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風雨下西樓 第10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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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衷看了,也是交口薦譽。說道這樣的活字如若能推而廣之,讓各州各縣的長吏、文學都知曉并用上,那么,書冊便不會像如今這樣昂貴。到那時,即便是貧寒百姓,也能買得起一本李太白的詩集。 此般遙想自然過于長遠,許衷無非也只是想想。但畢竟是自己資助多年才成就的美事,他當然說給朝煙聽過。 朝煙曉得之后,第一個念頭便是她要帶著朝云來看看。 她知道,朝云一定會喜歡這個的。 從前,在朝云還在李家家塾讀書時,每每被范教授說字寫得太差時,便常常會想:若是有朝一日,做書成集不再需要人一筆一劃地在紙上勾寫,而是有什么東西能直接在紙上印出來就好。 jiejie告訴她,刻板印書便是能替了手的好東西。 她那時便說:刻板實在太麻煩,刻錯了一個字,就得整板重來。 要是有更加方便的,更加快的刻印工事就好了。那她的字寫得差點也無所謂了,反正都會有東西代替她自己寫的字被印在紙上。 年少時的琦想成了真,朝云驚喜之余,還有些許感動。 怪不得jiejie說什么都要帶她來這里。 原來jiejie都記得! 正是心緒起伏之際,畢升又從檐下取來一本已經印完了的本子,交給許衷。 “大官人看看,這便是新印完全本的一冊。” 許衷并不做頭一個翻開的,而是將本子拿給了朝煙。 朝煙在手中摩挲一番書封,隨即又拿給朝云。 “云兒,你來看吧。” 朝煙笑著說。 朝云奇怪地接過,翻開第一面,護頁上不著一字,連作者之名也不見。 朝煙道:“你再往后翻一頁。” 再翻一面,便見書頁上寫著:涼州詞其一。 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朝云問:“這是出塞詩本?” 是她喜歡的東西,jiejie姐夫如此用心,竟然讓畢升他們印的是出塞詩本!她笑了,再看下去,卻見著玉門關三字后,跟著的是一串批注小字:“王之渙神思飛躍,黃河似有通天之法,與浩渺云海相連。不愧為千古奇句。” 她看著這幾句短短的箋注,有些發愣。 熟悉之感漸漸涌上心頭。 再往后翻一面,看見的是王摩詰的《使至塞上》。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后跟著小注“居延,現為元昊領地”,最末寫著“此乃千古奇觀,他日必親往此處,看看大漠究竟。” 這是朝云在抄本里頭抄過的詩,和她寫過的箋注。 這本詩集的編者不是旁人,正是她李朝云。 從前她自己做的抄本總是因字太差而讀者寥寥,如今,竟有人將它們印出來了! 她再去看畢家大郎二郎此時正在印的活板,不也正是她許許多多的抄本其中之一嘛! 她遍閱古今出塞詩文,不想有朝一日,真有這些抄本被印出來成書的時候! 朝煙笑著問她:“怎么,認出來了?” 朝云手上持著詩集,紅著眼說道:“jiejie,多謝你!” 多年的心血傾注其中,本沒有盼望過什么回報,無非也就是自娛自樂的事,竟有人能替她記掛著。 此后,她做的抄本詩集,興許就能同那些寫詩詞的文人一道,被后世流傳下去。 人們要找詩詞的評注,興許看的就是她李朝云本。 幾百年后之人,提起大漠孤煙,興許就會想起:那是千百年前李朝云向往之地。 她李朝云的名字,和西北,和邊塞,和草場,和大漠,忽然間有了微妙而不可忽視的連結。 許衷也拿起一本抄本,告訴朝云:“我看過了,姨妹所作的箋注準而精,挑的詩文也都是最最要緊的幾篇。若是姨妹同意,這些首批印出來的抄本,我便叫人再印上編者名氏,放到許氏書局之中售賣去了。” 朝云點點頭:“姐夫拿去賣便是,我留著又沒有什么用。” 朝煙推了推許衷,笑他:“掙來的你可一分都不許貪,要么給我meimei,要么給畢待詔,可不準裝進你自己的銀袋。” 許衷也笑:“書局那里總也得分點錢去。” “書局那里,你那你自己的錢去補貼吧。”