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君 第52節
陳槐花是哪個?正是鎮上陳家幫工的陳媽那妹子,先還帶著陳媽悄悄相過柳漁的那一個。 因著一個jiejie在鎮上大戶人家做活,這陳槐花對鎮上的大戶人家可比村里這些人要了解得多些,常能從她姐那里聽些邊邊角角的事情,這陸家,陳槐花可是如雷貫耳,無他,發跡得快呀,她姐那東家太太可太喜歡暗下里拿陸太太作比了,從出身到行事都要比一比,沒想到這回連相媳婦都撞一塊來了。 陳槐花心里嘖嘖,前頭還道是陳家兒子瞧上了漁兒丫頭,可她姐來了那一回,后邊也沒見有動靜了,倒是這陸太太來得快,自己親自來了一趟,轉天竟然媒人就到了。 又想起上回她姐來時那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兒,遮遮掩掩的,那陳太太是生怕給人知曉了他們陳家打聽漁兒丫頭吧,嘖,跟怕誰沾上她似的,看,現在比陳家富貴的陸家來了,可不就是她說的,柳漁這樣好的姑娘,那有眼光的都得是搶著要,不說別的,只說下一代子孫,只要有她一半好看,想想都能美上天去。 陳槐花已是想好了,下回再見她姐啊,要好好說說,瞧不起誰鄉下姑娘呢,搶手著呢。 不過這陳槐花雖喜湊熱鬧,卻不是那起子好搬弄口舌的,說話尤其知分寸,除了跟自己家姐說道幾句,在外邊倒是口風嚴謹得很,尤其這會子陸家已經來提親了,對于陳家原來打探過柳漁的事,她是捂在肚子里一個字兒也沒往出透。 鄉下小村太閑了,閑得只要有一樁熱鬧都要逢人搬三句,于是不過一個多時辰,鎮上陸家來柳康笙家提親,陸家公子要娶柳漁的事就滿村都傳遍了。 這不半上午的,呼啦啦一群村里人全圍去了柳家瞧熱鬧攀交情去了。 村民們以為的柳家,是柳康笙喜氣洋洋,王氏笑意盈盈,給一眾鄉鄰端條凳拿竹椅,一人泡上一碗茶,再拿些個自家收的炒花生炒瓜子招待招待,散散喜氣兒的。 可等一進柳家,來湊熱鬧的都傻眼了,這——哪哪也瞧不出喜氣啊。 柳康笙臉拉得跟驢臉有得拼了,王氏那一張臉可更精彩,跟染布桶里滾了一回似的,紅紅紫紫好不熱鬧,平日里最喜歡端長媳派頭的伍氏影兒都沒見,東屋里嗷嗷鬼嚎的——聽著是柳大郎???? 村里人可不知道直白委婉怎么寫,瞧瞧這場面,當下就有那嘴損又瞧熱鬧不嫌事大的問了:“喲,你們家這是怎么了,不是,王氏你這臉是被打的吧?” “東屋里嚎的,是大郎吧,這怎么了啊?你家漁兒呢?聽說陸家來提親了是不,就是在縣里有布鋪的那個陸家。” 這里的話還沒答呢,新一波人來了。 熱鬧太大了,村里老少爺們都湊過來了,愛湊熱鬧的可不止娘們,爺們也是不差的,有那年紀和柳康笙一般爺爺輩的,一進門就道:“康笙,跟陸豐布鋪的東家做了親家,你這是要發了啊,回頭你們家大郎、二郎、三郎是不是都能縣里謀個活計了啊。” 柳家不大的院子里外里擠了個水滯不通。 柳村正擠在人群里嘖嘖,柳康笙這回要吐血吧,金鳳凰折騰沒了。 想想昨天那婦人的交待,柳村正就冷眼旁觀,倒看看柳康笙有沒有臉說柳漁已經被他賣了。 柳康笙當然沒臉說,他原是想得好,做幾天把戲,擺擺樣子找柳漁,把聲勢弄浩大來,戲做足了,讓村里人都知道是柳漁見天往鎮上跑,招了人的眼才被人掠賣了,可他哪想到會有個陸家來提親啊,現在可好,戲臺子都還沒來得及搭,一家子老少被村里瞧熱鬧的堵家里了。 柳康笙臉色難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王氏見家里來了這么一大群人,只覺被打得沒臉見人,就避回了正屋去,柳家平日里最愛跟婦人嚼舌的伍氏今天縮東屋不敢出來,文氏挺著大肚子,就在堂屋站著不往人堆里扎,面上也瞧不出神色,而柳漁連影都還沒見著,到這會兒誰還瞧不出點不對勁呢。 