毒,讓他們牽扯得越來越深。若不及時解毒,他的情蠱發作,她也幸免于難,不會好受。 而情蠱余毒的解藥又不同于其他,隨便動一味藥材,都會對藥性有極大影響。所以,就只有先委屈她了。 謝言岐俯首吻了吻她的唇角,嗓音是難得的溫柔:“先喝,嗯?” 他都這樣了,初沅也不可能拒絕,遲疑片刻之后,到底就著他的手,將杯盞中的湯藥盡數喝完。 苦澀的味道在唇齒間蔓延開來。初沅難受地皺著眉頭,低咳兩聲。 旋即,空置的杯盞被擱到桌案,謝言岐轉而捏起她的下頜,仰首,將唇印上她的。 齒關猝不及防地被抵開,謝言岐借著深吻,將一枚蜜餞送給了她。唇舌間的苦味悉數被掠奪,伺機沾染補缺的,是蜜餞的絲絲甜意。紊亂的鼻息交|纏著吸入,又呼出,漸漸地,初沅只嘗到了他送來的甜。 謝言岐覆著她柔軟的唇|瓣,喉結提起微動,良久,他抑著略顯粗重的呼吸退開些許,抬手捧著她的小臉,鼻尖抵著她的,輕笑出聲:“還苦嗎?” 初沅被他的氣息灼得微一瑟縮,鴉睫不住輕顫著。她咽下蜜餞,緩慢睜眼,眸中蒙著一層顯而易見的迷離水霧,“不、不苦了。” 聞言,謝言岐又是一聲極輕的低笑。 初沅渾身綿軟地偎在他懷里,靜歇須臾,細白的指尖隔著深絳袍衫,在他的胸膛上輕畫著圓圈,“世子,這到底,是什么解藥呀?” 味道雖然有幾分熟悉,但明顯不是云姨娘那味毒的解藥,反倒像是他們初次之后,那碗她所以為的“避子湯”。 謝言岐握住她作亂的細指,揉捏把玩著,陷入了片刻的沉思。 他既然因為情蠱認清心意,有了打算,便不可能在漫長余生中,繼續瞞著她。 這件事,還得從頭說起。 “知道我是誰嗎?”他眼珠不錯地凝著她的眉眼,忽然低聲問道。 于親密無間、耳鬢廝磨的兩人而言,這應該是最簡單不過的問題,可初沅聽了之后,卻是懵然一怔,嘴唇翕動,如何都回答不上來。 她只知道,他來自長安,是世子,姓謝,是比刺史大人、永寧侯,還要尊貴的存在。 但他的身份,他的背景,她半點不知。 他們之間,隔著天塹。 她不敢,更不愿,去度量他們相差的距離。 初沅屏息回望著他,仿佛他接下來的話,便是對她殘喘妄念的裁決。 好在,忽如其來的一陣叩叩之聲,中斷了一切。 盡管隔著影影綽綽的珠簾和山水屏風,但初沅還是覺得不妥,要從他的身上下去。結果甫一動作,便被謝言岐扣緊了腰肢,“何事?” 奚平站在門口已久,難免會聽到之前的一些異動,他不自在地握拳抵唇輕咳,道:“世子,屬下已經將那些府兵都趕到關雎苑外了,不會由他們打擾到您,另外……先前抓到的那個宦官,說要見您。” 謝言岐輕聲冷嗤:“見我?” 奚平道:“是,說是見到您之后,就如實交代,有關情蠱的事情。” 聽了這話,謝言岐微蹙眉宇,終是放初沅起身。 *** 來風的松口,也是有條件的。 “只要公子肯答應我的請求,放我離開,我便把我知道的一切,悉數告知。”來風被鎖在關雎苑的一間房屋,雖然沒有被捆縛手腳,但還是被看守的暗衛限制著行動,不得隨意出入。 謝言岐隔著條案,坐在他旁邊的圈椅上,屈指輕敲桌面,漫不經心地笑道:“你若是真的想離開,又怎會跟著我們從水云居,到了平泉別莊,甚至還想方設法地,潛伏在關雎苑?” 來風登時被問住。 他們這行人的任務,完全是對外保密,除卻帝后與其心腹,幾乎無人知曉。 因為,他們在暗中找尋一位公主的下落。 十五年前的宋氏謀逆之亂,導致宮廷出了件丑事—— 亂臣余孽和金枝玉葉在同時出生之際,被互換了命運,經多方查探,真正的公主似是流落于煙花之地。為了公主的名聲著想,他們不可能大張旗鼓地找尋,所以便假借采選美人的花鳥使之名,于揚州各處的青樓逐一排查。 但不知為何,他們的行動像是走漏了風聲,最后沒有在青樓找到公主,反倒招來了刺客的屠戮。 同行的十一名宦官盡數被殺,就只有他憑借極佳的水性,暫時逃過一劫。 原本他以為,他注定不能回宮復命。 可天無絕人之路,他竟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看到了和皇后娘娘有幾分相似的初沅,并且跟隨著前來,用貼身特殊保存的鳳血,滴血認親。 他終于找到了,真正的公主。 但因為眼前這個男人,他卻始終沒有機會靠近,甚至到如今,還被限制了行動,無法聯系援兵。 來風深深閉眼,無助的絕望纏繞心頭。 “公子只需要知道,我并非為您而來,也不會對你們有任何不利。我單槍匹馬的一個人,又無任何功力,如何能禍害你們?”他無奈地嘆息一聲,道。 這個道理,謝言岐自是知曉。 他回想起先前,站在初沅旁邊的那道清瘦人影,以及情急之中,這人對初沅過分的擔憂,若有所思地,輕輕捻轉扳指。 “你怎知,不會是禍害?”謝言岐眉眼稍抬,側眸看向來風。 “因為我只是來找……”他的話帶著幾分誘哄幾分逼供,來風被牽帶著下意識辯駁,險些說漏了嘴。一愣之后,他忙是抿緊唇線,重回正題,“我若是想禍害公子,就不會主動提起解蠱之事了。” 他深吸一口氣,亮出了底牌,繼續道:“我想,公子所中的,應該就是朝廷禁斷的情蠱吧?中蠱者,不得有過分牽記之人,否則蠱隨情動,痛不欲生。如果我所料不錯,抓到我的那天晚上,應該正值公子蠱毒發作之時。” 說著,來風轉過頭,朝他看來。 四目相視之時,謝言岐扯了下唇角,輕聲嗤道:“是又如何?” 來風道:“我有辦法為公子解蠱,但只要公子答應我兩個條件:放我走,并且讓我帶走公子身邊的一個人。” 謝言岐一言不發地看著他,眉眼間的笑意漸退,黑眸暈開濃郁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