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枝 第137節
就是什么,黃逸心里有很多想法,但他無法付諸言語。 明明書也念了不少,畢竟是太師府的子弟,文章雖比不上武藝,但也絕對不差。 可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 他覺得這十幾年的書,全白念了。 于是,最終只苦笑著搖了搖頭。 林繁輕笑了一聲。 他其實特別理解黃逸。 他也有這樣的時候。 那年偷聽到父親與姑母的對話時,父親病故的消息傳回來時,在真正了解自己的身世時,以及,那一夜,在秦鸞布下的陣法里看到兩位父親、兩位母親的身影時…… 不是單純的懵,就是五味雜陳。 心中情緒翻涌如大潮,表面看著只是那一道不甚壯闊的白線,需得要沖到堤壩上,才會瞬間濺起數人高的浪,聲勢浩蕩。 又緩了緩,黃逸總算把心中激蕩的情緒給壓下去。 “南蜀那兒,”他斟酌著用詞,“你認為祖父當真能指揮他們動作?” “這就看你如何理解‘指揮’了,”林繁道,“還是說,你真以為我們抓了馬貴,就能讓西涼氣到出兵飛門關?” 黃逸一愣,又想了想林繁的話,道:“你是說,西涼出兵,另有緣故?” “我不是黃太師,”林繁答道,“但我想,老太師應該還布置了什么。” 黃逸嘖了聲。 林繁又道:“所以,我才找你說這事,若南蜀聯合西涼,戰局一時間恐扛不住。” 黃逸點了點頭:“我回去跟他說。” 夜深了。 黃逸匆匆回府。 進了太師府大門,他的腳步卻又放慢了下來。 確定祖父還在書房,黃逸定了定心神,走到外頭,敲了敲門。 “進來吧。” 黃逸進去,一眼就看到了書案旁懸著的大周地圖。 “您在擔心戰況?”黃逸問。 黃太師摸著胡子,道:“要打仗了,兵力、糧草、軍需,各個環節,總得多考量。” “念之要隨軍出征,我剛同他吃酒,與他踐行,”黃逸說到這里,頓了頓,又道,“他說,不止是退敵,最好是能一口氣打到西州城去,先定國公走前一直惦記著。” 黃太師道:“林宣極力主張打下西州城,當兒子的,肯定與父親想法一樣。” “我聽著也熱血沸騰,”黃逸話鋒一轉,道,“我也想投軍,去打西涼。” 黃太師愣了下,手上沒防備,用力大了些。 胡子被扯,他痛得“嘶”了聲。 上上下下打量著幺孫,黃太師的眉頭皺了皺。 誠然,這臭小子時常異想天開,黃太師已經見怪不怪了,但這次,真的很怪。 倒不是說“投軍”多怪,而是所謂的“熱血沸騰”,黃太師一點都沒有看出來。 反而是,整個人悶悶的,懨懨的。 這哪里沸騰了? 火力不足,滾不起來,燒干了還差不多。 “老夫看著,你就是喝多了,被酒氣悶傻了,”黃太師哼道,“回屋里去洗洗,睡一覺,睡醒了就知道事了。” 黃逸自然不肯退出去,道:“既然整個戰局都在祖父的掌握之中,您還怕我有去無回嗎?” 黃太師聞言一怔,沉沉看著黃逸,問:“你這話是是什么意思?” 話起了頭了,后頭的,倒也沒有那么困難。 黃逸一股腦兒說完,問道:“我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嗎?” 黃太師的拳頭,握緊了。 他沒有想到,自己的這些布局,原來都被林繁看在眼中。 不過,看穿就看穿吧。 林繁即便知道,也不會發難,畢竟,眼下狀況,林繁是受益的那個。 “你,”黃太師一開口,聲音發緊,他看了孫兒兩眼,清了清嗓子,“坐下來,老夫與你說說明白。” 第159章 主動權 書房中,昏黃的油燈光芒躍動。 黃逸拿了剪子,撥了撥燈芯,罩上燈罩。 而后,他才依照祖父的意思,坐了下來。 黃太師在他對面坐下,道:“你生在京城、長在京城,你看到的大周,卻不是全部的大周。老夫慢慢說給你聽。” 這個說法,黃逸沒有反駁。 黃太師揉了揉眉心,道:“不說京城,哪怕是京畿一帶,甚至說,大周的絕大多數疆土,百姓都認可大周,他們也愿意做大周的子民。 