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君 第73節
陸洵看了眼二兒子洇了茶水的衣擺和腳邊碎裂的瓷片, 再看他驚愕的臉,臉上還是無甚波瀾,倒是頗為平靜的與陸承璋道:“咱們家從洪都府進貨不是沒有壓力的, 多一家鋪子分擔就少一層壓力。” 開分店是如此,柳漁從家里拿貨也是如此,只是不知他能不能聽得進耳了。 陸承璋沒能聽進去,他耳邊嗡嗡的。 陸家兩家布鋪,為什么陸家父子三人全來了縣里,而鎮上那家則提了鋪里的老人嚴掌柜統領,陸承璋很清楚。 前年縣里這家鋪子開起來, 先時是需要人手,父子三人齊上陣,又招聘了伙計學徒帶著, 后來,卻是因為他不愿意回鎮里。 他不愿回,大哥陸承宗就提出由他回去,說是家在鎮里, 娘、媳婦、孩子也在鎮里,就由他去管鎮里那家鋪子。 陸承璋想要的就是這個結果, 當時大侄子昱哥兒剛出生不久,他就是料定了只要他表現出不愿意, 大哥就會主動要求回鎮里。 陸承璋很了解陸承宗, 他一點兒都沒料錯,陸承宗果然提出了由他回鎮里。 可陸承璋料準了自己大哥, 卻沒料到不管是他爹還是他娘都沒應下這事, 最后提了鎮上那家布鋪剛開時就進了布鋪的嚴伯當了鎮上鋪子的掌柜, 而他們父子三人全留在了縣里這家鋪子。 這么著也沒錯, 縣里這家鋪子大,三開間,父子三人一人顧著一間,陸承璋一直以來都是這樣說服自己的。 可他自己也知道當時自己存了私心,就是想留在縣里,心里不是不發虛的,因此,第二年就替自己鋪了另一條路,娶了家里開糧店的周瓊英。 周家鋪子與自家鋪子不過一街之隔,一樣是做生意的人家,有個得力的岳家總是有好處的,這是陸承璋的盤算。 可他沒想到,他千算萬算,會在今天這樣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被他爹打發到另一個鎮去。 只要在安宜縣,隨意哪個鎮,讓他自己從無到有去新開一家布鋪。 陸承璋被這話給砸懵了,砸得耳朵嗡嗡的轟響。 為什么,因為他給老三上眼藥嗎? 不,他自認他話說得隱秘,他只是拿自己舉例。 可他為什么要拿自己舉例,為什么說如果是他,他會去開一家鋪子。 陸承璋此時真想給一盞茶前的自己一耳光。 陸洵看著面色變幻不停的二兒子,心下嘆氣。 太精明能算了,可這精明能算如果不用到正處,那就不是好事。 兩年前陸承璋不肯回鎮里,陸洵只當是少年郎被縣里的繁華迷了眼,誰還沒有少年時啊,他理解。 可后來陸承宗提出回去管鎮里的鋪子,陸承璋眼里是未及隱藏的雀躍,陸洵就覺出了不妥,與陳氏一商量,果然,陳氏也不肯。 宗族社會,從來都是重嫡論長,世家大族怕幾次分家后導致產業散落、家道敗落,一貫執行的是長子繼承制,民間也就這般仿效,便是分家,都是長子占七成家業。 哪有次子管著縣里的大鋪子,把長子扔回鎮里管小鋪子的道理,陳氏一口就否了這話。 陸洵心寬,那時的陸承璋也還不大,他做下決定讓兄弟倆都跟在他身邊做事后就沒太再放在心上了。 可端午回長豐鎮過節那回,陸洵卻看出了問題,那時只覺得是周氏的問題,與陳氏商量的是再過一兩個月讓周氏回鎮里住去。直到柳漁來拿布,再到昨晚承驍說起要行商,加上今日柳晏平到訪和方才他的試探。 陸洵終于清楚意識到,與二兒媳恐怕沒什么大關系,真正歪的是他兒子。 陸承璋緩了好一會兒,終于回了魂,“爹,咱家已經有兩家鋪子了,鎮上鋪子賣一兩匹,縣里鋪子三四匹,這兩年都是這樣過來的啊。” 陸洵反問:“那你可算過店里一共多少積壓?” 陸承璋當然知道,尋常小布鋪哪需要備庫房,但他們陸豐是有庫房的,他不死心:“可咱們這兩年都是這么過來的,積壓的布第二年也能賣掉。” 陸洵點頭:“是能賣掉,新布繼續積壓,錢都在貨里,見到的現錢少罷了。” 陸承璋沒說話,陸洵嘆息:“咱家來縣里不過兩年多,不到三年,能壓住縣里的老字號布鋪是為什么?全因著能與袁州的隆興布鋪合著進貨的價格和款式優勢,那你可曾想過,如果有一天隆興做大了,不需要咱們合著進了,人家還有沒有義務一直帶著咱們?” 陸承璋傻住:“隆興的錢老爺不是李家太太的族兄嗎?以咱們家和李家的關系,就算隆興做大了,應該也還能帶著咱們的吧,畢竟,帶著咱們也不多費他銀錢,只是順帶的。” 陸洵給他氣笑了,他還不知道老二對自己和對別人,原來竟是兩個標準。 