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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君 第3節

    柳漁就冷眼瞧著那二人親如母女離了她的房間,又聽得外邊伍氏小意溫情的心疼王氏眼睛腫了,嘴上張羅著叫王氏趕緊用毛巾敷敷……

    她眼里閃過一抹諷意,這三位嫂子,哪一個也不是省油的燈,而王氏,一言難盡……

    這個家里,看中三個兒媳遠在女兒之上的又豈止柳康笙。

    別看王氏一在柳漁跟前動輒就念叨往后只能靠她了,實則在王氏心中,根深蒂固的是與柳康笙一模一樣的觀念——女兒是遲早要潑出去的水,她往后能靠的是柳康笙這個男人和三個兒子兒媳,哪怕那三個繼子沒有一個是從她肚皮里出來的,那也強過親生女兒千千萬萬。

    所以,如果是為了三個以后會給她摔盆養老的繼子,賣了她這親生女兒又有什么出奇呢。

    只怪自己上輩子竟對柳家人和王氏這親娘全沒設防。

    前世記憶一重又一重鋪排了過來。

    繼父柳康笙接了縣里一單活,帶著三個繼兄一起去做的,伍氏跟著去照顧飯食,回來后就似無意的提起,縣里頭的姑娘十五歲上就幾乎不讓做什么活計了,要把人養精細了才能說上一門好親事。

    次日柳康笙就發了話,讓柳燕接過柳漁手上的活計,柳漁只做些打絡子的輕省事就行了,便就引發了今日這一場爭吵。

    這之后不過一個月余,柳漁被她娘王氏端進來的一碗甜湯藥倒,交給了販人的牙婆,一路被灌著藥,渾渾噩噩不知過了多少時日,等她醒來時早已被帶出了袁州地界。

    是啊,只有一個月時間了。

    柳漁雖不明白她為什么能死而重生,回到十五歲這一年,但老天既然讓她回來了,她就絕不能讓自己再重蹈前世覆轍。

    她緩緩站起身來看著窗外,逃嗎?

    先不說路引和戶藉的問題,就算是能有辦法解決,她孤身一人也根本不安全,流落風塵的女子,一多半是官府發配或是像她這樣被家人賣了的,還有很大一部分是被掠賣的良家女。如果真攤上了,還被賣進低等窯子去,境況恐怕還不如前世。

    柳漁擔不起這個風險,很快在心中否了這個想法。

    那就只有讓繼父柳康笙打消了賣她的念頭。

    柳康笙賣她,無非就是圖錢財,柳漁在留仙閣一年余也不是什么都不知的,當年紅娘子從牙婆手中買下她時花了五百兩,那牙婆千里迢迢把她從袁州帶到揚州出手,扣除路上花用和她自己要得的利,給到柳家的數柳漁也能大概估出來,約莫在八十到百兩左右。

    她若能說上一門舍得給聘金的殷實人家,柳康笙既得了錢,又不用擔上賣女的差名聲,以她這位繼父的精于算計,嫁女以后能從女婿身上謀的好處也會被計算在內。

    這好處最后給不給的且兩說,只要他貪,就有柳漁一條活路,只消出了柳家門,她的命運就再不是柳康笙父子能拿捏的了。

    可鄉下兒郎娶媳婦,二三兩尋常,能給到十兩、八兩的聘金已經是極體面的了,八十兩……長豐鎮里怕也不容易找,可要再遠,便是縣里了,已不是柳漁能想的。

    她略一沉吟,目光落在桌上一簍打好的絡子上,轉身取一塊包袱布將那些絡子全包上,拎著就朝外行去。

    才走出院門,被剛從文氏房中出來的王氏瞧見了,遠遠地問道:“你這是去哪?”

    柳漁還不敢與家里扯破臉,只道:“去鎮上把打的絡子賣了。”

    賣絡子,那自然有銀錢過手,這事從來都是王氏親去的,一時急了,“那哪用你去。”

    柳漁又哪里理會她,早走遠了。

    王氏只覺邪了門了,須知柳漁自小被她管束著,端的是養出了個極乖順老實的性格,從來只在家中埋頭做活,從小到大去鎮上的次數加在一塊一只手都數得過來,今兒這是怎么了?

