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是太子太傅，他所教之人只能是未來的儲君，此話何意，寧王自心知肚明。

    沉默許久，他起身朝太傅一拜，道：“本王替澍兒謝過太傅?！?/br>
    許鶴擺手，想說什么，一開口便連連咳嗽，寧王憂心他的身體，道：“太傅莫多言，本王都懂，太傅所為天下，本王自當(dāng)不負(fù)百姓?！?/br>
    說罷，忙讓人將他扶回房里歇息。

    隨后才去尋幕僚商議了今夜的布控。

    許鶴不要人扶，自己慢悠悠踱步在院中。

    冷風(fēng)將他的臉吹皺，他蒼老的眸子微微瞇起，就看著遠(yuǎn)處環(huán)繞的群山和連綿的云，心中無限悲憫。

    興亡皆是百姓苦，大雍的盛世似乎隨著當(dāng)年顯禎帝的衰老終結(jié)了，他親眼見過這個繁華的王朝，才會對后來的腐朽悲痛欲絕。

    可見繁華終不可永世，今人歷經(jīng)千辛萬苦穩(wěn)住的安定，來日又能維持多久？

    思及此，他難免有些惆悵。

    似蜉蝣寄于天地，人的力量始終太過渺小，要搭進(jìn)多少無辜的性命，堪能換來一次扭轉(zhuǎn)乾坤的機(jī)會？而僅僅只要君王一個錯誤的念頭，便能讓山河崩塌，錦繡不再。

    “太傅在看云？”倏地，一個稚嫩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寧王府的小世子正抱著書冊仰頭望天，“要下雨了么？”

    許鶴低頭看過去，怔了怔，笑說：“要放晴了?！?/br>
    ……

    當(dāng)夜，晴空萬里。

    宵禁之后，整個通州死寂得如同一頭沉眠的巨獸，松散的巡防給了敵人可乘之機(jī)，整個通州的軍事布控仿佛就像外界猜想的那樣，脆弱得不堪一擊。

    世人見狀恐怕都會想：寧王到底還是個儒雅文人，軍政不是他的強(qiáng)項。

    按照這個勢頭，只要行動夠快，攻下寧王府并不是件難事，凡是武將都明白，當(dāng)群龍無首時，整個隊伍都會面臨潰散。

    屆時偌大通州，便是任人來去的無主之境。

    一行兵士分作小股，配合默契，悄無聲息地解決掉巡防的士兵，將寧王府四周圍了個水泄不通，對著角門就是揚刀劈下。

    鎖頭落在地上，發(fā)出“噹”地一聲響。

    整座宅邸闃無人聲，鐵鎖的回聲顯得尤為瘆人，寧王府四周的屋舍房頂上趴著一個個人影，那陣聲音就像是道指令。

    府兵一躍而下，卻發(fā)覺這里根本沒有三千人，至多也不過三百而已！

    -

    月冷山空，蜀地連降了幾日的大雪，枯敗的山林白雪皚皚，夜色都要比平時明亮。

    這里有一種詭譎的寧靜，蕭騁帶走了三千人似乎沒有造成多大的動靜，士兵們一如既往cao練、巡查，他們對營帳里少了幾個人漠不關(guān)心。

    一切都在有條不紊的繼續(xù)，就連霍顯都安分得很，再也沒有折騰出什么動靜。

    “大公子不必憂心，待國公拿了寧王的人頭，屆時我們的處境只會比現(xiàn)在更好?！?/br>
    侍從站在山坡上，看著前方背著手的蕭元景，說：“國公與公子情同父子，他并非對你有疑心，只當(dāng)下局勢緊張，難免要更加謹(jǐn)慎，待到一切塵埃落定，他自不會虧待您，也還請公子理解國公的難處?！?/br>
    蕭元景沒有應(yīng)聲，蕭騁雖走了，但留了一個侍從給他，說不好是監(jiān)視還是保護(hù)，畢竟趙庸從始至終都對蕭元景似信非信，比起蕭元景，他反而要更信任霍顯一些，隔三差五著人請他下棋對弈，倒真像是一對真父子。

