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離間他們，狗咬狗一嘴毛，漁翁之利自由她收。

    思及此，姬玉落便將那密道的事說給他聽。

    霍顯靜默。

    他面上風(fēng)平浪靜，心里其實(shí)早已掀起萬丈波瀾。

    密道……

    趙庸竟敢在宮中私設(shè)一條通往宮外的密道。

    也就是說他出入宮中根本不必經(jīng)由宮門，完全來去自如，而這條宮道不知已經(jīng)多少年了！

    三年多的時(shí)間仍然不足以讓趙庸完全信任他，他一直知道，趙庸用他的同時(shí)，也無時(shí)不刻在試探他、防備他，因此霍顯也不奢望他能事事都交代自己，在宮里布了諸多眼線，就為盯緊他，卻也萬沒料到，唯一的疏漏在他的值房。

    這事兒需要再探。

    霍顯的視線重新落回姬玉落臉上，“最后一個(gè)問題。”

    姬玉落也看向他，下頷微抬道：“什么？”

    他的目光黏得很緊，其中的探究意味太強(qiáng)烈，會(huì)讓人忍不住想避開這雙眼睛，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話音落地的剎那間，姬玉落的神情驀地就變了。

    四目相對，她思緒不知繞了多少個(gè)千回百轉(zhuǎn)，最后輕扯了下唇角，道：“霍大人的問題太多了，你答我一問，我也答了你，便算扯平了。”

    她說罷便要起身，豈料霍顯把腿往前一伸，他長手長腿的，竟將她禁錮在這一寸之地。他從容地往近了靠，說：“你為魚rou我為刀俎，你在我的地盤，跟我要什么公平？”

    第41章

    “刀俎？”姬玉落笑了一下, 幾縷細(xì)發(fā)浸濕貼在臉頰，艷紅的花瓣堆積在她鎖骨周圍，濃淡相融, 氤氳著別致的蠱惑, 她要笑不笑道：“誤入狼窩的賊也是賊, 今夜你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要分什么刀俎魚rou？何況霍大人，應(yīng)該比我惜命。”

    姬玉落說罷停了一下, 而后竟高聲喊起來：“來人——來人——”

    姬玉落被發(fā)現(xiàn)了，頂多打一架就跑, 遠(yuǎn)離京中, 可霍顯到底不同于她，這點(diǎn)反而被她拿捏住了，是以他猛地伸手去捂姬玉落的唇，而就在他松開桎梏的那一瞬, 姬玉落趁機(jī)出手, 霍顯被擋了一下，只聽“啪”一聲，水面揚(yáng)起的水花如霧迷眼。

    霍顯偏了偏頭, 只聽著水聲辨別她的方向，一掌推出, 姬玉落那里便迅速側(cè)了身，以手作刀朝他劈去, 水面上的手如影相追，將水浪掀起一陣又一陣, 最后姬玉落驀然起身, 一腳正正踹在霍顯胸口, 眼看他沒入水中，卻還伸手拽住她的裙擺，姬玉落不防，倏地跌落。

    兩人雙雙嗆了幾口水，都沒討著好。

    然而霍顯更不好些。

    姬玉落跌進(jìn)水里時(shí)用手撐了一下霍顯，聽他一聲悶哼，姬玉落并不在意地就要撐力起身，然而掌下原本柔軟的觸感變……

    有那么漫長的一息，水面仿佛靜止一般，連水波都平靜不動(dòng)。而后倏然“嘩啦”一聲，兩個(gè)人紛紛浮出水面，臉色一個(gè)比一個(gè)難看。

    姬玉落將那只手背在身后，“你——”

    她的神情幾經(jīng)多變，看著霍顯，而霍顯沉著臉，偏過去重重吐息，回過頭來時(shí)臉上便看不出什么別的神色了，對上她這頗為古怪的眼神，淡淡道：“怎么，沒摸夠？”

    姬玉落唇瓣動(dòng)了動(dòng)，卻是沒說什么，見他也沒有再動(dòng)手的意思，她本就是為了掙脫桎梏，于是很快起身攥了塊帨巾，拿了干凈的衣裳便走出湢室，去到屏風(fēng)后將濕漉漉的舞裙換下。

    畢竟是客房，屋里沒有置備女子的衣飾，只有一身就寢用的白色單衣，衣裳還不是很合身，松松垮垮的，褲腿長了一截，讓她踩在腳下。

    換了衣裳后，她倏地一頓，垂頭看向空蕩蕩的指間，皺眉翻起了地上的舞裙。

    正此時(shí)，一道黑影壓了下來，“找什么，這個(gè)嗎？”