    文氏在屋里探著頭透過窗子往外瞧,心中也犯了嘀咕,總覺得柳漁這丫頭今兒有些怪,卻又說不出怪在哪。

    坐在隔壁小姐妹家院子里的柳燕瞧見,呸一聲:“拿著雞毛當令箭,要上天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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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目標

    柳家村離長豐鎮約五六里,腳程快的話兩三刻鐘能到,柳漁卻是一路緩行,并不著急。

    上輩子不說接客,紅娘子要炒她的身價,只叫獻藝,打個茶圍的客也精篩細選,錢財,風度,地位,缺一不可,入得她眼,才許陪著說上會子話,出局是絕無可能的了,是以自入留仙閣后柳漁便就在那一方館閣之中,從不曾踏出過一步,稍稍算來,也是近兩年不曾自由行走了。

    而今這沿途鄉景,入她眼中也活潑潑的都是生氣,從前在她生命中灰飛煙滅的舊世界,就這樣神跡般的,又鮮活的出現在了眼前,仿佛是張著溫柔的懷抱,迎接她從地獄重回人間。

    長豐鎮是安宜縣僅有的兩鎮之一,周邊數十村落環繞,西臨官道,鎮北又有一條渝水河支流繞鎮而過,時有行腳的商旅行經而過,是以雖稱不上繁華,比之周邊村落卻已不知強了多少。

    由鎮北過一座石橋,便是長豐鎮地界。

    和柳家村一眼望過去瓦房茅屋相間不同,長豐鎮則多是瓦屋,路面也是青石鋪就,比之鄉野干凈太多。鎮中幾條主街上店鋪林立,醫館書肆、布鋪繡坊、糕點米糧、雜貨奇巧俱全,又因臨著官道,更有邸店、食肆、茶室數家,以供往來客商打尖投宿。

    柳漁進鎮時不過巳初,正是鎮上一天最為熱鬧的時候。巷陌路口、主街兩側皆是提籃挑擔擺攤兒的,除卻各家店鋪門口處不敢擋了商家店門,余處概是腳插不進,賣的東西也是五花八門,地里出產、雞鴨魚蛋,各色食物,又有碗箸瓦罐、針頭線腦、簟席木椅、籮筐掃帚、奇巧器皿……沿街叫賣聲不絕于耳。

    街中人群熙熙攘攘,半是鎮民,半是周邊各村出來采買的村民,柳漁才恍然,原來今兒是逢五逢十的集日。

    她匯入市集,一路上引來無數注視的目光。

    柳漁走到繡紡才拐了進去,進的并不是柳氏常去的最那一家。

    說是繡坊,實則做的是成衣買賣,又經營些胭脂香料、繡帕荷包、珠花絡子之類的小物件,類似的鋪子,這長豐鎮上有三家,除卻鎮上居民和左近村民,因不少村落離鎮極遠,時常還有貨郎會到此拿點貨物走村串戶的販賣,間或有走官道或水路路過的行腳商人若有看中此處手工制品與縣上的差價,也會捎上一些到縣里去賣,是以精巧的手工活計這些繡坊都是收的。

    此時店中除卻一個女掌柜,還有兩個制衣娘子在鋪中做著活計。柳漁甫一進店,就引得店里三人瞧了過來。

    那繡坊的女掌柜更是眼前一亮,一連打量了好幾眼,一面起身招呼,一面心中納罕,長豐鎮竟有容色這般出挑的姑娘,自己竟從未見過。

    觀柳漁一身粗布衣裳,那布料一看就知是時下農人自家織的土布做的,連最基本的染色也未做,猜到是左近村里的姑娘了,恐怕家境還不甚好。

    已是季春,鎮上似柳漁這般年齡的姑娘此時都已經換上了春衫,鵝黃蔥綠,好不鮮妍,只這姑娘一身素凈,偏偏叫人瞧著不覺寒酸,反而平添幾分弱質纖纖的美態。

    女掌柜也做了十來年的成衣買賣,這還是頭一回曉得粗布麻衣叫人穿上原來竟也能這樣好看。

    柳漁不知那女掌柜只一個照面竟在心中琢磨了那許多,她把手上的包袱放在臺面上,解開來露出里邊那滿滿一包打好的絡子,問:“掌柜的,不知這絡子您這里可收嗎?”

