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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簪雪 第2節

    姬玉落如今頂替了姬玉瑤的身份,自然也要代她受罰,只是足足一個月過去,京都已然入冬,也不知還要將她關到幾時去。

    再看眼前,手邊的油燈早已熬盡,草紙上赫然寫著個“霍”字,只是被墨漬染了半截,只剩下頭頂半個“雨”。

    她撂下筆,握了握有些發麻的手心,正起身去合窗時,屋門發出一道經年未修的“吱呀”聲,在清晨顯得十分突兀難聽。

    姬玉落頓了頓,抬眸看去,撞進一雙沉斂的眸子

    來人負手而立,一身絳紫色官袍將他襯得很不平易近人,清冷的眉目與跟前的少女有說不清的相似,眼尾的細紋若隱若現,更添嚴峻,年輕時的書卷氣在他身上釀成了沉甸甸的威儀,不笑時令人生畏。

    他正是姬家的家主,姬崇望。

    姬玉落很快垂下眼,像是不敢與他對視,聲音很輕,顯得畏懼:“父親。”

    短短一個月,姬崇望的聲音仿佛滄桑了十歲,他不經意間嘆氣,沉聲道:“宮里來人了。”

    聞言,姬玉落半抬了下眸,想必是欽天監定下了吉日。

    果然,就聽姬崇望道:“欽天監擇了吉日,就在下月十八。事已至此,再多說也于事無補,你母親會給你請個教習嬤嬤,你跟著多學規矩,往后——”

    “謹言慎行。”

    謹言慎行,這幾乎是姬崇望的座右銘。

    盡管這么多年來,姬崇望可以說是平步青云,但許是因寒門出身,他對地位名聲向來格外愛重,說話做事皆講究規矩,絕不輕易授人把柄,對府里人也同樣要求甚嚴,尤其是膝下的兒女。也正因如此,他的名聲確實經營良好。

    而他眼里的姬玉瑤,大概就是壞了他那鍋粥的老鼠屎。

    姬玉落配合地紅了眼,“可我與霍大人根本就——”

    “如今你與霍顯真也好假也罷,圣旨已下,由不得你選,也由不得我選!”姬崇望厲聲打斷她,深吸一口氣,才恢復冷靜道:“你只需本本分分的,在閨中準備成親事宜,別再惹出事端。”

    姬玉落像是被他唬住,怯怯地說:“女兒知道了……女兒,謹記父親教誨。”

    見她這般唯唯諾諾,姬崇望動了動唇,剩下幾句訓誡的話又咽了回去。

    他不是個慈父,對兒女素不親近,也鮮少插手后宅瑣事,但不代表他一無所知。姬玉瑤自幼在府里是如何受人輕慢,又是怎么被逼得只能去承愿寺躲清靜,你當他真不知?

    他當然知道,他不過是不在意罷了。

    畢竟誰家后院沒點糟心事,只要不鬧到外人面前,只要不損了姬家的體面,他便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因此他雖與長女相處甚少,但卻還算了解她的脾性,膽小軟和,沉悶得很,即便是受了委屈也不吭聲,只會一個勁兒往后縮。

    面團似的,毫無棱角。

    這樣的性子,恐怕給她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做出那種出閣的事來。

    姬崇望閉了閉眼,當初乍聽承愿寺一事時他確實很惱,但后來也想明白,這事兒十有八九,是被算計了。

    思及此,再看“姬玉瑤”時,姬崇望的臉色多少有些復雜的悵然。

    只見一陣涼風吹來,姬玉落掩唇咳了兩聲,身形單薄得像是一陣風就要刮跑,姬崇望口吻難得緩了緩,擺手道:“行了,回屋去吧,不必再呆在靜思堂了。”

    姬玉落忙應下是。

    臨了,姬崇望又說:“你母親在氣頭上,那日說話重了些,你也別怪她。”

    姬玉落當即搖頭道:“是玉瑤牽連了姬家,又怎敢怪罪母親,只盼母親早日消氣,莫要傷了身子。”

    “你能這樣想最好。”姬崇望欣慰地點點頭,這才離開。

    待那雙黑靴消失在視線里,姬玉落才慢慢抬起頭。

    她臉上神色漸斂,唇角挑起一抹嘲諷似的笑,眸里原有的那點膽怯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漫不經心的涼意。

    “小姐!”

    姬玉落側身看,就見綠衣丫鬟撐傘小跑過來。

    -

    碧梧跟在姬玉落身側,小心翼翼打量她的神情,紅著眼欲言又止:“小姐可知,日子已經定下了,就在……就在下月十八。”

    姬玉落步子很慢地往所居的角苑走,“父親適才來過,與我說了。”

    見她神色平靜,與那日在承愿寺醒來時哭到暈厥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碧梧一時摸不準她家小姐是禁足一個月想開了,還是強裝鎮定。

    應當是后者吧,畢竟這十七年,小姐在姬家過得實在坎坷,簡直是有苦難言,唯一的寄托便是倚仗這嫡長女的身份,來日出嫁能嫁個好人家,誰曾想……

    丫鬟想到那個名字,生生打了個冷顫。

    恐怕將來的日子,只會更難,而她家小姐又不是個擅長盤算的人。

    碧梧只好多替她cao一份心,于是吸了吸鼻子,斂起哀傷的神情,斟酌道:“小姐,奴婢聽說前不久夫人在替三小姐相看人家,私下與安國公府說定了親事,但賜婚圣旨剛下,安國公府那頭便打了退堂鼓,轉頭與別家說親去了,夫人就是為這事兒才這般惱火,恐怕還沒消氣,咱們這些日子還是不到夫人跟前去好。”

    姬玉落稍頓,隨后面露了然。

    碧梧口中的三小姐正是姬玉瑤名義上的嫡親三妹,姬嫻與,林嬋有多厭惡長女,就有多疼愛幼女,她將姬嫻與護得跟眼珠子似的。

    這也就也怪不得出了承愿寺一事后林嬋會比姬崇望還要惱怒,幼女即將及笄,而一旦姬家與霍顯扯上關系,勢必讓人避之不及,那這親事還怎么談?

