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枝 第153節
徐太傅會意了,道:“你是好人當慣了,沒當過惡人,想來說項,讓我去罵?” “老大人一口吐沫一個釘。”黃太師道。 徐太傅背著手,走到黃太師跟前:“你倒是會打算盤!” “太傅也別說我,”黃太師道,“您不曾出府,但您對外頭狀況,心知肚明,您依舊十分關切。” 言談之中,他品讀得很清楚。 兩軍的戰況,徐太傅并非全然不曉,應是管事們采買出入時,會把外頭的一些狀況說給太傅聽。 “先帝駕崩前,交給我們的,不止是皇上,還有大周,”黃太師放慢了語速,勸解道,“我知道,皇上近幾年行事,傷透了您的心,皇上有他沒有做好的地方,您與皇上置氣,卻不該不顧大周社稷。” 不是徐太傅想聽的話題,但黃太師的語氣太過懇切,他也不好全當驢肝肺。 在桌邊坐下,徐太傅嘆道:“不是置氣,或者說,不全是置氣。” 黃太師洗耳恭聽。 “朝堂狀況如何,你與我一樣清楚,皇上寵信jian佞,傷到了根基,當官的,無論文武,其實斷層了,”徐太傅道,“我們這些人,一腳進棺材,還能為大周cao持幾年? 大周的將來,要靠皇上,靠后續的繼任者,靠年輕的臣子,你自己數數。 大殿下病故,其余的殿下是當皇帝的料子嗎? 年輕臣子之中,除了定國公,你說說,還有多少人? 千步廊里,真正能做事的,你寫兩張紙的名字,也差不多都寫全了,再往底下州府,更讓人頭痛。 眼下,必要的是廣招人才……” 黃太師沉默著。 這些思想,徐太傅先前也和皇上提過,卻因各種各樣的理由,而沒有達成。 其中最重要的,還是鄧國師的存在。 雖然,黃太師對國師的看法,與徐太傅不同,但有一處是相同的。 皇上以及朝臣們,安逸慣了。 所以,他讓西涼動了起來,來打破這種安逸,讓皇上看到大周的困境,以此破局。 “我還想努力努力,”黃太師嘆道,“老太傅,您總不能徹底灰心了吧?” 第177章 心急 書房之中,兩位老人長長沉默。 良久,徐太傅先打破了它,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臉:“你覺得,皇上想見到我嗎?” 一聽這話,黃太師愣了愣。 “皇上的性情,你我都知曉,他最不愿別人提起他犯的錯誤,”徐太傅嘆道,“而我,時時刻刻都在告訴他,他做錯了什么。 有因才有果,如今大周的困局,正是前些年那些大大小小的錯誤,累計起來的。 我若是再登朝堂,繼續在朝堂上說我對朝政、戰況的看法,我所說的每一句,都是他之前錯誤的印證。 以前,皇上還勉強忍著我的指手畫腳,但那道墻豎起,我與皇上的君臣、師生關系就徹底改變了。 他會比原先越發難以忍受。 我的再次出現,就是在傷皇上的顏面。 他忍不下去,定會殺我、殺我的子孫。 我是老頭子一個,不怕死,可這個結局,除了徐家滅族,皇上留下千古罵名,對皇上、對大周,有任何好處嗎? 所以,我才在里頭又封了一道墻。 看著這面墻,我不會犯傻,不讓徐家徹底遭殃,也不讓皇上在氣頭上做出無法挽回之事。” 一席話,聽得黃太師心情起起伏伏。 越是推崇皇上,也越是了解皇上,黃太師知道,徐太傅的話很有道理。 人無完人。 皇上在治理內政上有他的天分,但在面對自己的錯誤時,他有他的不足。 徐太傅提著茶壺,與黃太師添了盞茶:“你脾氣跟我不一樣,你擅長拐彎勸皇上,能勸多少勸多少吧,大周總要繼續往前走。 內政穩住,即便軍情上受挫,只要堅持下去,總還會有機會。 以皇上的能力,平穩朝內,是不成大問題。 至于將來,皇上還會有子嗣,從中間挑個苗子吧。” 