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枝 第17節
“誠意?”林繁想,果然是誠意十足了。 如此也好,互有所求,才好做事。 夜風重了。 此處避風,除了涼意,并不會直接吹著。 月光又被云層遮去,淡得幾乎不可見。 饒是知道此刻的西四胡同斷不會有旁人出現,習慣使然,林繁還是屏氣凝神,仔細分辨了下周邊狀況。 除了風與枝葉搖晃的沙沙聲,再無其他。 林繁重新看向秦鸞,問道:“秦姑娘聽說過‘瑰衛’嗎?平陽長公主的‘瑰衛’。” 秦鸞聽此問,心中差不多有底了。 表面上,話題從二皇子的把柄變成了渾然不相干的瑰衛,實際上,是定國公愿意出點力的意思。 若林繁不想牽扯其中,直接拒絕就是了,根本用不上轉移話題。 畢竟,她與林繁之間,實在不是什么能在大晚上、在西四胡同這么個地方,東拉西扯一堆各家長短的關系。 也沒有那樣的必要。 就如做買賣,誠心想做成,頂多是一番討價還價。 秦鸞便點了點頭:“幼時曾聽過。” “令堂、忠義伯世子夫人,都是瑰衛出身,”林繁頓了頓,又道,“她們與我的母親、姑母,都是同袍。” 秦鸞問:“國公爺為何提起瑰衛?據我所知,如今幾乎無人會再提了,瑰衛也不存在了。” “是,瑰衛散了,”林繁緩緩道,“最后一位是我姑母,再往前,應是世子夫人。” 秦鸞雖不知林繁用意,但對方既然大有細說瑰衛的意思,定有其緣由。 “我母親走得早,她的舊事,我很多都是聽蘭姨講的。” 瑰衛,來自于平陽長公主的名字、趙瑰。 前朝末年,戰事頗多,興兵而起的也不止先帝一支,最“熱鬧”的時候,群雄割據。 軍閥彼此敵對,又互相牽制,另有許多草寇山賊,百姓生活十分辛苦。 男人們討冦、征戰,女人孩子們也沒有閑著的,想在亂世活下來,能力與運氣,都不能少。 趙瑰作為趙揮的女兒,武藝出眾,膽識過人,聚集了一眾小姐妹日日cao練。 最初,沒有人把這些最大不過十四五歲,最小也就四五歲的孩子放在眼里,但大人有大人的忙碌,無暇照顧她們,也就默許了。 不管如何,練些防身本事總是沒錯的,再者,大的帶小的,大人不用惦記著。 尤其是,趙揮收兵回來時,見她們有模有樣還夸了幾句,讓趙瑰越發有信心。 瑰衛的組成,也從最初林芷、徐矜這樣有父兄在趙家麾下奮戰的武家姑娘,到文官家的小姐們,再到普通百姓家的孩子,復雜且壯大起來。 終于,在一次敵人趁著大軍離開、守備不足而偷襲駐地城池時,少女兵們打出了氣勢,與少量守軍、并城中老人、婦人們一塊,硬是守到了大軍回救。 趙揮把女兒和她的護衛少女兵們夸上了天。 趙瑰有了自己的旗幟,上書一個“瑰”字。 第22章 我是誰 在亂世之中,瑰衛不止守過城,還調糧、運糧,打過支援,人人都夸趙揮虎父無犬子、更無犬女。 直到戰禍漸漸平了,趙揮建朝大周,定了京師,瑰衛們的身影才從戰場上慢慢消失。 很多姑娘嫁人、生子,只有少數又在趙瑰身邊做了幾年女官。 “我母親只做了不到兩年的女官,蘭姨比她久,她是最后離開的,”秦鸞回憶著聽過的往事,“國公爺的姑母、文定鄉君是唯一一位至今還陪伴長公主的。” 而鄉君,從制度上來看,其實也不算瑰衛了。 她是長公主的女官。 “她們這幾位做過女官的瑰衛,彼此之間十分熟悉,”林繁抿了下唇,道,“我若想打聽一些與我母親、姑母有關的事,想來忠義伯世子夫人或能給些答案。” 秦鸞眨了眨眼睛。 果然如此。 林繁沒有拒絕她想要的與二殿下的把柄,而她則需要拿信息來換。 如此倒也好,秦鸞并不喜歡欠人情。 “我有一處不解,”秦鸞開口,見林繁示意她只管問,她便道,“我母親不在了,她的很多事,我只能聽蘭姨說,國公爺與我不同,令堂、鄉君具在,有事直問就好,本不用經蘭姨那處。” “正是母親與姑母都諱莫如深,才不得不另辟蹊徑。” 秦鸞又問:“國公爺確定蘭姨知情?” “其實,并無多少把握,”林繁的眉頭蹙著,“二十年都出頭了,又都瞞得緊,除了親歷者,很難說還有知情人。