    聲音悅耳,柔柔的似浸染了三月的蜜,終于叫那女掌柜的注意力從她身上收了回來。

    低頭一瞧柳漁那包袱里的絡子,眸光微動,心嘆一聲好精巧的手藝,笑盈盈道:“自然是收的。”

    雖柳漁是生面孔,卻因著那一手好手藝,女掌柜也不想只做一榔頭買賣,因此報價上也頗公道,分了花式繁簡報價,繁復的五文一個,簡單的三文兩文都有,因那一包足有近兩百個絡子,最后算下來,合有五百六十二文錢。

    柳漁沒有錢袋,倒有一個隨身佩戴的舊荷包,便就將到手的五串錢并那六十二文裝進了自己的荷包里收好。

    這五百六十二文錢,柳漁沒打算交到王氏手中,那一大包絡子,雖中間隔著一世,因是從前做慣了的,柳漁也知道,那至少是自己忙了一兩個月才攢下的。

    因在今日早晨柳康笙發話讓她不用做家務了之前,柳家一應家務基本是她與王氏二人分做,柳漁每日能騰出來打絡子的時間并不多。

    自十歲起和同村的小姑娘學會打絡子,后又自己琢磨出不少繁復花樣兒來,這六年賺的銀錢她一文也沒沾過手,都由王氏收了,貼補了柳家家用。

    重活一回,柳漁自是沒那么好性兒了,況她今兒就要用到銀錢。

    那女掌柜見她把錢收了,就問柳漁是否還需買些打絡子用的彩繩。

    柳漁對于繼續賣力氣幫柳家賺錢她沒興趣,眼下最重要的是趕緊替自己謀一樁好婚事來,遂搖頭道:“彩繩暫不需買,只有一事,想同您打聽一二。”

    “你且說。”

    “有位親戚托我打聽媒人,掌柜可知這鎮上哪位媒人穩妥些?”

    “媒人?鎮上倒是有好幾個,但要論穩妥,你且往鎮西尋林九娘去,論輩分,你好叫她一句林嬸子,她家的房子也好找,就是西邊官道進來,鎮口左側路邊第三家圍著籬笆院子的便是。”

    柳漁謝了,卷了空包袱皮出了繡坊。

    出了長豐鎮主街,人流就顯見的少了起來,她辨了辨方向,向鎮西行去。

    女掌柜說得詳細,這林媒婆家也確實易尋,柳漁站在林九娘家院門處往里瞧時,從屋里正出來一個穿得利落,頭發抿得一絲不亂的四旬婦人,一打眼瞧到了柳漁,因著柳漁那好相貌,眼睛就亮了亮,心中直呼神仙妃子,口中倒還矜持,問道:“姑娘是找人?”

    柳漁點頭,道:“不知此處可是林嬸子家?”

    那婦人笑了,“我就是林九娘,姑娘是來尋我的?那請屋里說話吧。”

    笑著就迎柳漁進院里,領著人往堂屋入座,一邊不著痕跡打問柳漁來歷,一邊張羅茶水,頗為客氣,一瞧就是極擅與人打交道的利落人。

    柳漁推辭著請她莫忙,卻并未細說自家情況。

    那林九娘也不追問,她做的這行營生,來尋她的婦人多了去了,姑娘家卻是不多見,不愿細說也是有的,反而由此就能瞧出,這怕是上門的生意了,遂笑意更深,道:“來者是客,豈能無茶。”

    少頃已經沖泡好,將茶盤端了過來,于柳漁和自己桌邊各擺一盞,如此方笑著看柳漁,問起她的來意。

    柳漁也不多說其它,徑直從荷包里取出剛在繡坊得的還沒捂熱的五串錢,放在桌上推向林九娘,道: “小女此來,是想問嬸子買個消息。”

    林九娘看到那五串錢,眸光就閃了閃,須知此時斗米不過七十文,豬rou一斤三十文,五百文,林九娘保一樁媒能拿到手的也不過這么個數,如此倒是謹慎了幾分,問柳漁,“不知姑娘要打聽什么?”

