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上棄珠 第10節
他不想再去管年齡、面子、身份,一切都不想管了,他真的好累。如果能睡一覺就好了,他已經很久沒能好好睡一覺了。 死亡那夜也許是他近段日子睡得最好的一夜。 秦明珠看向那張黃符,眼神慢慢發直。 愛他的人都離開他了,他也死了,可卻變成鬼,被困在這里,不得安寧。 魂飛魄散也好,油煎火燎也好,只要能擺脫現在。 秦明珠都不知道自己哪來的恒心和忍痛力,他猛然撲向黃符,手指抓住,一邊塞進口里囫圇吞下,一邊朝陽光房沖去。 他的離世最好能有花,可惜那次在q國遺憾錯過。此時他能選,便想著在魂飛魄散再看一眼花。 本來今年是想送繡線菊給珈玉哥的,可惜繡線菊沒活下來,他也是。 身體破窗墜下時,秦明珠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解脫。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比剛成為鬼的時候還要輕,輕飄飄的,沒有羽毛重,闔眼的瞬間他好像看到有什么也落了下來。 “秦明珠!” - 上一次感覺到這種失重感,是他大學的時候。他跟一群同學去玩蹦極,從高塔上跳下去,風刮過他的臉、耳朵。他變成一只鳥,不是秦明珠,只是一只無拘無束的鳥。 隨著失重,他好像真的回到二十幾年前,那段被他刻意封存的記憶里。 蹦極發生在他十九歲生日后的一個月,那時候他正在為晏珈玉的告白而煩惱。 對于十九歲的秦明珠而言,晏珈玉就是親哥哥一樣的存在。 雖然他沒有親哥哥,但他有堂哥們,他覺得晏珈玉和他的關系比他和堂哥們還要親近。 所以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晏珈玉為什么會跟他告白。 光是回想那一夜的場景,秦明珠就覺得自己要瘋了。 即使當時就道歉拒絕了,可他還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晏珈玉,只好單方面躲了起來,跟父母說最近大學事情忙,周末也沒空回來。 他想等他想好了怎么處理這件事,他就回去,或者冷處理。晏珈玉比他聰明多了,一定能理解他的意思。 這個計劃進行到一個半月,秦明珠被外祖母一個電話叫了回去。 外祖母想他了。 一個根本沒法拒絕的理由。 秦明珠只能打車回蘇園,剛下車,他就看到撐著傘站在巷口的青年。 晏珈玉穿著一件淺灰色的棉麻材質襯衣,一向清瘦的身體此時瞧著更瘦了。雨煙伴風拂亂,巷口兩邊的黛色建筑因連日的雨水顏色沉淀,黑色雨傘下,他面容在水霧的遮掩下有些朦朧,霧白的一張臉,在看到秦明珠時,露出很淺的笑。 秦明珠知道那已經是晏珈玉很燦爛的笑了。晏珈玉從不會大笑,只有對著他的時候,才會笑,面對其他人,最多禮貌地勾一下唇角。 秦明珠暗呼了一口氣,看著人步履不快不慢踩過水漉漉的地面,走到他面前。 “珈玉哥。”他叫晏珈玉。 晏珈玉很輕地嗯了一聲,他接過秦明珠身上的背包,將其側背在自己的身上,一只手握著手杖,另外一只手撐著傘。 傘面大半是朝秦明珠那邊傾斜的。 他不問秦明珠為什么這么久才回來,也不提游輪告白之事,只問:“坐車累嗎?