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枝 第306節
西州投降后,他也聽過些兵士們聊天。 沒有人會再質疑定國公、永寧侯對大周的忠誠,也對他們的以后十分關心。 有人寄希望于皇上收回成命,有人覺得皇上是被jian佞鼓動,也有人義憤填膺,清君側,把那些佞臣清了就好了。 黃逸沒有參與。 他也很清楚,所謂的“清君側”,絕不是有些兵士們想的那么點到為止、干干凈凈。 清君側,不過是爭奪皇位時的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已。 目的只有龍椅。 黃逸知道林繁困難,也想著,輕而易舉不要走到那一步。 他們是好友,他希望林繁能化險為夷,能走得順利些。 可急切的告示與家書,讓黃逸忽然之間明白過來,是他天真了。 京城之中,已經想到了林繁與老侯爺會清君側,所以才會有鄧國師的死,與恨不能飛起來的告示。 這是來堵林繁的招。 那祖父的家書呢? 鄧國師之死,所有人都可以從告示得知,何須他老大人辛辛苦苦去貼臉面、特特來提? 總不能是指著讓他勸住林繁與老侯爺別意氣用事吧? 黃逸不那么想。 如果是一封勸解的信,以祖父的性情,他會直接提出后續辦法。 “皇上已經看穿了妖道的真面目,也斷不會聽信讒言。” “京武大臣都知林小子與老侯爺忠誠,會向皇上請命,一定會讓皇上收回成命。” “邊關連戰連勝,西州亦收入囊中,如此功績在身,皇上一定會多加贊賞。” …… 那才是真的勸。 而真勸到那份上,這信落在誰手里、被人窺探去,黃太師也能腰板筆直。 根本不用拿那些細碎事情來粉飾。 所以,這根本不是一封讓黃逸在中間調和、勸解的信。 黃逸如此想,也與林繁如此說了,而后,他問道:“在你看來,我祖父想要做什么?” 林繁靠著城墻,彎起唇,輕輕笑了聲。 黃逸能想到的事情,林繁當然也看出來。 而且,林繁知道自己的身份與皇上的動機,那些黃逸還被瞞在鼓里的事兒,他有更多的條件去推斷黃太師的想法,便能想得更多。 “太師目光如炬,”林繁道,“他是急著告訴我,別拿鄧國師當清君側的那個側。” 黃逸聞言,心噗通噗通,多跳了幾下。 別拿鄧國師當側,與別清君側,這意思相去十萬八千里。 林繁沒有急著繼續解釋,只道:“太師還提了常寧宮。” 常寧宮走水。 “都說是耗子打翻了燈臺。” “那火燒得厲害,好不容易滅了,宮室卻毀了,也是運氣不好,早就雷聲陣陣了,那雨卻遲遲不下,要是暢暢快快落下來,借著雨勢,也能滅火。” “那日后,也有些不好的傳言,說是雷電引火,朝中有些事引了先帝不滿……” “我看,先帝最不滿的就是鄧國師了,妖道死不足惜!” 黃逸也學著林繁的樣子,靠著城墻坐下,道:“我知道先帝出殯前曾于常寧宮停靈,會冒出先帝降雷警示的說法,也不算稀奇,只是,祖父他……” 他猜不到祖父的深意。 就像是一套九連環,前后口訣都記得清清楚楚,偏中間斷了一句,上下不接,怎么試都怪。 “還記得進攻西州前我跟你說的嗎?”林繁問。 黃逸頷首:“你說,你知曉緣由,需得時機合適時……” “我不姓林,”林繁的聲音壓得很低,“我姓趙,我是先太子的兒子。” 黃逸愕然。 第347章 多樸素的愿望 有足足一刻鐘,城墻上的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 黃逸被突如其來的消息震住了。 他沒有不信,他清楚林繁說的都是真的。 林繁不會、也不可能用這樣的事去開玩笑。 只是,太突然了,事情也太大了。 基于此,有些想不明白的事兒,也就從迷霧中清晰起來,有了答案。 比如,皇上為什么會相信林繁會造反。 相應的,也有一些問題隨之浮現于心田。 比如,祖父知道嗎? 林林總總,答案與問題在腦海里翻滾著,讓黃逸不得不按捺住一肚子的話,首先認真且仔細地整理自己的思路。 這是他的習慣,也來自于幼年時祖父的教誨。 遇事,比起一個勁兒地問,更應該先想。 想得越深,問得也就越深,不至于來回溝通了一個時辰,還在最表面的那些東西上轉悠。 不止浪費時間,還蠢得要命。 林繁沒有催促黃逸,后腦袋靠著城墻磚,他抬眼看著西側的天空。 已經日出了。 從東方升起,也映亮了西邊。 萬里無云的天際藍透了,而在這片天空下,是陸陸續續通過飛門關回鄉的老百姓。 他們的身邊沒有人。 清晨時守備比夜間少,而且,見他們兩人在這廂說話,兵士們行禮后,比劃著示意了一番,得了林繁首肯,自退開去,不會輕易靠過來。 許久,黃逸才用力揉了揉臉,輕聲問道:“所以,你要去爭?” 林繁看了他一眼。 黃逸自己也輕輕促笑了聲。 造反的罪名押在身上,又是這么個讓皇上絕不可能放心的身份,好像、也沒有其他的路可走了。 總不能回京之后,老老實實去被圈禁起來吧? “我就說吧,你小子難得開個竅,偏看上秦大姑娘,那位可不能隨隨便便娶進門,”黃逸試著讓氣氛輕松些,“這樣倒也行,能毫無顧忌地與她百年好合。” 這下,輪到林繁忍俊不禁了。 笑過了,林繁略正色了些,與黃逸說了身世故事。 “我也是去年秋天才得到答案,”林繁道,“所以,有了這次的西征,倒不是真的多稀罕那位子,而是,我得活下去。” 黃逸沉默著,點了點頭。 茲事體大。 往正義之詞上說,能說得無比冠冕堂皇,擲地有聲。 大周國泰民安,造反、興兵,絕非好事…… 不用祖父來指點,黃逸都能寫一篇抑揚頓挫的文章。 可是,站在林繁的立場上,“活命”難道不重要嗎? 哪怕不爭不搶,皇上與皇太后已經容不下他了,他想活,得靠自己殺出去。 而林繁選擇的殺出去的手段,一路收復西州城,以除去妖道來入手,都對大周有利。 作為好友,黃逸不可能去質疑、去指責林繁。 作為大周的臣子,在登基二十余年的皇上,與被改名換姓保護下來的皇太孫,他該如何做? 況且,他也不僅僅是他。 他有親人。 他還有一位太師祖父。 “祖父他,一直十分擁護皇上,”黃逸頓了頓,又道,“祖父是猜出來的吧,這封信真是,難為他了……” 一旦確定林繁的身份,黃太師信中所想表達的立場也就萬分清晰了。 先帝不滿、降雷警示、最不滿的是鄧國師。 那又何嘗不是不滿鄧國師背后的皇上呢? 先帝不滿皇上,先帝、亦或是以揣度先帝心思的口吻來寫信的黃太師,偏向了林繁。 曾經那么信任皇上、支持皇上的祖父,掉了頭,走上了與皇上背道而馳的路,其中心境,黃逸不用去問,就能想像一二。 就像是,黃逸小的時候,最喜歡的就是過年放炮仗。 祖父說,放炮仗是為了趕跑年獸。 黃逸想當英雄,想去城門口、懟著年獸的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