    霍顯同樣換了身白色單衣，只是那衣裳穿在他身上，要比穿在她身上合身多了。

    他就倚在床柱邊，手里把玩的正是姬玉落那枚青玉銀戒，渾然是漫不經(jīng)心的模樣。

    姬玉落神色一凜，就要來拿，霍顯驀地將其攥在手心，抱臂道：“回答我的問題。”

    姬玉落淡漠地望著他，似是權(quán)衡許久，才朝他伸出手：“姬玉落。”

    霍顯挑了下眉，尾音悠長道：“哦——珠落玉盤的那個(gè)玉落？”

    姬玉落不言，就是默認(rèn)的意思。

    然霍顯卻是伸手與她握了一下，然握手后他轉(zhuǎn)身便上了榻，說：“改日你帶我去那密道的出口，我再把戒指還給你，連帶你落在我這兒的那支簪子，一并還給你——?jiǎng)e動(dòng)手，為了個(gè)戒指不至于。”

    “……”

    姬玉落盯著他，霍顯卻已枕臂躺下，閉了眼。她沒什么表情地在榻前站了一會(huì)兒，最后踹了踹那床沿，便徑直走向中央的桌椅，坐了下來。

    床榻“吱呀”地晃了兩下，霍顯閉著眼彎了彎唇，而后抬起手臂，拿出那枚銀戒，唇邊的弧度瞬間就隱去了。

    他用指腹擦了擦上面的青玉，將那玉擦得透亮。

    這枚玉打磨得很平滑，紋理戛然而止在鑲嵌的銀絲里。

    他看了許久，像是要從中盯出個(gè)窟窿來。

    當(dāng)日樓盼春被燒成焦尸，手里僵抱著他的愛劍，那劍鞘上本纏著流蘇，流蘇下是一塊青玉，遠(yuǎn)比姬玉落這枚要大，只是那流蘇在大火里燒沒了，青玉也不知所蹤。

    有可能是在火里燒得碎裂，他進(jìn)東宮找過，沒有。

    樓盼春說，等他長大了，便把那柄劍送給他。

    那塊玉太重了，掛在劍鞘上不趁手，他說將其切割成兩塊，再稍加打磨，他們師徒二人一人一半。

    霍顯不是很看得上這樣秀氣的東西，娘們唧唧的，只有……只有東宮那位長孫殿下才喜歡佩戴這種東西。

    霍顯倏地攥緊銀戒，緊到手背上的青筋根根跳起，他的呼吸在壓抑中漸漸粗重，胸腔內(nèi)仿佛被灌入江海，翻來覆去地沸騰。

    為什么……

    他閉上眼，忽然就想起六年前，先帝的話。

    五六年前的承和帝，也不過二十四五。

    年輕的帝王站在高臺(tái)之上，形單影只，面露悲愴地說：“從今以后，沒有人肯信你，所有人，都會(huì)拋棄你。”

    所有人，都會(huì)拋棄你。

    銀戒硌得掌心生疼，喉間腥甜，手腕的筋脈像是隆起一物，被刺激地開始跳動(dòng)。又到月末了，霍顯左手捂住右手腕，將那只不聽話的蠱蟲摁住，用內(nèi)力壓制下去。

    疼是不疼了，霍顯渾身卻像繃住一樣，忽然一聲很輕的聲響從不遠(yuǎn)處傳來，他像是才回過神來，偏頭看過去。

    姬玉落衣著單薄地立在窗前，推開了窗牖一角，冷風(fēng)絲絲入侵，屋里的溫度也冷了下來。

    她烏發(fā)一半還是濕的，貼在衣上，而衣裳也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褲腿長出一截，被她踩在腳下，她就這樣仰頭往窗外看，露出一段皓白的脖頸和側(cè)臉，眉間似輕輕壓著，像一片化不開的雪。

    仿佛是被萬千孤寂籠罩一樣，竟好像能讓人生出共鳴和憐惜。

    但很快，這憐惜就被窗邊飛來的一只隼給打破了。

    只聽一聲哨響，那張著大翅的隼便落在窗臺(tái)上，姬玉落往它腿邊綁了張紙條，是給紅霜報(bào)平安，順帶命她將今日的布置都撤了。

    她拍了拍那隼的腦袋，隼便又展翅飛遠(yuǎn)了。

    “……”