有提前吃暈車藥嗎?” “不累,吃過了。” 秦明珠見晏珈玉跟往日沒什么不一樣,一顆心瞬間放回原位。整個人也松弛下來,硬是把晏珈玉手里的傘搶來撐。 “珈玉哥,你知道我最近干嘛去了嗎?”他在傘下湊近旁邊的青年,因為對方比他高,他需要稍微抬抬下巴,“我去蹦極了!噓,你千萬別跟外祖母說,要不然她肯定要說我。” 說秘密的時候,秦明珠總喜歡壓低聲音,紅潤的嘴巴也要湊近聽者的耳朵,眼睛則是瑩然的、靈動的。 晏珈玉目光似輕薄煙霧拂過秦明珠的臉,點了下頭。 秦明珠見狀,更加放心。 珈玉哥肯定是一時混淆親情和愛情,要不然也不會那么容易和他正常相處。方才他都緊張到想逃跑,珈玉哥卻還是往日模樣,連他故意試探,湊得比往日還近,珈玉哥也沒奇怪反應。 他看電影,上面說如果是自己喜歡的人突然靠近,情感很難忍得住的,就算行動忍得住,愛意也會從眼睛里跑出來。 但這時的秦明珠卻不懂,他早已習慣晏珈玉看他的眼神,習慣晏珈玉對他的不同,并將這種不同習以為常化。 而且,晏珈玉很會藏,藏情緒,藏苦痛,藏一切無法宣之于口的話。 小小試探后,秦明珠覺得危機徹底解除,和晏珈玉的關系恢復如初。他也不再特意不回家,來躲著晏珈玉。 只是大學生活比起高中生活,更豐富多彩。他有數不完的活動、聚會要參加,每個活動都有一堆人想加他的聯系方式。 大二也被瘋玩過去后,秦明珠忽然對這種生活有些起膩。他想起自己雪白的專業書,吸了一口冷氣,一鍵刪光沒有印象的朋友,老老實實坐進了圖書館。 為了彰顯他的決心,他還拍照發了動態—— “從今天開始,我要好好學習了。” 但沒成想,他這條動態引來一群館友,都要來圖書館跟他一起看書。嘴上說各學各的,到了圖書館后,卻總隔幾分鐘問他,餓不餓,渴不渴,學了這么久累不累。 秦明珠被煩得要死,尤其是發現真心認真學習的同學被他們打擾到的時候。冷著一張灼艷臉蛋,把那些人全部趕走,自己也不待在圖書館當珍稀動物了。 總是有人偷拍他,還忘記關閃光燈。 秦明珠躲到了父親給他買的房子里,這套房子離他的大學很近,步行只需要幾分鐘。 躲了兩周,在視頻里被晏珈玉發現他瘦了很多。 回憶人生時,后來的那段日子,大概是秦明珠過得極快樂又極痛苦的一段日子。 那時候晏珈玉放心不下他,每天都上門來看他,給他送飯。再一次看到晏珈玉撐著手杖要離開時,他實在忍不住開口:“要不留下吧?” 晏珈玉腳步停住,回頭望向秦明珠。 明明晏珈玉的眼神跟往日沒什么區別,他卻莫名一慌,臉也扭開,“你每天這樣跑來跑去,麻煩又浪費時間,要不我們住一塊好了,你就不用怕我不好好吃飯了。” 說罷,臉又扭了回來,“除非你嫌我煩,不愿意跟我住。” “我永遠不會覺得你煩。” 晏珈玉留了下來。 父親那邊知道這件事后,讓早就想派過來的齊媽,來給他們兩個做一日三餐。 齊媽知道秦明珠忙學習,晏珈玉工作忙,所以每日做好飯就離開,靜悄悄的。 這套房子只有一間書房,不過秦明珠一點都不覺得晏珈玉吵。相反,他偶爾抬眼,看到晏珈玉在處理公事的時候,更能靜下心學習了。 而且他有不懂的問題可以問晏珈玉。 晏珈玉雖然在綁架案后,再也沒有去過學校,但學的東西比他廣而深許多。 日子一步步走,轉眼冬日到了。 