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殺 第119節
“將軍恕罪,卑職領罰!”蕭逸率先道。周喬看向馮異等人。見她看過來,馮異傲慢道:“素聞將軍出身軍武世家,當不至濫用軍法,懲治無辜之人。”言下之意便是,方才動手的人里并沒有他,要因著想立威便行連坐之舉,當辱沒了周氏門楣。聞言,周喬唇角勾起。她挪了視線,清了清嗓子:“念在爾等初犯,軍棍可免。不過,懲戒卻也不能少。”這話先是讓底下兵士一喜,緊接著又有些疑惑。只聽周喬繼續說:“所謂軍紀,不止在人,亦在行軍之地和行軍之法。軍營重地,這般凌亂成何體統?就罰——逾時之人修整演武場和宿營。” “將軍恕罪,卑職領罰!”蕭逸率先道。 周喬看向馮異等人。 見她看過來,馮異傲慢道:“素聞將軍出身軍武世家,當不至濫用軍法,懲治無辜之人。” 言下之意便是,方才動手的人里并沒有他,要因著想立威便行連坐之舉,當辱沒了周氏門楣。 聞言,周喬唇角勾起。 她挪了視線,清了清嗓子:“念在爾等初犯,軍棍可免。不過,懲戒卻也不能少。” 這話先是讓底下兵士一喜,緊接著又有些疑惑。 只聽周喬繼續說:“所謂軍紀,不止在人,亦在行軍之地和行軍之法。軍營重地,這般凌亂成何體統?就罰——逾時之人修整演武場和宿營。” 那百余人不由面面相覷。本以為周喬入營第一日必是要殺幾個人立立威的,卻不想竟就這樣輕輕放過? “至于方才持械私斗的人,”周喬背著手,說得云淡風輕:“就將營中所有茅廁清洗一遍,以示懲戒。” 話音未落便有人高聲喝道:“士可殺不可辱!將軍如此欺辱,倒不如打軍棍來得痛快!” “辱?”周喬看了那人一眼,“洗個茅廁就叫辱?呵,那本將軍倒以為,愚忠諂媚是辱,自相殘殺是辱,行事居心叵測陷同袍與家眷于險境為辱!你現在豈非就是如此?” 那人一噎,沒再說出話來。 “那么敢問將軍,凡持械私斗者便要受此懲罰,將軍自己方才也動了刀,可會與我等一起受罰?” 此時馮異身邊又有人站出來,直視著周喬。 這話問得過于直率,另一邊宋洵皺眉看著那人:“我們將軍若不出刀,今日便會有人血濺當場,你們倒打一耙倒是有臉!” 周喬抬抬手,示意宋洵不必與之多言。她一躍跳下高臺,走到那人面前:“既然動刀,無論什么緣由皆為持械私斗,既是將帥,自然該身先士卒以作表率。” 那人顯然是沒想到周喬還真要與他們一同受罰,面上愕然,忙回頭看了眼馮異,后者臉色更是難看。 眾人皆以為周喬要拿刺頭兒開刀立威,偏她來了個反其道而行,叫人摸不清路數。 眼下她如此自降身份,反倒襯得馮異方才所言盡是推脫自保之意。歸根到底,剛才的動手是因他而起,如今為他說話之人全都受了責罰,自己卻置身事外,難免令人寒心。 馮異恍然明白了周喬臉上的笑意。 她并非是要為自己立威,而是要滅了他馮異的威風。 祿山大營里兵將眾多,茅廁也多,這洗茅廁的第一日,周喬便擼著袖子去了,還抬腳就往里走,“你們怎么還沒開始呢?” 一聽見她的聲音,里面正如廁的人手忙腳亂地提褲子,“將、將軍留步!” 周喬當然沒進去,捂著鼻子在外面吼:“快些出來!你們不出來我們怎么洗啊?” 這模樣與今晨在高臺上威風凜凜的樣子天差地別,見一群人看著她發愣,周喬嘖了一聲:“都愣著做什么?不會就跟著學。” 臨到午時,茅廁外面的人越聚越多。 他們一開始滿臉震驚地看著周喬熟練地教人洗茅廁,再后來便是被她嫌棄的表情給逗笑,再后來,竟有些沒有受罰的人也來動手幫忙。 一連三日,整個祿山大營里的將士們身上都有點臭烘烘的。 “好了!” 周喬把空了的木桶一放,“都回去洗洗,你們幾個一會兒同我去個地方!” 她說這話時看著的并非宋洵和蕭逸,而是當日為馮異當眾沖撞的那幾人。 那幾人怔了下,不知周喬要做什么。不過這幾日相處下來,他們又莫名覺得應該不是什么壞事。 越不知就越好奇,待周喬走了,他們才主動開口:“宋兄弟,將軍她……” 宋洵算是比較年長的,平日里看著也最為穩重,見他們有些躊躇,宋洵笑著拍了拍那幾人的肩膀:“不必擔心,跟著去就是了。” 