有那瞧熱鬧不嫌事大的婦人起哄架秧子:“漁兒呢,出來說說話唄,以后嫁進陸家再想見著也不容易了,還指著她記著村里的伯娘嬸子,以后去布鋪買布能給些實惠呢。” 誰交得出柳漁。 陸承驍便是這時候到的,要打聽柳康笙家實在太容易了些,村口一問,人家把路一指,說現在圍著人最多的那一家指定就是。 不說人如良玉的錦衣少年,只那一匹健碩的駿馬,就引了一村子多少孩子奔跑著追在后邊,陸承驍策馬到了柳家門外時,圍在院外的村民都看傻了眼。 這是陸承驍第一次看到柳漁生活的地方,一眼可知的貧窮,然而他此時卻生不出任何旁的思緒來,心中執著的唯有救人這一個念頭。 陸承驍翻身下馬,人群自動讓出一條道來。 他在院中環視一眼,“敢問哪一位是柳漁柳姑娘的父親?” 十八九歲的少年郎,或許是身份,或許是一身寒意肅殺,誰也不敢把他當個年輕后生對待,當下都望柳康笙。 柳康笙心里也生出幾分懼意來:“我是。” “我是陸承驍,今日家父家母請媒人來,正是為我向柳姑娘提親,媒人回去說柳姑娘被掠賣了,我來問一個說法。” 掠賣了,人群炸了開去! 柳漁被賣了! 柳村正心里呸一聲,掠賣,這老匹夫真敢說。 村里人七嘴八舌議論起來,這好端端的怎么被掠賣了,有人揚聲道:“柳康笙,別不是你看漁兒丫頭生得好,暗下里把她給賣了吧?” 這原是個與柳康笙不大對付的,隨意一扯的話頭,可柳康笙心虛氣軟,神色先就變了,只很快穩住,氣急吼道:“柳二根你胡說什么,我柳康笙怎會賣女兒。” 那柳二根可沒錯過柳康笙神色,呸一聲道:“什么我胡說,柳漁也不是你親生女兒,那是王氏前頭帶過來的,從小就沒見你對她怎么好過,人沒灶臺高就洗衣做飯打柴樣樣會了,吃起東西來倒沒她什么事,你看看你家柳燕穿的什么,你家那寶貝孫子穿的什么,柳漁丫頭又穿的什么。就你也好意思說這話,掠賣我是不信的,要說你見錢眼開把她賣了我倒信,王氏那臉,是昨晚跟你撕打起來了吧。” 柳二根每多說一句,陸承驍心中就更痛一分,柳漁說過她家中不好,甚至以爛泥、血蛭來形容,可他從來不知,她的處境已是這般艱難,才知她竟不是這家人親生的,這所謂父親,是繼父。 那日山神廟里他問起柳漁小時候都玩些什么,她細數來的全是家務,當時心酸,卻遠不如此時來得心痛。 又有村人道:“欸,昨天你們家老大媳婦那個在縣里的哥是不是駕了輛騾車進咱們村?我看到一眼,打一個來回就走了吧,在你們家都沒呆到半盞茶時間,你說說,這是干什么來的啊。” 豁,村里人的想象這一下全被展開了,倒是有個七八歲大的小子,說:“我昨天看到漁jiejie回來了呀,還沒到中午的時候,我看著她進了村的。” 這一下子柳康笙那句在鎮上被掠賣哪里還站得住腳,柳二根媳婦是個厲害的,平日里就是個無事都要攪三分的性子,現下一聽,很快猜出了什么,猛一下沖到柳家東屋,呯一聲把門撞開,把個趴在屋里窗根底下瞧外邊的伍氏給逮了個正著。 “喲,瞧你平時挺愛熱鬧的,今天家里這么熱鬧,怎不出來待客呢。” “喲,大郎這是怎的了,怎么還臥床了?” 柳康笙炸了,猛一下就沖進了東屋,把那婦人搡了出去:“闖我家屋子,柳二根家的,你是想干什么!” “我瞧瞧熱鬧唄,看是不是有人干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心虛縮了起來。” 到這里,人人心里都有一個真相了,柳漁被賣了,還和柳家老大兩口子脫不了干系。 昨日陪著陸太太來的那婦人突然想起來:“哦,昨天,昨天也是近中午,我陪著我家親戚和陸家太太來過一趟,當時陸太太是想借著過來討碗水喝的由頭瞧一瞧漁兒丫頭的,可柳家當時門戶緊閉,是從里邊閂上的,怎么敲也沒人應,我就奇怪了,從里邊閂上的,人自然在屋里啊,可就是沒人應聲,別不是那時候就把漁兒給綁了吧?” 