南城這年的冬天格外冷,上完課回來的秦明珠光是走那幾分鐘路,都覺得自己要被凍傻了,某一天還突然停電了。 所有取暖家電都用不了,一個小小熱水袋根本不夠支撐被窩溫度。也不知道是不是出生季節的關系,秦明珠出生在夏天,極其怕冷。 夜里在床上凍得哆哆嗦嗦的時候,他聽到門口晏珈玉的聲音。 “明珠,我找樓下鄰居借了點熱水,重新灌了一個熱水袋,你拿——” 話沒說完,門就被打開。 秦明珠看一眼晏珈玉的打扮,睡衣外套著羽絨服,也不知道他下了幾層樓,吹了多久的風,本就白的臉仿佛能生刮下一層冷霜。 而晏珈玉的腿…… 再看一眼晏珈玉遞過來的熱水袋,秦明珠沒有猶豫地抓住對方拿手杖的手,果然手是冰涼的,“今晚一起睡。” 不等人開口,就輕輕推著人往他床邊去。 晏珈玉有些閃躲,“還是分開睡,我最近有點感冒。” “那更要一起睡了,要不然你會感冒得更嚴重。還有,我冷,有熱水袋還是冷!”秦明珠稍稍偏了下頭,盯著晏珈玉。 過了幾秒。 “珈玉哥。”有人扁嘴。 “好。”有人無奈。 時隔幾年又重新睡在一起,秦明珠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一點不習慣都沒有。帶著點對少年時期的懷念,他問晏珈玉還記得原來他們一起睡的日子嗎。 晏珈玉的影子映在墻上。 他在黑暗中發聲,好似也在懷念過去,“記得。” 秦明珠側身躺著,他伸出一只手,對著光影做了個孔雀手勢。從九歲到現在,記憶如車流道路旁的建筑,就算瞬間記得再深刻,終將不斷遠去。 那個晚上,他們聊了好多小時候的事。聊到興起時,秦明珠扭腰坐了起來,跟晏珈玉比劃他九歲時頭發有多長,還唱了一小段戲。 “我愿你早日功名顯,我愿你錦衣榮歸敬慈顏,你若是不聽良言勸,我落發空門去參禪,愿郎君快把癡心斷,飽讀經篇你學圣賢……” 明明沒扮妝,卻像是扮上了,雪容桃腮的一張玉臉,轉盼流光,仿佛真穿上了那套大紅重彩戲服。怕吵到左鄰右舍,免不得壓低嗓音。秦明珠在寒氣里對著唯一的觀眾,輕吟出口。 唱到“癡心斷”,他甚而伸出一只手指,如沾水輕點晏珈玉的眉心。 一句完整詞唱完,秦明珠終于忍受不住寒冷,哆嗦著身體縮回被窩里。連他自己都沒注意,他離晏珈玉越來越近,到后來,嚴絲合縫嵌入對方懷里。 漫長的冬天總算過去。 新學期開始,秦明珠久違地給自己放了場假,不再拼命學習,但他又不想總是把晏珈玉孤零零丟在家里,他覺得晏珈玉應該去社交。 于是他把晏珈玉介紹給自己的朋友們。 之前他們當中有部分人在游輪上見過晏珈玉,但那時候的晏珈玉對前來搭訕的人極為冷淡,近乎到一言不發的地步。 這次則不同。 秦明珠都能感覺到晏珈玉在試著融入他們。 他很開心,但這種開心在一位朋友的坦白心事后陡然消失了。 “明珠,你能不能幫我問問你珈玉哥喜歡什么樣的人?” 一個朋友丟出問題,旁邊立刻有人接上,“是啊,我們當中好些人都很好奇。” 秦明珠呆了呆,慢慢把手里的藍色軟飲放下,手指無意識地攪拌吸管,“好奇這個做什么?” “我們追不上你,想去追你哥咯。”前一句像是開玩笑說的話,但后一句認真許多,“說真的,你哥那一款我真的挺喜歡的。你看我們也那么熟了,如果我到時候成為你哥哥的男朋友,就親上加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