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奴 第23節
酒家里,見過胭脂一面的盛云錦,總是對今日的事感到心神不寧。 夜里驟然烏云密布,狂風大作,下起滂沱暴雨。 因好不容易考完院試,放縱一回的盛云錦沒有隨其他人回書院去,他在京都有座私宅,平日不在書院就會住在那邊去。 在雨聲不停敲打門窗下,不得安寢的盛云錦終于忍不住翻身坐起,“來人!” 胭脂要同謝留拜堂成親的事始終是他心里的一根刺。 他陰著臉對守夜的隨從道:“安排下去,替我將她約出來,我要再見她一面。” 胭脂吃驚地看著不知什么時候被盛云錦買通的下人。 對方好在是尋了由頭過來的,見婢女小菊在給她捶腿按腳,沒有立馬說明來意,反而趁小菊不注意,拿出個熟悉的玉佩在她眼前一晃,讓她知道他是誰的人。 打發走小菊后,胭脂神情頗為凝重地問:“他派你來的?” 下人:“是盛……” 胭脂趕忙讓他打住,“好了我知道了。” 府里安靜,謝留回來帶了一堆金銀財寶,他作為千戶又有軍餉俸祿,家中富足,已經沒有讓她再去開那間糕點鋪子。 胭脂為了之后的成親儀式,也不曾多出去走動,主要是她去哪兒身邊的婢女都會跟著她。 話聲停頓片刻,她終于鼓起勇氣道:“他讓你傳話來的?他想做什么。” “夫人,郎君想見你。” 許是因為上回商議得太過匆忙,盛云錦未能穩固胭脂的決心,同時又不愿看到她跟謝留在一起,于是這回這一面,是為了舊事重提來的。 二人約在了盛云錦的私宅相見,兩個婢女則被她安排了由頭先打發了,然后趁她們不注意,偷偷出了謝府。 見到盛云錦后,胭脂心中恍惚對他有了一道隔閡,莫名的居然沒有以前那種雀躍的歡喜之意。 大概是從他說出不能提前接她走開始起,而今只覺得惆悵憋悶更多。 未免讓盛云錦發覺她異樣的苗頭,胭脂掩飾地背過身去,擰著帕子:“找我出來做什么,你可知我是背著多么大的風險才過來的。你有話快說,別耽擱。” 盛云錦本想著那日對她態度不好,還想挽救一番,但胭脂好似很怕她出來的事被謝留發現,時時刻刻地催促他快些。 她左一個“夫君”,又一個“夫君”,聽得盛云錦根本維持不下好臉色,“夠了。你這么親熱地叫他,是想和他再續前緣?” 胭脂想起在酒家里,一幫京都書院的學子中混進來一個年輕女子,她恍惚想起盛云錦提過,他們書院有位山長的女兒,年紀與她相仿。 想必就是她見到過的那個,面對盛云錦的質問,她眼眸微暗,斂去些許復雜的情緒,淡聲道:“可是我們本來就是夫妻,要是沒有你提醒我當年那些事,可能我會和他一直過下去,也不會有后來這些糟心事。” 盛云錦不可置信地問:“你這是在怪我?” 胭脂張嘴柔柔地笑了笑,“我怪你什么?我是怪我自己,出生不好,運氣不好。” 下一刻,她被盛云錦扭轉過身,他的臉離得太近,竟叫胭脂一時無法適應,還會無意中拿一個人同他做比較。 謝留那雙透著鋒利之意的桃花眼明顯更會穿透人心。 盛云錦不知發現了什么,手碰到了她領口的衣襟,“這是什么?” 胭脂嚇了一跳,猛然拽回衣角,緊張的后退兩步。 盛云錦看她的眼神象征著不潔,“你叫他碰你了?你給他碰了?” 他不看不知道,一看撥開衣襟,胭脂的脖頸往下處,盡數都是泛著淤血的深色痕跡,明眼人都知道是在男歡女愛中被弄出來的! 胭脂一經被發現,從開始的心虛慌亂,到這時逐漸平定下來了。 大概是沒想與盛云錦鬧掰,更沒到撕破臉皮的程度,于是咬著唇,什么也不打算解釋,就任由他去猜測。 “是不是他強迫的你?” “……” 胭脂沉默不語,手心里的帕子翻來覆去地絞在一起,體現了她此刻煩亂的心緒。 盛云錦當她是受了委屈才不好意思說,他自個兒的面上已然浮現一片通紅,是被胭脂身上的痕跡氣出來的。 他們自小青梅竹馬,姓謝的當初還不知道在哪。 要說盛云錦對胭脂沒有半點歡喜,那絕無可能,他要是不喜歡她,就不會在重逢后使出這樣一種毒計離間她跟謝留。 喜歡占一半,恨意占一半。 如今鳩占鵲巢的鳩,反被趕出去的鵲重新飛回來反擊,不亞于是在當頭挑釁。 “一個卑鄙罪臣之子……”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胭脂聽他反覆咬牙念叨重復這句,心里慌慌的。 “不能就這么放過他——” 胭脂渾身一震,“你要做什么。” 