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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風雨下西樓 第17節(jié)

    不知不覺間,彩棚里除卻女戲外,其余娘子們都已經(jīng)出過場回來了。因這些教坊、勾欄出身的娘子們在戲后不能去殿里就坐,也不能就此離開金明池,故而演完了就得回到彩棚里。一場結(jié)束,演女戲的小娘子們便在算著里離自己上場還有多久。

    畢竟能被選上來給圣上、圣后呈演,對己來說是莫大的榮光。這里自然也有殿前司班直人家的女兒,相較朝云來說,身份不僅差在父兄的官職和家世上。朝云因父親、表姐的緣故,年年都能來金明池春宴看戲,而那些小娘子們,或許一生也就來了這樣一回。她們的父母親族或都以她能坐著車駕來到這里而面上生光。

    不等領(lǐng)隊的中貴人來喊,眼瞧著還有兩三場就輪到自己了,十幾個小娘子結(jié)成伴都走到彩棚外頭去了。按先前那小黃門的提醒,要上馬的娘子們在棚子左邊排列,不騎馬的娘子們靠右排列。

    等那來引她們?nèi)ジ律像R拿兵器的內(nèi)官過來,兩隊已經(jīng)站了一會兒了。各個都是心里都是惶惶而欣喜,既擔憂一會兒失誤出丑,又翹首盼著自己快些見著官家皇后,好把渾身武藝都演給天家看。

    “中貴人,我們都在這里了,快帶我們?nèi)ジ掳伞!毙∧镒觽兌颊f。

    內(nèi)官還想點點人數(shù),卻被眾人催著走:“不必點了不必點了,我們來時就這么幾人,始終都在一塊兒講話,不會錯的。”

    娘子們都如是說,內(nèi)官們便也偷個懶,引著兩隊分頭走開去了。

    不騎馬的,便是那些耍十八般武藝的,是從船上走。乘著船,從金明池此岸漸漸近到臨寶津樓處,官家皇后和宮眷們都能看見。耍刀槍之時,余光也能瞥見樓上的諸人。

    騎馬的,便是從金明池兩岸的陸路一路奔馬而來,伴著鼓聲,在馬上呈現(xiàn)驍藝。

    前幾日來金明池合演時,因場目還沒安排清楚,騎馬不騎馬的女戲娘子們都只是在陸上演了演。今朝是大宴,船便都準備好了,只待娘子們更衣上去。

    彩棚里一下走了十幾人,棚子前頭能看見池面的位置便空出來了,其他演完戲的娘子們于是走到這邊來。

    方才與小內(nèi)官調(diào)笑的兩位娘子站到了最前頭,站在幕后也看池上的表演。一場畢,兩人淺聊兩句,打笑之間,看見了另一頭坐著喝茶的朝云。

    “誒,你看那個小丫頭。這么小一個,她是來演什么的?她是哪里人?”

    兩人想著,不曾在東京的哪處教坊、勾欄見過朝云。

    看著朝云衣著不凡,光抹額上鑲著的一排金玉,便可見她家世顯赫。

    “呀!”娘子忽地想起,“你看她才十歲模樣,是不是來演女戲的?她那衣裳穿的,像是大官家里的女兒呢!”

    兩人相視一眼,隨即走到朝云身邊。

    朝云看著她們,眨眨眼。

    心里想:嗯?

    那娘子問了:“小娘子,你是來演女戲的么?”

    朝云心里又想:嗯?

    嘴上想答“是”,卻因喉頭未愈而說不出話來,只是懵懂地點了點頭。

    娘子“啊呀”一聲,指了指外頭:“半炷香前,那些演女戲的小姑娘們已經(jīng)出去了呀!”

    “!”朝云從坐墩上站起來,驚詫地看向原先那些女戲娘子們湊在一塊兒的地方。那些人已經(jīng)走了,而如今站在那里的,多是二十左右的娘子們。

    “小娘子,你趕快去吧。想來還是來得及的,你便出了彩棚,問問外頭的內(nèi)官們該往哪里走。”

    “好!”朝云勉強發(fā)出一個音,想說句“謝謝”,卻因聲音喑啞而無法成聲。抱了個拳,快步趕出去了。

    那兩個來提醒她的娘子看著她匆匆離去的身影,議道:“這小娘子恁地話少呢!”

    “我聽人說,這種官越大的家里,養(yǎng)出的小娘子越不講話呢。她們講究讀書,哪里像我們靠說話唱曲掙點銀子。”

    “照你這么講,那官家的公主還得是個啞巴。”

    “嘿,我可沒這樣講。你當心被察子聽著!”

    朝云來到彩棚外,守門旗的小內(nèi)官看她匆忙出來,問她:“小娘子怎的出來了?可不要亂跑,戲快演完了,一會兒便有人帶你們出去了。”

    朝云嘶啞地問:“女戲?”