    這種情況下，霍顯倒是安然無恙，蕭元景卻要孤身防著趙庸暗下黑手。

    也真是離譜到可笑。

    他到現(xiàn)在也不明白，趙庸那樣心思通透，怎么就對霍顯這種把狡詐寫在臉上的人高看一眼，他也并非就完全信任霍顯了，但即便猜忌，似乎也對他十分縱容。

    蕭元景閉了閉眼，隱隱有些為自己的引狼入室感到懊悔，但下一刻又會想到長安。

    他就這樣在來回拉扯里痛苦著，夜夜都不能安睡。

    可眼下，另一種巨大的恐懼包裹著他。蕭元景看向四周白雪皚皚的群山，那里仿佛有無數(shù)雙眼睛正盯著他，他有一種太糟糕的直覺。

    他握緊拳頭，說：“你感覺到了嗎？”

    侍從不解，“什么？”

    蕭元景的心越跳越快，他在那松拳的瞬間做好了抉擇，倏地調(diào)頭就走。

    侍從在后頭沒有喊住他，他越走越快，索性跑起來，直往內(nèi)營沖去，這一來難免引起警惕，猛地就被士兵摁在地上。

    士兵不管蕭元景是什么身份，只嚴(yán)格執(zhí)行命令，怒喝道：“沒有傳喚不準(zhǔn)入內(nèi)！”

    蕭元景掙扎，“放開！我要見趙庸，耽擱了緊急軍情，你們誰能負(fù)得起這個責(zé)任！”

    聞言，士兵顯然有些遲疑，其中一人道：“我去請示?！?/br>
    然而他剛轉(zhuǎn)身，就逢一人從遠(yuǎn)處來，是霍顯?；麸@剛從趙庸的營帳里出來，他身邊跟著趙庸身邊的內(nèi)侍，是引路也是監(jiān)視，但士兵對霍顯的態(tài)度顯然更和緩一些，畢竟在趙庸那里他確實是貴客的待遇，是以稍稍拱手道：“霍大人。”

    霍顯頷首，蕭元景還被摁在地上，他正仰頭冷冷瞪著霍顯，霍顯微不可查地彎了下唇，像是沒看到一樣，說：“義父已經(jīng)睡下了，有什么事，不妨明日再報吧，再說，真有什么要緊事，蕭大人又是從何得知？難不成，你與外頭的人有聯(lián)系？”

    士兵臉色微微一變，他們對此敏感極了。

    蕭元景也劇烈掙扎起來，氣急敗壞道：“霍顯！”

    霍顯忽然笑起來，“玩笑而已，這里森嚴(yán)壁壘，蕭大人如何與外頭聯(lián)系？你們下手這么重，小心將蕭大人摁壞了，回頭如何與國公交代？”

    幾人猶疑之下，才將蕭元景放開。

    蕭元景拍了拍長袍，平復(fù)了下呼吸，抿唇深深盯了霍顯一眼，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離開。

    霍顯亦是沒說什么，只提步跟上。

    明月當(dāng)空，將雪地上的人影拽得很長。

    霍顯與蕭元景的營帳就隔著兩個哨塔，難免同路，蕭元景走在他前頭，始終提心吊膽，他謹(jǐn)慎地盯著雪地上的影響，努力與他拉開距離，可身后的人就像一條甩不掉的尾巴，任他如何快慢，都能不疾不徐地跟上。

    蕭騁斜著眼，時時注意著不讓他靠近。

    而就在他這般謹(jǐn)慎時，忽然“砰”地一聲，侍從沒有跟上，他直直栽倒在雪地里，脖頸插著半根樹枝，口吐血沫，眼珠瞪得老大！

    蕭元景的反應(yīng)已然很靈敏，他沒有過去查看，而是轉(zhuǎn)頭就跑，這里是營帳和營帳之間，是哨塔的盲區(qū)，他必須跑到開闊的地方！

    他邊跑邊高聲喊道：“來人、來——”

    “哼”地一聲，他倏地停下，不可置信地捂住自己不斷冒出血水的脖頸，他僵硬地轉(zhuǎn)回頭，“你、你——”

    霍顯面無表情地走過來，蕭元景的眼神里有愕然和憤怒，似是要譴責(zé)霍顯過河拆橋的行徑。

    看著那雙眼睛，霍顯毫不手軟地拔掉扎進(jìn)他脖頸的樹枝，讓那血水成股流出，讓他痛苦到再也說不出話。

    才緩緩道：“這些年你替蕭騁做事，這個死法，也不算埋沒你吧?！?/br>
    “對了，你知道嗎，你那個小廝對你好生衷心，為了不拖累你，幾次欲要自殺，最后一次沒攔住，叫他得逞了?！?/br>
    蕭元景頓了一下，終于劇烈掙扎起來，他的聲音像是被砂石磨礪過，艱難擠出幾個氣音：“霍顯、霍顯！”