他們怎么也沒想到,所到之地竟是一處氣派的酒樓,名為檀香樓。 周喬已換了身白色錦袍,腰間系著墨玉色的帶子,還墜著塊小巧透潤的白玉令牌。一身少年裝扮方踏入店中,掌柜的便立刻迎上來:“將軍親臨,小店蓬蓽生輝,不知將軍是要……” 周喬挑眉:“怎么,以為我要查賬啊?” “哪里那里。”掌柜的哈腰賠笑。 “這事日后都交給本將軍身邊的拂冬,今日就上些好酒好菜,好好犒勞我軍中的這幾位將士!” “哎是是,好酒好菜立馬就來!” 一行人在檀香樓的高處落座,此處位置絕佳,只微微低頭,便能將南北兩市的街景盡收眼底。 天色漸黑,家家戶戶燃起了燈燭。街上鋪子門口的紅燈籠被風吹得微微搖動,飯食香氣彌漫,街口小販說笑著收了攤子,孩童們則你追我趕著跑回了自家小院。 炊煙裊裊,正默默訴著人間煙火。 “將軍,”坐在周喬左手邊的男子被眼前之景所觸動,又想起方才進來時的場面,不由問道:“聽掌柜的所言,這酒樓似是……” 周喬大方承認:“是我的。” 那幾人尚來不及驚嘆,就聽她又說:“不過,也算是咱們玄武軍的!” “什、什么?” 此時小二上了酒菜,周喬豪邁一揮手:“都別干坐著,邊吃邊說。” “諸位這幾日都在營中,可曾發現與之前有什么不同?”宋洵問道。 “似乎……伙食好了不少。頓頓有rou不說,白米飯都是一人一整碗。白面饅頭更不必說,多得是。” 說到這里,幾人紛紛放下筷子,試探道:“難道是……” “這些,都是將軍用鋪子所賺的銀兩貼補的。” 宋洵此言一出,剩下幾道視線一齊望向周喬。 “你們都是南楚人,自然也知道朝廷既要養文武百官和百姓,又要養軍營,縱然國庫再充盈,遇上天災或是戰時也難免供給困難。既是弟兄們都是拿命在拼,總不能讓你們吃不飽穿不暖,若是……” 話到此處,周喬頓了頓,“若是哪日戰死,總也要為家中父母老小留下些什么。” “我知道你們跟著趙崇出生入死多年,那份情誼不是我一個初來乍到的北晉人可比的,我也不在意這個。我周喬的規矩是,我的兵我來養,我的人我來護。這與你們曾是誰的部下無關。” 說著,她看向坐在正對面之人,“你叫李宴平,曾是建安軍左前鋒參將。” 聞言那人詫異一瞬,沒想到周喬竟知道自己的名字和軍階,立刻起身抱拳:“是!” “十五歲從軍至今數十年,家中尚有八十老母,膝下一雙兒女,妻子溫恭淑婉,當稱得上小家和睦羨煞旁人。”周喬正經道,“但令堂常年用藥,想來也是入不敷出吧?” 身邊盡是同袍,李宴平也不遮掩,“回將軍的話,正是如此。” 他看向身邊之人,“宴平與伯良兄是近鄰,這些年若非他們一家幫襯著,我家的日子……恐怕是過不順遂的。” 李宴平提及這人名為孫伯良,曾為建安軍都統。 他聽了此言將手中酒盞一放,歪著腦袋瞪著李宴平:“你還記著這些作甚?當初從軍時咱們便說好了的,兩家永遠相互幫襯著,無論誰戰死,另一方就管起兩家!你還沒死呢,倒是謝起恩來了,去去,我才不領你的謝!” 說完正好瞧見周喬看著他們,孫伯良抹了把嘴:“讓將軍見笑了。” “這有什么見笑的?”周喬饒有興趣地問:“聽說你們兩家的夫人也交好,還都繡工一絕,在居安巷一帶無人不知,這么好的手藝是怎么學來的?” “將軍連這事都知道?”孫伯良飲了些酒面色發紅,“我家娘子的刺繡手藝是跟著她母親和祖母學的,當初從她家繡品攤子前經過,她就坐在那里低頭刺繡,我是一眼就相中了她!后來……她就答應了,只是我岳母已經年老,我娘子嫁過來之后就相夫教子cao持家中一切,她家的攤子便只能不了了之。” “伯良兄家那是有祖傳的手藝,而我家娘子……她是半路學藝,上不了臺面。”說是這么說,可李宴平提到自家娘子就是一臉的笑,“她是去找伯良兄的娘子借針線,這才瞧見那些繡品,喜歡得不得了,隔三差五就去偷師,最后也練了出來。有時到集市上還能賣些銀子回來給孩子們賣糖吃呢。” 說到這里,李宴平又笑不出來了,“她卻是不舍得給自己添個物件兒,到底還是怪我。” “好了,你這還掉上淚兒了,這么多人呢!”