她說到這里自己都嚇了一跳,這不是個莽的,怕柳康笙找后賬說她張嘴胡吣,馬上一指昨天路過的那個柳家鄰居,“康旺,你來說說,昨天柳家是不是門從里邊閂著了,當時你說看到柳家三房和王氏柳燕出門了,去寶峰寺上香了,是吧?” 那人點頭替她佐證:“是這么回事。” 這下議論聲止都止不住了。 有人小聲道:“昨天柳家二房是不是一家大小都回林氏娘家去了?” “是,說是給她娘家爹祝壽,提前幾天去幫忙。” 村里人可不是傻子,相反,都是人精哪,一時看向從東屋出來的柳康笙的目光那叫一個微妙,誰不知道柳家三房就大房生了個帶把兒的啊,那寶哥兒簡直金疙瘩,柳康笙偏心眼都偏得沒邊了,林氏平時沒少在外邊嚼這些舌根,滿村就沒有不知道的。 這下子眾人把線一對,二房一家全支走了,三房、王氏、柳燕也全被打發了去寶峰寺,寶峰寺那么遠,最少也要歇一天,家里就只剩柳康笙和大房那兩口子,偏偏伍氏那個在縣里做賴子的哥還來了,呵。 柳二根就嚷了出來:“柳康笙,合著你支開你們家所有人,幫著老大兩口子合著老大媳婦那個娘家兄弟賣了漁兒,發黑心財是吧,還掠賣,這是要把屎盆子再扣回柳漁那丫頭身上唄,說她見天往鎮上去招搖才招來的禍事,真有你的,看不出來啊,彎彎繞不少。” “這也太毒了。” “不是親生的,也養了十五年,平日里作踐就算了,不是親生的大家伙也不好說什么,把人給賣了就太狠了,漁丫頭那長相,別不是賣到什么不好的地方吧?” “都能黑下心賣人了,你能指望賣到好地方去?你看就漁丫頭那長相,陸家都上門說親,陸家聘禮能少?連這個都不貪,那貪的指定更大啊。” 村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嘀咕全落進了柳康笙和剛被揪出來的伍氏耳中,這兩個平日里在柳家第一等得意人,現在臉上只剩一片死白。 而那一字字一句句,也全砸在了陸承驍心上。 人心會痛到怎樣的地步呢,陸承驍不知這世間有什么疼痛可以匹敵,有一瞬仿佛連呼吸都被絕望掠奪,更有一種恨意直襲胸臆,他看著柳康笙,那一瞬竟生出了親手手刃了惡首的念頭。 可想到柳漁現在還不知落在哪里,所有的恨意就都強行壓了下去。 他行至柳康笙面前,冷漠地俯視著他:“賣柳漁,你不是圖財嗎?你可知我陸家給兒媳的聘禮是多少?” 柳康笙被他眼中的冷漠蜇得一窒,村民的議論聲也都靜默了下來。 “去歲我二哥娶妻,聘銀是九十九兩。”陸承驍看著柳康笙,一字一句道:“柳漁昨天才失了蹤,人就是送出去也還要時間,你只要告訴我,她人在哪,你們賣給了誰,只要順利把人追回,這聘金我一分不少送來你們柳家。” 人群嘩然,九十九兩。 就連伍氏心里都痛得直抽抽。 九十九兩!九十九兩!早知道柳漁嫁個鎮上的兒郎就能得聘金九十九兩,以后還能長長久久壓榨,她為什么要貪圖八十兩去賣柳漁,還白白遭了那樣滔天的大禍。 伍氏悔,悔得腸子都要青了,悔得血氣直往頭上沖,啪一下腿軟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不由就看柳康笙,對九十九兩的貪婪明晃晃顯在了臉上。 只有公爹柳康笙知道昨晚那些是什么人,知道柳漁被賣去了哪里。 柳康笙卻是強咽了涌上來的血氣,咬死了牙道:“確實不知,她可能是進村了,但絕對沒回家,我們什么也不知道,二兒媳是回娘家祝壽的,三兒媳去寶峰寺求子,一切不過是巧合。” 陸承驍卻不再聽他強扯遮羞布,而是徑直闊步闖了柳家東屋。 