盛云錦剛剛還憤怒到通紅的臉面這時恢復了常色,只是氣息依舊不穩,他長吐一口濁氣,扣住她的手,“你還記不記得我們本就有婚約在身,要不是多年前他家害得你家破人亡,這時你也是高門大戶人家的女兒。” “當初他沒死成,這回總不能讓他逃過去,他總不會次次運氣都這么好吧?” “胭脂,你難道憑參軍那一次,就忘記了這個血海深仇嗎。” 謝留生父謝懷拙遇害那年,同月謝家被抄,胭脂一家也被牽連,幸得她母親生前被人托福給陪嫁婢女外出,才逃脫一劫。 此后顛沛流離,直到進了謝家的門,給謝留做上童養媳。 無力撫養照顧她,患上重病的陪嫁婢女臨終前還要拖著垮掉的身子,跪在她跟前把胭脂當做了她的母親,哭泣自責。 為奴者,遇上良主,有幸將她當做家里人,即使身份為婢也不曾打罵苛責。 她們本是主仆利益共同體,仆為主盡忠,是她們是使命,現下卻完不成了。 不久后,陪嫁婢女撒手人寰。 胭脂輾轉成了謝家婦,也真正意義上成了一個在這世間沒有任何血親的孤家寡人。 “夫人呢。” 晚秋天陰,落了一夜雨的庭院地面上還積蓄著一小灘的雨水。 暮色昏沉,烏云聚攏,又似要有一陣好落的跡象,此時謝留官袍上已經出現了被暈染的深淺不一的細細水跡。 小菊同小荷面面相覷,二女才十來歲,發現夫人不見了,找了很久都沒找到。 被郎君的氣勢震懾得面色發白,都要嚇哭的樣子。 “夫,夫人她……”小菊結結巴巴地回想著夫人今日的舉動,朦朧的淚眼迷糊地發現郎君來找夫人,手里還帶了一樣東西。 只是沒見到人,在與她們說話之際,又塞回到他懷里衣襟里去了。 謝留聽兩個小丫頭說不出所以然,許是仆隨嬌氣的主人,居然養出那么膽小的性子,他也沒多少耐心等待。 更清楚她們懼他,干脆不再問了,只吩咐一句,“拿把傘來。” 剛說完“夫人不見了”的小菊抽噎地仰頭,“郎君要去找夫人嗎?” 可是很快雨就要下大了。 謝留看了眼天色,不做多余回應,冷漠嚴肅地抬起下巴:“取傘,快些。” 偌大的謝府,竟然也沒守住一個人。 就跟憑空失蹤一樣,叫人聞訊一驚,謝留拿到傘具,在雨中直接撐開就往外走。 天色暗沉,他的臉色也沒好看到哪兒去,縱使目無表情,還是能讓人感覺到他此刻心情上的不悅。 對于不見的胭脂,謝留只有一個猜測。 也許不是失蹤,是她跑了。 然而剛出謝府不久,一道走在巷子邊被淋濕的身影迎面將他叫住,“夫君。” 管家帶著下人追上來,“郎君,夫人找著了嗎?” 胭脂吃愣地望著眼前陣仗聲勢浩大的一幕,尤其是帶頭撐傘的謝留,他方才步履匆匆,身形急切,不顧地上雨水就大步走出來,像有什么急事要辦。 原來是因為發現她不在府里,出于擔憂才來找她的嗎? 她喊他一聲謝留不應。 胭脂自發靠近,就在一步之遙的距離,謝留在傘下,她在雨中。 一黑一青,在朦朧細雨中默默對峙。 誤以為她是跑了的謝留直勾勾地盯著她,始終不曾上前,“怎么又回來了?” 他心里還沒打消那一猜測。 仿佛覺得,她就應該要走,不會永久留在謝家,留在他身邊。 胭脂小小“啊”了聲,猶豫著似乎不知道怎么說。 謝留跟那等不會熱臉去貼冷屁股的人一般,等不到自己想要的回應,幾乎轉頭就走。 胭脂赫然一愣,然后立馬對著他的背影大聲道:“因為舍不得你!” 謝留背影一頓。 后面下人非常有眼色的悄聲你拉我扯的率先進門。 胭脂追上來,謝留聽到她的腳步聲,剛好到他身后時張嘴道:“你總是花言巧語,任誰都分辨不清里頭是否有一絲的真心。” 胭脂看不到他的神情,卻能聽出他沉聲話語里的指責。 她本該像以往那樣,沒心沒肺,亦或者覺得無所謂地隨聲附和,但是沉悶陰郁的天色,恰好印證了彼此的關系。 時陰時晴,還有暴風陰雨,脆弱得不堪一擊。 雨中背對她的謝留哪怕說著不喜歡她了,卻還是要打把傘出來找她,那傘未必是給他自己撐的,但胭脂肯定有她的一份。 他指責的話里似乎還掩藏著一絲謹慎,失落又有點委屈,不看她應該是不想讓她發現任何情緒上的端倪。 胭脂一步步靠近,直到到了謝留傘下,那里剛好空下一個人的位置。 而謝留的兩邊肩頭和頭頂,已經被雨滴洗禮。 胭脂把頭靠到他背上,不管謝留聽不聽得到,微弱道:“我不是回來了嗎?不管我走多遠,你就當,我只是出去玩玩了。我還是會找到回家的路,回來見你的。” 不知道她這話里有幾分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