    小內(nèi)官沒聽清,反問:“娘子是嗓子不好,要喝茶水么?

    朝云搖搖頭,又說:“我演女戲…”

    小內(nèi)官還是聽不清,因她話不成音,又說得焦急。

    朝云只好奪了他手上的假槍,在手里照著女師傅教的耍鉞的招式耍了一段。

    那內(nèi)官才反應過來:“哦!娘子是來演女戲的?”

    朝云點頭。心里想著:該死的喉嚨!遲早把你剜了,省得你再礙事!

    內(nèi)官往一個方向指了指,告訴朝云:“演女戲的娘子們該是往那里走了,小娘子快去吧,別誤了事呢!”

    朝云也道不了謝,同樣抱個拳,朝他說的方向追去了。

    先是快步走,耳中聽見金明池上奏的曲子又換了一支,擔心趕不上,便小跑起來。跑進一條小叉路,眼見著前面修了座小屋,屋前站著四五個女師傅,她便想起來:上次來合演時,也是在這里換上了女戲用的窄袍,再別一個捍腰,取了正經(jīng)的兵器再去演的。

    于是放下心來,覺得自己找對了地方。匆匆趕到,卻發(fā)覺自己的女師傅并不在這里。

    她又問不出聲,支支吾吾地同一個女師傅說了半天,女師傅也不明白她在講什么。

    女師傅便說:“換我問你好了,你只消搖頭點頭。”

    朝云點點頭。

    女師傅:“你是不是來演女戲的?”

    朝云點點頭。

    女師傅:“是不是剛才沒跟著人過來,現(xiàn)下才趕來的?”

    朝云也點點頭。

    女師傅便叫來負責這里的內(nèi)官,告訴他:“中貴人,這里有個小娘子,說是也來演女戲的。”

    內(nèi)官皺著眉卻道:“方才演女戲的娘子們已經(jīng)換好衣服騎上馬走了,怎的忽然多出一個人來?”到朝云面前打量打量,看她確也是這個年紀,身上亦有氣度,納悶:“莫不是有人冒名頂了你?也不該啊,名目都核過了。”

    倒是那女師傅忽然問:“小娘子,你是騎馬的,還是不騎馬的?”

    朝煙也忽地瞪大了眼,想起來:今朝騎馬不騎馬的兩撥人,該是到不一樣的地方去的!一邊走陸路,一邊走水路,怎的還會像合演那日在一塊兒呢!

    于是便搖搖頭,嘴里說出個“不”字。

    內(nèi)官驚道:“那你怎的來了這里!?這里是馬上戲更衣的地方。耍武藝的可不在我這里,你且往那邊去!”

    指了個方向給朝云。

    “我這里走不開人,小娘子快過去。再慢些便要趕不上了!”內(nèi)官急切。因這女戲是他同另幾個內(nèi)官一同負責的,若是一邊缺了人,胡亂地就上場去演了,上頭未曾發(fā)現(xiàn)倒還好說,萬一有貴人發(fā)覺船上少了一個,他定要吃罵聲的!

    朝云是會騎馬的。因魏國夫人曾教過她打馬球,故而她騎藝也不算差。

    若是她騎馬過去,該是趕得上的。可這是金明池大宴,不讓夾岸跑馬,她也只能跑著過去。一跑起來,衣上懸著的珠翠甩動,互相撞擊,叮叮當當很是惱人。自她脫離襁褓,對外事有印象以來,便有許許多多人曾告訴她:女子行走,切不可讓身上的掛飾、頭上的步搖甩起來,若是珠翠發(fā)出聲音,便是走路沒走端正,是要罰規(guī)矩的。

    她向來不愛這些規(guī)矩,常在家里,身上沒那么多頭面首飾,也不用在意。每每出門,身邊總有jiejie,jiejie會管著她,叫她無論如何都把路走穩(wěn)了,不可失了禮儀。可此時身側(cè)并無人在,《中庸》之中的“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都可拋諸腦后。

    她本就心里懊惱,又嫌這些勞什子玩意兒煩人,一把扯下了那叮當作響的玉墜,扔到一旁的草叢之中。任誰撿去吧,反正這樣的東西,她要多少有多少,不缺這么一個。

    朝煙已經(jīng)等女戲等得心急了。

    桌上再呈來的菜肴,她一筷都沒動,只兩眼望著水面上。

    前一隊船漸漸劃開,最后的船從彼岸緩緩駛來。她同魏國夫人講:“姨母,該是云兒出來了。”

    魏國夫人遙遙望去,看到兩岸已經(jīng)有快馬揚起的泥塵:“她今日定然高興,且看看她演得怎么樣。”