世子夫人那兒,若能對當時狀況有一絲一毫察覺,都是我的意外之喜了。” 秦鸞飛快地算了算。 如今是慶元二十年,林繁口中二十年都出頭了,那事情就發生在先帝還在位的建隆五年。 “這么算來,彼時不止是蘭姨,連我的母親都還在長公主身邊做事,”秦鸞說著,便問,“那么國公爺想打聽的是……” 林繁端坐著,周身再無一絲散漫,開口之時,一字一字、沒有半點拖音:“我想知道,我是誰。” 這一次,輪到秦鸞愣住了。 她看著極其認真的林繁,不由轉頭再看錢兒。 錢兒的臉上滿是問號,小腦袋瓜子顯然是不夠用了。 又是一陣寒風,雖未吹到錢兒,卻還是讓她打了個寒顫。 錢兒捏著手指,不停給自家姑娘打眼色。 西四胡同當真太邪乎了! 好好的定國公,才這么一會兒,連自己是誰都忘了,等下是不是連他們在哪兒都不曉得了? 得讓姑娘給他貼張符紙! 秦鸞給了錢兒一個安撫的眼神,而后,再一次正視林繁。 “國公爺,”秦鸞也不確定該不該繼續這么稱呼林繁,只是一時之間,實在不好糾這些細節,干脆道,“你很認真,很嚴肅,你是真的在懷疑自己的出身……” “不是懷疑,”林繁搖了搖頭,“不是懷疑,而是確定,我不是林宣的兒子。” 風吹云走。 清亮的滿月光失了遮擋,灑落下來,照亮了沒有點燈籠的小小一隅。 月光下,林繁的五官越發清晰,黑沉的眸子里映了清輝,那是很淺的一層光芒。 下一瞬,天上又覆了云,月色被掩去,這角落亦重新暗了下來。 秦鸞記住了林繁的那雙眼睛,他的眼中沒有迷茫、沒有不忿,也沒有不安,一絲一毫都沒有,他有的只是堅定。 她想,林繁沒有說謊,也不是多疑,他是真的確定。 林繁同樣在觀察秦鸞的反應。 一般人突然聽說了這么一個消息,定是驚訝萬分,雖不至于像錢兒似的活見鬼,但多少要有些起伏。 秦鸞比他預想的要鎮定。 鎮定,是在尋找被掩藏的真相時,最不能缺少的東西。 一驚一乍,容易打草驚蛇。 “那是我八歲時的事了。” 慶元八年,因皇太后絮絮叨叨念著他,林繁隨父親林宣進宮、向皇太后請安。 那時的林繁,正是打遍京城無敵手的孩子王,皇太后都聽過他的英勇事跡,笑著問他打架心得。 林繁自是有什么說什么。 皇太后連夸他活潑又開朗,又指著林宣說:“你這么儒雅的性子,怎么養出來這么個古靈精怪的兒子?” 父親說:“小孩兒不懂事,您見笑了。” 皇上在一旁也笑得很高興:“那還用說,十之八九是文定縱著,林宣能文能武,獨獨拿meimei一點法子都沒有,偏他那個meimei,還有平陽撐腰。” 林繁跟著笑:“姑母很疼我。” 慈寧宮里,歡聲笑語,林繁是笑著出宮的,直到回到定國公府,他突然覺得,父親似有憂慮。 回屋里琢磨了一個時辰,他決定去與父親賠禮。 雖不知道緣由,但父親的憂慮肯定是因他而起。 他風風火火,想到就去,連門都不好好走,能翻墻就翻墻,一直翻到了林宣的書房后頭。 意外的是,林芷也在。 而后,林繁偷聽到了父親與姑母之前的一段對話。 “太后起疑了。” “她看出來了?也難怪,繁兒的性子還是太像他了,以后得拘著些,哥哥不用擔心我,我在長公主身邊,太后輕易不會動我,但是哥哥你一定要謹慎,當年你是親身經歷的。” “我心里有數。下個月我要領兵出征,這一次,定要打下西州,你在京中多顧著些繁兒母子。” 這段對話讓林繁懵住了。 聽懂了,又似乎沒有懂,他不知道該不該出去,就這么藏身在院墻下,直到父親與姑母離開…… “再后來,父親出征了,”林繁道,“他最后都沒有打下西州,隔年,因舊傷而病故。” 秦鸞一直默不作聲地聽著,她沒有打斷林繁的敘述,也插不上嘴。 直到林繁說完,秦鸞開口想說什么,這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她剛剛屏住了呼吸。 舊事不長,卻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