只是,離開這兒,往西側與西涼、南蜀交界的那兒,你若能看看,就會知道,很多人并不把自己當大周人。 那一帶,經年累月的,兵家必爭之地。 不止是飛門關內,再往西去,到了西州城,里頭的老百姓,他若掏心掏肺跟你說說,指不定還有一半認為自己其實來自大周,指著大周收復呢。 同樣的,大周邊關數鎮,不止漢人,還有其他各種出身的,混雜在一塊,各有各的部族,他們之中,不喜歡大周統治的,并不少。 朝廷能怎么辦? 把他們趕出飛門關,讓他們投奔西涼、南蜀去嗎? 不可能的。 而留著他們,勢必人心浮動,如今邊關的暗流,原比京城看到的、想到的,多得多。” 黃逸抿著唇,認真思考著黃太師的話。 他對祖父心存質疑,今日祖孫對話,是替林繁傳話,也是他自己表達不滿,更是尋一個答案。 而不是來爭執、吵架的。 眼下狀況,發脾氣、宣泄自己與祖父截然不同的想法,是最最無用、也最最愚蠢的。 黃太師說的狀況,黃逸可以理解。 雖然未曾親眼見到邊關狀況,不過,以史為鏡,但凡仔細看過幾本史書,就知道歷朝歷代、民族融合問題是難中之難。 大周的百姓,也不止漢人。 黃太師見他聽得進去,便繼續往下說:“西涼、南蜀,必須要打,何時去打,很有講究。 林宣就是太急了,彼時大周的狀況,根本支撐不起一次又一次的西進。 現在的大周,在皇上的大力發展下,國力昌盛,儲備富足,若林宣能活到現在,以今日狀況發兵,區區兩個邊野小朝廷,根本不在話下。 當然,這也怪不了林宣。 老天爺不給他時間,他也無可奈何。 照老夫的意思,最好是能再穩幾年,待大周越發強大后,事半功倍。 是永寧侯提醒了老夫,大周的財能跟得上了,可大周的人,或許就跟不上了。 再穩兩年,永寧侯提不動大刀了,年輕一輩沒有經過歷練,那這場戰事……” 黃逸的喉頭滾了滾,問:“所以,您意識到不能再穩下去,您賣了馬貴,又設計讓西涼發兵,好讓一直猶豫、不愿出兵的皇上不得不派兵?” “老夫捏在手中的棋子,可以穩邊關局勢,也可以亂,”黃太師沉聲道,“主動權,至始至終,需要在自己手里,” 不想打的時候,決不能讓邊關出大岔子。 想打之時,迅速把戰事布置起來。 他與那西涼、南蜀的往來,撒出去的餌料,全是為了“主動”二字。 “您、您有沒有想過,”黃逸問,“您捏在手里的棋子,也是人,是人就會有自己的想法,不可能完全照您料想來行動,一旦失控,您要如何處置?” 黃太師呵地笑了笑,十分自信:“失控?最差的結果是什么?西涼、南蜀一并發兵、邊關暴亂,真到那時候,以大周的兵力與儲備,難道會應對不了嗎?他們,不是大周、也不是皇上的對手,不可能動搖得了大周。” 黃逸的眉頭不自禁地皺緊了。 他素來知道,祖父對皇上萬分推崇,也萬分有信心,可是…… “皇上亦有失策之時,”黃逸道,“就像鄧國師……” “他有用,他是國師,他沒有用,他就是一牛鼻子老道,”黃太師擺了擺手,“皇上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即便皇上把老太師氣成那樣?”黃逸問。 “這是兩回事,”黃太師想了想,道,“老太傅性子犟,又管得緊,你想想你自己,自由散漫慣了,老夫若天天追在你后頭讓你這樣、讓你那樣,一年兩年還好,十年二十年,你也巴不得老夫這個糟老頭子趕緊回去躺著、別念了。” 黃逸摸了摸鼻尖。 邊關境況,他沒聽過見過,只能聽黃太師說。 皇上與徐太傅的相處,他就在御前當值,他親眼見過、也親耳聽過。 君臣、師生,確實是這么個味道。 他便不再提那些,重復了一遍最要緊的事:“念之讓您千萬別把南蜀一并拖下來。” “都說初生牛犢不怕虎,他頭一回出戰,怎得比老夫還要謹慎?”黃太師搖了搖頭,“依老夫看,這些話就是唬你的,行吧,老夫會斟酌著來,老夫跟他一樣,也想看到大軍大捷,一路殺到西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