他給柳家順帶布料他就跟被人打了秋風占了天大便宜似的,合著袁州錢家就該著他們家了? 只是這話陸洵沒說,柳漁還沒進門,他不想現在就在兩個兒子兒媳心里埋下了刺,只是越發堅定了要打磨陸承璋的心思,語重心長道:“廟會上踩高蹺的可看過?不管踩什么樣的高蹺,沒有自己的腳是不行的,靠人只是一時,只有自己強大起來才最可靠,不管是做生意還是過日子,你都還得學會走一步看三步,居安思危。” 1 陸承璋怔怔不能言。 陸洵起身,站到了陸承璋兩步開外處停住:“雛鷹總要離了雄鷹的羽翼才能飛得更高、更好,承驍是這樣,你也是一樣的。” “去吧,這瓷片喊人收拾了,你也回屋換身衣裳。” 說著準備去前邊鋪子里。 陸承璋卻陡然起身將他叫住:“爹!” 陸洵住步轉身,陸承璋緊抿著唇,呼吸也重了幾分,好一會兒問道:“您是不是要把我分出去?” 陸洵眉頭微不可見的皺了皺。 陸承璋握著拳頭,雙眼微紅:“因為上次柳家來拿貨,我有些驚訝您給的價格?因為昨晚承驍說要行商,我問了一句準備帶多少銀錢,因為這個,要把我分出去嗎?” 這話說得……避重就輕把自己全摘了出去不說,真正讓陸洵驚心的是里邊的怨氣,覺得他偏心老三的怨氣。 “這是你心里的想法?”陸洵一時只覺得失望又疲憊。 想他陸洵從前孤苦一個,一家人當年是逃難出來的,爹娘一沒了,他舉目回望,沒有兄弟親人,連宗族在哪里都不知道,而到了陸承璋這里,倒是兄弟meimei都有,只是陸洵如今冷眼看著,老二是半點不懂得珍惜,全叫利字蒙了眼。 只是縣里一家小布鋪都能叫他生了這許多心思,以后呢,兄弟各自成家,陸家家業若是再大一些,又會鬧到什么境況。 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陸承璋二十了,順利的話這一兩年就當爹的人了,真是他教一教就能教好的嗎? 陸洵沉沉看著陸承璋,原只是想打磨打磨兒子,現在想來,與其以后鬧得難看傷了兄弟情分,還不如現在及早防患于未然。 雖還不及同陳氏商量,陸洵此時心中卻格外堅定自己臨時閃出來的這個念頭。 陸承璋被陸洵看得心里發寒,可他不愿意去鎮里,真只分四百兩,這縣里的鋪子還和他有什么關系,于是仍犟著說道:“是,父母在不分家,除非是做了錯事讓您容不下我了,我自認勤勤懇懇做事,除了這幾件事可能讓您不舒服,我想不出還有什么事會讓您生出這樣的念頭。” 這是怨怪上了啊,怪他偏心老三。 “你說得沒錯,父母在不分家,可也還有一句老話,樹大分枝。” “你們也都大了,也好各自闖蕩去,別說我偏心誰,承驍也一樣,你四百兩,他四百兩,我誰也不偏。” “你的婚事家里幫著辦了,他的婚事家里也一樣會幫著辦。” “承宗是長房,論理是能得七成家業的,可他一向疼愛你們兄妹三人,想來也不會計較這個,咱們家就不弄這一套。” “我還沒老,也還好干十年八載的,你大哥一房跟著我和你娘,縣里這個鋪子就算我和你娘與長房共有的,拿出給你們的八百兩本錢后,剩下的還都是貨物,沒剩多少現銀,總就值一千多兩,承驍和霜兒還沒嫁娶,開銷從這里邊出,除去這份開銷,其實差不多就是我和你娘占四百兩,你大哥一房占四百兩,并不比你多得什么,連你大侄兒這個長孫我也沒給他特意留一份,等我和你娘都百年了,這一份就全歸了你大哥房里。” “至于鎮上那家布鋪,以后給霜兒陪嫁。”在陸洵眼里,兒子和女兒是一樣的,決心一定,把家里這點產業三言兩語就做完了分配。 “承驍和霜兒的婚事辦好之前,先還住家里,分產不分家,他倆的婚事都妥了,你們自己賺到銀錢置了家業,再搬出去。” “具體的晚上等承宗和承驍都在我會再說一次,一會兒我會讓八寶回鎮,明天接到你娘和大嫂過來,你娘若是沒意見,就這么定下不改了,你娘若是有意見,我會再參照她的意見。” 至于兒子們有沒有意見,三個兒子他了解,老大憨厚,就是只讓他拿鎮上一家鋪子他也不會有意見,老大媳婦也是個好的,不用顧慮;老三良善,也有抱負,不會盯著家里這一畝三分地。 至于老二,不愿意也沒用,承驍婚事還沒辦,霜兒議親都還沒開始,好好的一個家說分就分了,就是為了扳正他這棵已經有長歪傾向的苗。 兒孫自有兒孫福,以后都自己打拼,也不用烏眼雞一樣盯著家里一點東西壞了情分,兄弟間各拼各的,相幫相扶反而顯情意。 陸承璋已經傻了,陸洵卻是一身輕松。 