    霍顯收回視線，適才的那點(diǎn)不痛快也都沒了。

    原來他在書房時(shí)不時(shí)聽到的似鳥叫聲一般的哨聲，是她用來聯(lián)系這只鳥的。

    霍顯沒來由地笑了笑。

    姬玉落聞聲回頭，蛾眉顰蹙，四目相對時(shí)，她冷冰冰一瞥，又回到凳子上端正坐著，背脊挺得很直。

    夜很長，對姬玉落這樣端坐一夜的人來說的確很長。

    這一夜蕭家都沒有消停過，護(hù)兵來來回回的腳步聲，鎧甲與佩刀相撞的聲響，整座院子都沒有睡好，甚至有留宿的權(quán)貴公子被吵得不堪其擾，相約在一間打牌。

    臟話葷段子不停，姬玉落學(xué)著謝宿白那樣閉目養(yǎng)神，可許是今夜摸了不該摸的，聽著隔壁間的葷話，竟是靜不下心來，煩到了天亮。

    姬玉落是干脆沒睡，而霍顯卻是沒有睡好。

    做了半宿光怪陸離的夢，一會(huì)兒是先帝將他推入懸崖，他緊攀著石壁上的藤蔓，而樓盼春沒有伸手拉他，因他腳下還吊著個(gè)趙庸，一會(huì)兒又是些別的亂七八糟，一直到后半夜，他才堪堪入眠。

    此時(shí)熹微的晨光落他半邊臉，他才緩緩睜眼，就與立在榻前，一聲不響地看著他的姬玉落來了個(gè)長久而沉默的對視。

    好半響，他才抬手捏了捏鼻梁，嗓音帶著些晨醒的喑啞，“你這是要嚇?biāo)勒l。”

    姬玉落已然換上了晾干的舞裙，戴上了面紗，道：“天亮了，可以走了，”

    霍顯起了身，往窗外看。

    蕭家沒找到人，但也不可能就這么鎖著院落不放人出行，自己人還好管，可昨日蕭元庭請來的都是些權(quán)貴公子，哪能由得蕭家軟禁？

    便是一個(gè)霍顯，他們也禁不起。

    只得放人了。

    霍顯攬著姬玉落出門，引來一并要離開的幾個(gè)公子艷羨的目光。

    宮里的舞娘樂娘，雖也是個(gè)供人玩樂的下人，可宮里的女人，哪怕是個(gè)宮女，那也是皇帝所有，旁人想碰可得思量再三，哪像霍顯，他只要打個(gè)招呼，一個(gè)宮人而已，今上大手一揮就給他了。

    嘖，他府里不就有兩個(gè)宮里出來的樂娘么。

    霍顯與人寒暄著，姬玉落不得不隨著宮里的隊(duì)伍離開。

    三四輛敞亮的馬車，姬玉落與兩三個(gè)舞娘一并乘了最后一輛，舞娘們頭回宿在宮外，整夜惶恐，同樣是沒歇好，上車后便倒頭補(bǔ)眠，倒也安靜。

    快到巷子口時(shí)，姬玉落看到一旁停著輛馬車，南月正坐在車轅上，姬玉落四下一掃，毫不猶豫便跳了車，拉開車廂鉆了進(jìn)去。

    霍顯端坐其中，見狀眼里劃過一絲舒坦。

    沒有讓他親自去逮，是自愿上車的，昨夜她也還肯與他做戲，說明她至少目前，還沒有想要一走了之的想法，省了他很多心思。

    小幾上放著身女子的衣裙，顯然是給她的。

    霍顯示意她換上，道：“密道出口在什么地方？”

    “東直門大街的茗香閣，是一間茶樓。”她說著便要換衣裳，手在衣帶上頓了頓，又去看霍顯。

    霍顯也望向她，目光落在她胸前的衣帶上，只一下，隨后不緊不慢地閉上眼。

    姬玉落看著男人纖長的眼睫，將上衣外的長袖披紗褪了下來，而后一頓，還是覺得很奇怪，與昨夜甚至從前的虛與委蛇不同，眼下攤開挑明了，青天'大白日坐在他跟前脫衣裳這事，她不知從哪里生出一絲別扭來。

    這別扭實(shí)則很不應(yīng)當(dāng)，因此時(shí)是事急從權(quán)，往日游走各地，比這不方便的地方多了，哪有什么可別扭的。

    思及此，姬玉落暗自點(diǎn)點(diǎn)頭，動(dòng)作利索地?fù)Q了衣裙。

    密閉的車廂里盡是衣料窸窸窣窣的聲音，那身輕紗舞裙被她隨手?jǐn)R在一旁，衣擺一角挨著霍顯的腿，隨著馬車搖晃，薄紗一下一下蹭著霍顯的手背，蹭得他有些癢。

    作者有話說：

    寫這章的時(shí)候翻了下人物設(shè)定，突然覺得落落霍顯謝宿白盛蘭心沈青鯉可以組局開一個(gè)比慘大會(huì)，難分勝負(fù)的那種（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