    馬上女戲先至,朝煙也是無心瞥看,一心守著那船,看船什么時候近來,什么時候從艙里奔出人來。前幾日家里女師傅在朝云那里教授時,她曾去看過一回,被朝云推了出去。

    雖說朝云因喉嚨緣故不能說話,但朝煙曉得她的意思:她是不想jiejie提前看見了今日要演的,免得今日jiejie再看她,便沒有了驚喜。故而朝煙其實沒有完整地看過朝云使鉞。

    總算等到船里沖出裝扮成男子模樣的小娘子們,朝煙微微從坐墊上踮起來一些,探著前身想要看得更清楚。

    八個小娘子各用不同的兵器沖到了船的前沿,鼓聲大作,各般兵器耍得威風。魏國夫人問朝煙:“哪個是云兒?她們都穿著同樣的衣裳,又都動得快,我這都瞧不出來了。”

    朝煙皺起眉頭,把那八個又仔細地瞧了一遍,搖搖頭道:“云兒…好像不在那些人里。”

    寶津樓上,曹皇后看著最后這一場女戲,也是默默地皺眉。

    官家在一旁微笑著看船上表演,揮揮手招了個內(nèi)官過來:“你同下面人去吩咐一聲,今日負責女戲的內(nèi)官都做得不錯,叫后省不可苛責他們。”

    皇后往官家這里看了一眼。

    年年女戲的船上都是九個人。《易經(jīng)》中言“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九是陽數(shù),何曾見過八個人的戲呢?

    曹皇后能看出端倪來,官家自然也可以。他一眼望去,就知是下面人安排出了差錯。若他不吩咐這一句,那幾個負責女戲的內(nèi)官可要吃苦頭了。

    第25章 梧桐

    朝云不知道自己急匆匆地走進了什么地方。

    這是一片梧桐林,中有縱橫穿插的幾條小道。兩側(cè)偶有亭閣,走了許久卻見不到人。

    聽著遙遙處傳來的鼓聲,她已知道自己錯過了女戲上場。心里的煩躁愈盛,越走越亂,竟然在這里迷了方向。樹木都是一個模樣,又半天沒有遇見過什么人,她繞了兩圈,竟然走不出去了。

    朝云不像朝煙那樣愛出門,朝煙對金明池是熟絡的,走在這里,便曉得這里是射殿南邊橫街后的梧桐林,該怎樣走去池畔,朝煙定是清楚的。可朝云卻不行。起初還能聽著鼓聲的方向,往池那里走去。后來鼓聲沒了,她順著小道彎彎扭扭地走,再也不知該怎么回去了。

    自己實在走不出去,便想著有沒有人能來幫幫她。

    奈何喉嚨也不好,根本不能出聲喊人。

    一時,心里的懊惱與委屈都涌了上來,憋著眼里的淚,想自己再走走,試試路。可越走,就越覺得自己太委屈了。先是女戲去列隊而無人叫她,后是因她的喉嚨而問不出話,而后趕到了錯的地方,如今卻不知又走到了哪里。

    且不說近來耍鉞的功夫都白練了,白練也就算了,學得的本事總是自己的。但說當下,在這么一片梧桐林里,竟然也走不出去!

    “早知這樣,就不該來這里……”朝云到底還小,接連遇上這樣多的小麻煩,心中的難受堆得太滿,鼻頭還是酸了。

    只是她喉嚨實在發(fā)不出聲,就連想哭都只能垂淚而無聲。

    越走越迷糊,眼前因淚糊著也看不太清了,用手去揉,竟然一頭撞在旁邊的一棵梧桐樹上。

    朝云心里罵天:我又沒有做錯什么,怎的玄天上帝這般對我!連好端端走路都能撞上么……

    玄天上帝,三清道長,無論哪路神仙,快快派個人來帶我出去吧!朝云好想對天大喊,但她連哭都哭不出聲,又怎的能喊出來呢。

    她也很想抱著梧桐樹,埋頭痛哭,等著人來找她。

    可是哪里會有人來帶她呢,她當然知道。百戲雖然已經(jīng)告終,可金明池宴還尚未結(jié)束。沒有人會曉得她在這里的。

    呂洞賓的《梧桐影》忽然被她想起。

    落日斜,秋風冷。

    今夜故人來不來,教人立盡梧桐影。

    呂洞賓在落日時分企盼故人前來,卻只等到月華滿地,梧桐影盡。她本覺得這樣的詩只是sao客心愁,略帶矯情。可當自己于梧桐樹邊苦等人來幫幫她時,便曉得這種滋味了。

    可朝云從來都不是在梧桐邊哀嘆落日斜的人。她心中深知,此時此境,最能幫自己走出去的人,是她自己。腿長在自己身上,梧桐林是自己闖入的,那就該她自己闖出去。

    把眼角的淚擦一擦,自己走便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