    血流了一地，直到長夜歸寧。

    黑夜里看不見，霍顯的鬢邊有顆汗滑落，今夜殺蕭元景實屬意外，現(xiàn)在蕭元景一死，地上橫著兩具尸體，他必然脫不了干系。

    他沒有時間了。

    那邊，內(nèi)侍送走霍顯后，又匆匆返回營帳，趙庸還坐在席上，一雙鷹眼看著凌亂的棋盤，霍顯最后下的那枚黑子攔在當(dāng)中，令黑白兩子都進(jìn)退無路，這棋勢已陷入死局，仿佛沒有再下的必要。

    但趙庸捏著白子，仍沒起身。

    內(nèi)侍在旁看了會兒，說：“這局似是無解。

    趙庸沒有答這話，白子在指腹間摩挲，他頭也不抬地問：“送走了？”

    內(nèi)侍道：“送走了，途中碰到了蕭大人，他說要見督公，被霍大人給勸走了。”

    說到“勸”這個字，內(nèi)侍甚至輕笑了聲，只能說他們這位霍大人不僅嘴不饒人，還尤其擅長狐假虎威。

    末了，內(nèi)侍又問：“督公不見蕭大人？”

    趙庸面上毫無波瀾，只說：“見他作甚？不是沒給過他機(jī)會，是他自己沒接住，人吶不能太貪心，兩頭都想要，左右猶豫，終是得不償失?！?/br>
    只不過——

    他停了停，望向窗外呼嘯的風(fēng)。

    以他對霍顯的了解……

    “督公！”帳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名兵士疾跑而來，“督公，外營營帳起火了！”

    趙庸沒有半分意外，反而似笑非笑地從鼻腔哼出點聲音，“嗒”地一聲，白子入局，他說：“這不是就破了么？”

    內(nèi)侍愣了愣，撇了眼棋盤，忙笑說：“還是督公棋高一招，死路也能走出活路來。”

    -

    沈青鯉已經(jīng)在這個鬼地方趴伏了一整日，渾身落滿了雪，像是要被霜雪埋進(jìn)山體里，他“呸”地一聲吐掉嘴里的草桿，說：“cao，再這么下去我就要成冰雕了！他們到底何時換防？”

    姬玉落皺眉，“他們改了換防時間。”

    沈青鯉罵道：“蕭騁這個狗東西，謹(jǐn)慎的性子是刻進(jìn)骨子里了吧?！?/br>
    話音剛落，一陣黑煙從中間那座山彌漫上來，擋住了姬玉落探查的視線，她先是一皺眉，緊接著噌地一下就爬起身，抖了一地雪，說：“不等了，快走！”

    沈青鯉凍僵的手叫她猛地一踩，“嘶，姬玉落！”

    他反應(yīng)過來后，又顧不得疼，忙也起身跟著跑，喊道：“南月！”

    遠(yuǎn)處的南月吹響哨子，霜雪覆蓋的山林頓時站起三萬黑影，從遠(yuǎn)處看，像是嵌在山里的枯樹，他們跑動起來，整齊劃一地沖向黑夜。

    作者有話說：

    本章有修改以及添加了點劇情，把原來蕭騁帶三千兵潛入寧王府這個劇情改掉了，覺得原劇情對蕭騁有點草率。

    第121章

    當(dāng)三萬大軍同時動起來, 蜿蜒綿亙的山路猶如雄獅蹋過，瞬間地動山搖。

    為了替霍顯吸引火力，爭取更多的時間, 他們沒有藏匿行跡, 腳下的動靜幾乎徹響山林, 更沒有分成小股兵力, 而是扭成一支長-槍型的陣型，直朝另一座山頭奔去, 試圖集中火力攻開防守最薄弱的關(guān)卡。

    臨近哨塔，只聽號角聲吹響。

    烽火點燃, 敵營反應(yīng)迅速, 轉(zhuǎn)頭便已經(jīng)排出了迎戰(zhàn)的陣型，長矛相對，毫不畏敵。

    他們看起來不過萬余人馬，在朝廷的三萬大軍面前顯得如此勢單力薄, 但此處正處關(guān)隘, 地勢險要，不是人多就能取勝。

    眾兵士不敢懈怠，正待命欲攻時, 山間忽地一陣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