反正,趙啟、趙逞他們,看著是不行。 “得有一個能面對對錯的。”黃太師苦笑。 徐太傅也笑了。 許是在自家書房里,又是這么開誠布公的對話,他精神放松許多。 “這么說來,”徐太傅道,“吳王在這一點上,很不錯。” 黃太師摸著胡子笑:“這么多年,我幾乎沒有聽老太傅您提過吳王。” “皇上不愛提,”徐太傅失笑,“從小到大,皇上就覺得自己不及吳王,更何況,吳王曾是皇太子。” 若非吳王意外身亡,皇位就該由他承繼。 “論治理內政,皇上比吳王強許多,大周能有現在的發展,皇上花了很多心思,”徐太傅說得很實事求是,“吳王嘛,吳王不擅這些,但他直率……” 徐太傅依舊記得,很多年前,他被吳王氣得吹胡子瞪眼時的事。 那時候,吳王還不是吳王,他先是趙家的長公子,后來,是大周的皇太子。 趙臨的想法,許多時候天馬行空,膽子又大,天不怕地不怕的,弄得他們這些人膽戰心驚。 意見經常不合。 徐太傅說他的想法,趙臨也說,兩個人能為同一件事爭執一個時辰,氣大了,趙臨也說過重話,徐太傅一樣摔袖就走。 但是,事情推進之后,一旦證明趙臨錯了,他絕不會推卸,老老實實、態度端正地與徐太傅認錯。 若他是對的,他則會再認真地與徐太傅說一說他當時的想法,倘若先前有言辭不周的地方,亦會誠懇賠禮。 不止是面對徐太傅,趙臨對其他所有人,都是這樣。 趙臨不在乎吵架,甚至是打一架,他也不把自己的面子看得那么重,對事不對人。 真數起來,徐太傅與趙臨打交道,年頭很短,遠不及他與皇上。 可他與趙臨吵過的架,比皇上多了不知道多少。 皇上幾乎不與徐太傅吵,他聽不進去時,會直接捂住耳朵,然后,讓人捂住徐太傅的嘴。 這是這對兄弟,最大的不同了。 “罷了,關起門來說一說而已,”徐太傅搖了搖頭,“吳王已是故人,大周需要往前看。” 黃太師緩緩點了點頭。 當然,再勸徐太傅入朝的話,他也不提了。 真讓皇上日日面對錯誤,這事兒只會越來越麻煩。 黃太師原路離開,順著梯子離開徐府,到了永寧侯府。 秦鸞正好從外頭回來,兩廂遇上,她便行了一禮。 黃太師樂呵呵地,道:“老夫來找你祖父,他身體恢復如何?” “用著太醫的方子,能起身了。”秦鸞大致能猜出太師的來意,便沒有讓管事引路,自己帶客人去書房。 “你既修道,”黃太師問,“會不會卜卦?” 秦鸞聞言,輕笑道:“您還信這個?我以為,以幾位老大人對國師的看法,都不信這些呢。” 黃太師尷尬得咳了一聲。 這小丫頭,說話真夠直接的。 “話不是這么說的,”黃太師清了清嗓子,“物與人,本就是兩回事。 好比兵器,握在西涼手中是刺向我大周將士的兇刀,握在我軍手中,是走向勝利的尖刀。 卜卦、道家術法,等等,都是這樣。 鄧國師的道心如何,是他的事,修道本身,并無好惡。” 秦鸞頷首:“晚輩受教了。” 說完這句,再無下文。 黃太師哭笑不得。 先前聽說她面對那妖道時的表現,按說是個極其伶俐的,怎么今兒成了根木頭? 受了教,卻不說“卜卦”? 當然,他這么問,也不是因為他有多么信道。 小姑娘家家的,即便道術上真有天分,也終有界限。 不可能如得道仙者那樣,窺探上天。 秦鸞卜出來的結果,會以她所掌握的事情為基底,也就是說,好與壞,來自于永寧侯對這場戰局的看法。 黃太師想聽的,其實是這個。 眼看著秦胤的書房就在眼前,再多問兩句,顯然不夠時間。 黃太師只能作罷了。 轉念想想,永寧侯未必會把這些與自家小丫頭說道。 如此,他勉強按捺住急切,進去與永寧侯問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