    這樣謹慎,并不是那一味貪財的,柳漁倒更放心些,道:“不是會叫嬸子為難的事,我想打聽,鎮上近來可有適婚的郎君,須是那人品不差,家中也殷實的。”

    林九娘沒想到她一個不過年十五六歲的姑娘,竟來尋自己一個媒婆打聽適婚男子的信息,她心中奇怪,面上卻是未表,只問:“不知姑娘指的殷實是個什么標準?”

    柳漁道:“娶婦能出得起聘銀六十兩以上者。”

    林九娘倒吸涼氣,這天上果然沒有白掉下來的銀錢。

    聘銀六十兩,滿長豐鎮能有幾家?便是有,人家要聘的那也必是門戶相當的人家,有高聘禮,女家自也會置辦賠送豐厚的嫁妝,如此方為良緣一樁。

    可只消看柳漁穿著打扮,就知家中必是給不出什么好嫁妝的,頂了天碰上那疼孩子的老子娘,把男家給的聘禮一分不留,悉數陪送了,可時人嫁女,費用普遍是要高于男家娶親的,主要就花費在這嫁妝之上,只帶著男家下聘的東西進門,那也是為人恥笑的。

    若攤上個貪財的老子娘,將聘金收之七八,只余二三叫女兒帶進夫家,那這姑娘往后日子且有得打熬了,公婆不喜,男人低看,就是在妯娌跟前也低一頭,這等親事,如何做得?

    這五串錢果真不是那么好賺的,那林九娘心中如是想到。

    說到底,就沒信一個瞧著家中就清貧的姑娘,能白給五串錢真就只同她買個消息。

    她心里繞繞彎彎急轉,還沒想好到底怎么開口勸這姑娘現實一些,把要求放低一些,好叫她能把這都送到眼前的錢安安穩穩落袋。

    那邊柳漁就像摸透了她肚腸一般,“嬸子莫要這般糾結,真就是只買消息,只兩個要求,一是盡可能說得細一些,二是今日之事出得您口,入得我耳,再不能往外多傳一句。”

    林九娘一聽,猶不敢信。

    “此話當真?”

    柳漁含笑:“自然是真。”

    天上竟掉下來這樣一樁好生意,那林九娘霎時間眼笑眉開,“姑娘放心,這滿長豐鎮再沒有比我更清楚鎮里的兒郎姑娘們情況的了,老身端的便是這個飯碗,至于要保密一事,老身不是那多嘴多舌的,不當說的話一個字兒都不會從我這口中漏出去,這等事情抖摟出去,砸的也是我的口碑,姑娘只管放一百二十顆心。”

    說著就笑盈盈納了那五串錢進自己袖袋之中。

    “要說長豐鎮如今適婚的兒郎里,出得起聘銀六十兩的倒也有幾人,我且說了,至于旁的,姑娘自行判斷。這第一人選,陳家……”

    ……

    “這第三位,陸家三郎,不知姑娘可曾見過?”

    柳漁搖頭。

    林九娘挑了挑眉,倒似柳漁不識得陸三郎是多么稀奇一件事,“竟不認得哪?要說陸家三郎,咱長豐鎮多少閨閣女兒想嫁,奈何……”

    “陸家的陸豐布鋪姑娘知道的吧,前年已經開到縣里了,僅憑這一點,原不該將陸三郎屈居第三,且去歲陸二郎娶妻,陸家下聘的聘銀為九十九兩,取意長長久久,這排場,咱們長豐鎮頭一號,要論聘銀給得多,當是最合姑娘你要求的。”

    “只是這陸家三郎,姑娘權且聽聽,依老身來看,無甚可能,陸家如今起來了,陸二郎娶的已是縣里商家之女,看陸太太的意思,可沒有在咱們長豐鎮為她家三郎說親事的打算,至少到目前老身還沒聽到風聲,最緊要的一點,陸三郎這幾年一直在袁州城讀書,若非年節,甚少回長豐鎮來,等閑碰不上。”

    最后一句,顯然已經看破柳漁做的什么打算,一言以蔽之,沒戲。雖則在林九娘眼中,單只就容貌而言,再沒有比眼前的姑娘與那陸三郎更為般配的了,奈何時人娶妻又哪會只單看相貌。

    話里話外不無遺憾,而后才話風一轉,接著道:“這第四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