東屋床上,柳大郎把外面的動靜聽得清清楚楚,他知道,只要他賣柳漁的事一被坐實,他以后就是陰溝里的臭蟲,什么名聲也沒了,現在別說嚎,就是痛死了也只敢咬著牙,吭哧都不敢吭哧一聲,更不敢發出丁點痛呼,怕被人知道他子孫根被廢了,但凡走漏了丁點風聲,他也就不用再活了,沒臉活著。 所以就是心里把柳漁恨死,身上痛死,他現在也是一聲也不敢吱,如果有地縫,恨不能躲進地縫里隱了身才好。 陸承驍便是這時候到了柳大郎床前,如玉的少年,卻是一臉森寒的戾氣:“是你賣的柳漁?” 柳大郎被他盯得毛骨悚然,只覺得骨頭縫里都冒寒氣,連連搖頭:“我沒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陸承驍陡然扼住他喉嚨,指尖的力道一瞬加重,柳大郎很快翻起了白眼。 他想殺他,這人真的想殺了他。 柳大郎在那一瞬間無比清醒的意識到,這位陸三公子想要他的命。 后腳追進來的柳康笙和伍氏,一進門看到的就是柳大郎被陸承驍扼住喉嚨雙眼直翻白拼命掙扎的樣子,柳康笙幾乎是飛撲著過去的,卻連陸承驍的衣角都沒挨著就被一腳踹了出去,而伍氏看到柳康笙被踹飛,連撲過去的勇氣都沒有,只敢尖叫:“殺人了!” 陸承驍全不理會,只是手下又施了力道:“說是不說!” 柳大郎兩手扣著陸承驍手臂,拼命的想要點頭。 空氣終于入了肺腑,他狼狽的大口喘著氣,在陸承驍指節微動時如驚弓之鳥一般往后縮了縮: “我說,我說,柳漁不是我賣的,我半道上就被她把捂嘴的藥巾子反堵在我嘴上了,我昏過去了,后邊出了什么事我都不知道,全不知道。” 哦嗐,承認了!屋外的村民嘩然。“真是柳家老大賣了漁兒丫頭啊。” 柳大郎意識到說漏,忙描補:“不是賣,是送她去富戶家做妾的,是送她過好日子去,我什么都不知道,是舅兄伍金安排的,我昏過去了,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伍金帶柳漁去哪了。” 陸承驍聽到妾字,腮角繃得死緊,雙拳緊握,強忍著問:“那伍金呢?” 柳大郎連連搖頭,也知道是碰上煞星了,這會子只想自保,全不顧伍金死活了,道:“你去縣里東凌巷東數第三號院找,伍金就住那里,原說好的也是把柳漁先送到他那里安置,等牙婆來領人的。” 消息終于套了出來,陸承驍再不肯忍,照著柳大郎下頜就是一拳,屋里柳大郎殺豬一樣的叫聲響了一聲就沒音了,被陸承驍一拳砸昏了過去,柳康笙的暴喝響起:“你是想殺人啊!大郎、大郎!”又是呼呼喝喝叫伍氏快請柳郎中的聲音。 門從里邊拉開,陸承驍大步離去,翻身跨馬就直奔安宜縣方向。 八寶駕著騾車一路趕得快飛起,陸洵和陳氏趕到的時候也只看到兒子策馬遠去的一個背影,和柳家沸滾盈天的鬼哭狼嚎。 等陳氏看到那日招待她的婦人,問清了原委后,也是驚呆了。 她知道這姑娘家中情況不好,也知道她不是柳家親生女,可昨日她在門外的時候,那姑娘許就是在門內被父兄給捆了,陳氏手就輕輕顫了起來,不知是氣的還是急的。 “這柳家,什么東西!” 坐回騾車里就直揉額角,好半天,跟陸洵道:“我知道那姑娘不容易,卻沒想到是生在這樣一個豺狼窩里。” 心里那一瞬間想起,真要結了這樣一門親,往后怕是幾十年都沒得清靜,她是不挑門戶,可親家如果是這樣的人,也是膈應。 這念頭只是一閃,陳氏頭疼:“現在可怎么好,我看承驍對那姑娘著緊得很,人追回來了還好,人若追不回來……”陳氏都不敢想。 陸洵拍拍她的手,道:“別急,這不是問出點眉目來了嗎,才是昨日的事,人送到縣里恐怕天都快黑了,運氣好些,想是還追得上。” 牙婆買人,一個地方總不會只買一個,通常都要停留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