朝煙還是打笑他。 畢二郎適時抬起頭來,說道:“許大官人若要將這些詩本子賣了,我一定守到書局門口去買第一本!李娘子的抄本做得好極了!” 畢大郎“嘿嘿”地也笑:“就是這字有點兒難認!” 朝云在帷帽后悄悄擦了擦眼下的淚,不想叫旁人看見。 離開相國寺東門大街,快到了吃中飯的時候。 許衷想帶著姊妹倆去吃遇仙正店,再嘗嘗孫四娘的手藝,不過朝煙倒是更想去州橋邊的王樓吃灌湯的軟皮包子。 王樓離相國寺東門大街并不算遠,稍往南一兩里路,再一路往西,直到州橋,過去便是了。 許衷打馬在前,朝云與朝煙坐著車,車后跟著一眾下人。正是仲夏時節,天氣熱起來不得了,早間出門時帷帽還戴得住,此時到了車里,再戴著便嫌熱了。 朝云一把將帽子從頭上扯下來,放到一邊。朝煙也笑著摘了帽子,再去給meimei整理發髻。 快要到州橋的時候,馬車忽而停了。 朝煙掀開簾子,問一旁騎著馬的許衷:“羨真,怎么了?” 許衷看著從州橋南面騎著快馬而來的一騎,回朝煙道:“有中人出宮,避讓一下官差。” “哦哦。”朝煙又放下簾子。 中貴人自宣德樓駕馬而出,順著御街而下,要過州橋后向西出鄭門,奔赴渭州本鎮。 許衷勒住韁繩,坐在馬上,看著中貴人從自己面前過去。 那人一身武將官服,高視闊步,氣宇非凡。若非身上懸配內臣腰牌,根本看不出是個宦官。 正如是想著,只見中貴人也微微側目,看向了他。 許衷當年在殿前司當差時,便知道宮里有這么一位中貴人。 與別的內臣都不一樣,這位中貴人身手武藝都出眾,更有帶兵打仗之才。可惜去了勢,入了宮,不然興許考個武舉,還能與他一起做殿前司的同僚。 許衷任職于金槍班,與中貴人們相處的機會并不多。對那位傳聞之中的中貴人也只是耳聞,并沒有見過。只有一年宮中禁軍cao演,官家親御,他遠遠地看見了官家身邊站著的那位內臣。 他聽見,官家叫那人“長卿”。同僚告訴他,那就是孫全彬。 當年的一瞥,與如今州橋上的一面,人影相互交疊。 許衷認出他來了。如今的渭州兵馬鈐轄,孫全彬。 他從沒有與人說過,他對于這些能監軍的宦官們之羨慕。 他從小的心愿,便是做一個保家衛國之大將,在沙場上一刀一槍殺出個功名來。 可惜就算他中了武舉,父親死后,他也只能辭官回家,繼承家業,終日cao勞著店面鋪子的生意。再怎么嫻熟的武藝,都也只能暫且放下。 每每想到西夏賊子,他何嘗不想也像那些宦官一樣,領了官家給予的兵符,監軍上陣出兵,擊退敵軍,封狼居胥如霍去病呢? 但又想到,那些宦官卻都是閹人,沒有命根子的人,他便又想,自己也還算幸運。 起碼他還可以如常人一般娶妻生子,他還有朝煙,還有許家。 宦官呢? 他轉頭,看向了身后的馬車。 車上坐著的,除了他的朝煙,便是那心心念念著孫全彬的李朝云。 第118章 沙子 孫全彬的視線未曾在許衷身上久留,也只是匆匆又瞥過許衷身后的那輛馬車。 許衷衣著富貴,一看便是哪家大官人,而那輛馬車更是顯耀,非家累千金之門用不起這樣的規制。 馬蹄不曾慢,可當風吹過之時,卻像一刻有了永駐。 風兒微微吹動著車的簾子,只吹開了一點縫隙。 明明看不見簾后的,可孫全彬像是著了魔一般,眼光向那里似箭射去,不肯微微收斂。 他總覺得,那里有什么重要的東西,如果現在不轉頭,便再也看不見了。 那重要之物,近在幾丈之外,又如天邊遙遠。 簾子遮擋了內外的視線,終究連一個對視也不可能擁有。 許衷坐在馬上,心里波瀾皺起。 他知道孫全彬方才看了他一眼,也知道孫全彬隨后的眼神落在了他身后的馬車簾子上。 孫全彬看見李朝云了嗎? 許衷轉過頭去,看見厚厚的車簾。 不,孫全彬沒有。那一小陣風絕吹不開那層簾布,朝煙和朝云仍然被保護在厚重的車壁和車簾之內。熹光不現,人影遮蔽。 孫全彬是看不見李朝云的。 那么,他剛才的那一眼,又在看什么呢? 也許是空轉的一眸,又或許是認出了他家的馬車。總之。孫全彬的馬兒不曾駐足,一騎從州橋上過去,很快便瞧不見身影了。 夏日悄然來臨,時節流轉,日子飛逝。 當家家戶戶又開始用起了冰井務發來的冰時,魏國夫人收到了宮中皇后娘娘傳出來的口信。心里一驚,趕到了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