最后看一眼陸承璋,希望他領會得到自己一片苦心吧,揮揮手讓他換衣裳去,自己往前院囑咐在鋪子里干活的八寶,今兒趕車回長豐鎮,明天接陳氏、秦氏過來一趟。 作者有話說: 1不管踩什么樣的高蹺,沒有自己的腳是不行的。這個是名言,非原創。 還有沒有第三更我也不知道,看寫得順不順,估計有也是后半夜了,也可能沒有,嘿嘿。 感謝在2022-04-30 17:58:13~2022-04-30 21:21:4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夢 10瓶;onfangs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78章 而此時的長豐鎮, 柳家村,柳康笙家堂屋里。 一樣的一句話也由柳家族長口中說出。 “父母在不分家,三郎, 為人子女,沒有你這樣的,你爹沒說要把你分出去,你倒自己要求分出去,你這論起來,要被人指摘不孝的。” 柳三郎沒說話,只先照著地上磕頭, 而后才道:“我知道父母在不分家的道理,可我爹和大哥容不下我剛出生的孩兒,就因她是端午出生, 要我溺斃了去,族長,這是我和孩子娘的骨rou,既然說毒月毒日生的孩子克家人, 那我分出去,有災有厄我和文氏我們自己受著, 不敢牽累家人,這也是孝順吧?總不能真要我殺了親骨rou, 那我柳慶年還算個人?” 柳慶年正是柳三郎名諱, 村子里都是大郎二郎大丫二丫的叫,倒少有叫大名的。 被指不算個人的柳康笙和柳大郎臉沉得似墨。 他們父子二人五月初五讓柳三郎弄死那孩子, 可沒想到柳三郎非但不肯, 反倒是護得死緊, 因著這個還要鬧起分家來。 家里現在總共才多少地, 分出一份就少一份進項,三房分出去了還少兩個勞力,柳三郎會木工,文氏會刺繡,他們出去了,誰賺錢供柳天寶讀書? 柳康笙自然壓著,柳大郎也不愿意,半個多月僵持不下,柳三郎和文氏不分日夜守著剛出生的柳四丫,終究是咬了牙把事情鬧到了族里,請了族長和族里幾位有威望的長輩介入。 柳康笙和柳大郎,因著先前賣柳漁一事,名聲在村里族里其實早就臭了,族長和族里幾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被柳三郎請來幫著分家,私心里其實都偏向了柳三郎和文氏,族長方才那一句,只不過照著規矩顧著人情那么一說。 如今柳三郎說分家才是孝,誰還為難他? 柳族長當下看柳康笙,“康笙,你怎么說?你和大郎既然忌諱這孩子是毒月毒日出生的,我看三郎說的也沒錯,他們分出去,也算是孝順。” 至于把孩子溺死,柳族長都不想去說,太過陰毒,他怕犯了鬼神。 要不是柳三郎求到他面上,這一家子的事他是一點不想摻和,這柳家大房歹毒,二房林氏多是非,柳二郎倒是沒什么毛病,唯一的毛病是管不住林氏。 唯有三房這兩口子,文氏是個明白人,為人處事什么都還講究,至少在村里口碑極好,而柳三郎,不出挑,也沒什么毛病。 柳三郎求到他面前,一個大男人紅著眼求他幫忙,說是現在兩口子說夜里都不敢合眼,輪番守著孩子,就怕一個沒顧到孩子就被弄沒了,他能怎么辦,還能真的就這么干看著? 只能走了這一趟。 柳康笙卻是沉了臉:“別說這是孝順,真孝順就聽我的,就算不愿溺了那孩子,也把她遠遠送走,這才是孝順,請了族里人來壓著我分家,還跟我談孝字?” 柳康笙這話一出,柳家族長和幾位族老紛紛沉了臉。 合著他們是來壓著他分家的唄,那還就壓了。 一個性情頗為耿直的族老道:“也不用這么說,常言道樹大分枝,兒大分家,他們弟兄三個都各自成家,兒女也都有幾個了,咱們村里也不是沒有這種情況分家的,倒也不用上升到不孝上頭去,三郎要說唯一一點能叫人指摘的,那就是是他主動提的分家,可你是當爹的,他也是當爹的,你容不下人家孩子了,還不興人家分出去過?總歸以后該你的孝敬不少,該給養老給養老,有什么好拿捏著的。” 柳漁那事才過了多久,要他說,似柳三郎和文氏這樣只生了兩個女兒的,現在主動要求分出去才是聰明做法,不然等丫頭養大了還得防著別步了柳漁后塵。 柳康笙面色難看,擱從前,族里沒人這樣不給他臉,可自打家里出了事后,現在看看,說是來家里做公親調解,其實哪個不是向著三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