孫伯良拍了拍他,又看向周喬:“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將軍諸事繁忙,聽了這些也是無用。如此好酒好菜,說些高興的!” “此言差矣。”周喬挑眉,“正所謂肥水不流外人田,我手上除了糧食鋪子和這酒樓,還有家綢緞莊叫玲瓏閣,正缺繡娘。橫豎都是要用人,我想著若是咱們軍中將士的家眷有手藝,這銀子當然是要讓自己人賺了,沒想到還真找出了幾位。” 李宴平和孫伯良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將軍的意思是——” “你們兩家的繡品,以后就都送到玲瓏閣去,所賣的銀兩也會有人送到二位娘子手中。”周喬又看向其他幾人,“你們幾位的家眷若是有別的手藝,也盡管說出來,若沒有,生火做飯漿洗灑掃總不成問題,這糧食鋪子、酒樓還有綢緞莊,還有日后的諸多鋪子,只要她們想來,就都有她們的一份活計。” “將軍,這、這是真的?”李宴平不敢相信。 周喬被他那樣子逗笑,點頭道:“騙你作甚,當然是真的。” 蕭逸在一邊坐著正吃著菜,見其他幾人聽了周喬所言是又高興又皺眉的,他嘖了一聲,“都是同袍,咱們將軍替諸位兄弟想著這些,你們怎么還欲言又止的?有話就說!” “將軍,”其中一人想了想,“這婦人家拋頭露面的,總不太好吧。” 此言一出,其余幾人也跟著點點頭,“伯良兄和宴平的娘子還能在家刺繡,可我們家中的娘子若是來這酒樓里……每日這么多男男女女——” 話還沒說完,就見周喬放下了筷子。 她神色未變,卻立時叫人噤了聲。 “如今不想她們拋頭露面地賺銀子,那你們能保她們一輩子嗎?”周喬一字一句道,“你們若是死了呢?保不保得了她們不去拋頭露面地求人?” 一時無聲。 “你們以為她們甘愿嫁給行伍之人,真是指著郎君們哪日能搏個功名回來住上大將軍府嗎?我是女子,我亦明白她們仰慕自己的夫君是頂天立地的英勇之人,所望的也不過是你們保家衛國之后能平安地回來罷了。然這背后有多少膽戰心驚?” “賺銀子事小,但讓她們知道若是有朝一日真的等不回所等之人,她們仍能顧好自己和身邊人。所以她們賺的不是銀子,而是一份心安。與她們常年的殫精竭慮比起來,你們就只擔心她們拋頭露面被人瞧了去嗎?”周喬冷道,“是否過于自私了?” 一席靜默間,周喬并未就此打住,“從軍至今,我見過女子因丈夫博得功名,從此揚眉吐氣榮華富貴。但更見過諸多孀婦來軍營領丈夫的尸身,抱著冰冷的尸身問以后該怎么活。諸位不妨說說,該怎么活?” 一席話盡,孫伯良肅著神情最先起身,單膝跪地沉聲道:“將軍用心良苦,卑職在此謝過將軍!” 緊接著,李宴平等人也紛紛起身,“吾等謝過將軍!” 見狀宋洵和蕭逸心頭一喜,心中石頭落地,又不動聲色地看向周喬。后者擺擺手,“不必謝,更不必因此揣度我的心思。過去的事我不追究,過去的人我更不會計較,你們可明白?” “卑職明白!” 這頓酒喝到夜色漸深,明月懸空,一行人才從檀香樓回到軍營。 入了主帥軍帳,宋洵欣慰道:“原來將軍早就想好了如何收服這幾人。” “也不全是為了收服吧,本來也有此意。” 周喬坐到主位上,揉了揉腦袋,又看向宋洵和蕭逸:“今日說到家眷,你們放心,你們在北晉的家眷都由顧府照看著,其他弟兄們的家眷也是如此,代我轉告。” 宋洵和蕭逸一怔,“是!多謝將軍!” “倒是不必謝我,這件事還沒來得及過問,我那位姐夫就早已辦妥當了。他這人吧,雖是話多惹人煩,不過辦起事來倒是還算穩妥。” 既然是顧霆尉親自過問,那就更沒什么可擔心的了。宋洵和蕭逸點了點頭。 忽然想到什么,蕭逸開口:“不過將軍之前說會恩威并施,怎么如今只施了恩?” “不急不急。”周喬不緊不慢道,“這該施恩的人得施恩,至于該威懾的人……我有數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