    她很輕地嘆了聲氣:“你說得是。”

    見她嘆氣,碧梧又焦急道:“可小姐也萬不能與夫人一直這么僵著。眼看婚期將近,一切都需夫人多多勞心,即便是往后去了霍府,也免不得要倚仗家里,夫人她……雖待小姐不如三小姐親厚,那也是因太信什么大師所言,對小姐有所忌諱罷了,但說到底,您與夫人是親母女呀。”

    “夫人頭疾許久,小姐不是與靜塵師太學了好些個治頭疾的方子么,過幾日待夫人氣消了,也能派上用場,夫人身子一好,心情便也好,屆時便更好說話了。”

    “還有三小姐。三小姐素來便待小姐和善,從未因閑言碎語與小姐疏遠,這回丟了安國公府的親事,奴婢瞧她也并不怨小姐,還常常與奴婢打聽您呢,若是三小姐能幫著在夫人面前說兩句,那是再好不過了。”

    碧梧苦口婆心出著主意,姬玉落心不在焉地聽著,時不時應和兩聲,直至一股馥郁的花香飄至鼻端,她驀地頓步,抬頭看去。

    對面的青墻內探出一朵朵嫩黃的花。那是姬崇望最喜歡的臘梅。

    碧梧順著她的目光一瞥,不解道:“小姐,怎么了?”

    姬玉落道:“這花兒養得真好。”

    “可不是嗎,闔府也就顧姨娘院子里的臘梅開得最香了。”碧梧回府這一個月,許多情況也摸得清楚,忙說:“聽說這些臘梅都是從燕陵運來,可難養好,顧姨娘照顧得跟寶貝似的,老爺都夸呢。”

    “是嗎。”

    姬玉落收回目光,口吻似乎也并不關心,“雨大了,走吧。”

    濕滑的青石地上是四方屋檐的倒影,她眼眸微闔,目光淡淡地盯著水里那映出臘梅的院子。

    扶夏苑,是妾室顧柔的居所。

    姬家人口簡單,姬崇望醉心公務,不好女色,屋里除了個主持中饋的夫人,就只剩這一房妾室。

    但其實當年,姬崇望并無心納妾。

    姬家的老仆人都知道,夫人乃老爺恩師之女,夫妻二人最初也琴瑟和鳴過,直到夫人有了長女,本就驕縱的脾氣愈發易怒,夫妻二人頻頻爭執,漸漸離心,老夫人為了自家兒子著想,便抬了一妾室進門。

    這女子模樣平平,但勝在性子溫婉,竟難得得了姬崇望幾眼青睞。

    姬崇望這個人十分克制,他所謂的青睞也不過是多去扶夏苑喝兩杯茶,然而林嬋心眼小,卻是容不得別人比她好,于是愈發刁難,倒是將顧柔襯得愈加溫婉可憐。

    可都是千年的狐貍,能在大宅院里站住腳,哪有什么純良可欺而言。

    反倒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姬玉瑤就是那條倒霉可憐的魚。

    妻妾不睦已久,顧柔最知林嬋的痛處,專挑要害處下手,她最常在林嬋面前說的一句話就是“大小姐生得卻不像夫人呢”。

    這樣看似隨口一說的話,能激起林嬋的滔天怒火。

    而姬家這位大夫人的段位屬實有點低,她只會把所有火氣撒在那個讓自己不快的長女身上。

    她總是罵得很難聽,實在氣不過還會動手,陰雨天里罰跪、烈日下罰站都是常有的事。

    最后一次下了狠手,大抵是在三年前。

    那日扶夏苑診出喜脈,且不知哪個看相的說是個男孩。

    姬家一直沒有男丁,林嬋在生了姬嫻與后傷了元氣,往后再難有孕,這也是林嬋心里的一道坎,可好在顧柔膝下也只有一女,兩人爭鋒相對多年,卻也算打了個平手。

    然顧柔一旦誕下男丁,這種平衡也就打破了。姬玉瑤就是在這個檔口撞上了臉色難看的林嬋,于是連日的謾罵責罰不斷,她不能對在孕中的姨娘如何,還不能拿自己的長女出出氣么。

    左右也不是什么值得心疼的人。

    姬玉瑤被折騰得大病一場,這事之后,她就以為姬家祈福為由躲去了承愿寺,一去就是三年,偶有回府,也不過是三五日,并不敢久留。

    期間顧柔確實誕下了個男嬰,成了姬家的大功臣,連病重多年、足不出戶的老夫人都去探過她。

    只可惜,妾室就是妾室,庶子就是庶子。

    林嬋欲將顧柔的兒子養在自個兒屋里,記作嫡子,姬崇望自是樂意,卻礙于情面耽擱許久,此事沒個定論。但顧柔心中有數,這事不會拖太久。

    深宅中的婦人,若無所倚仗,連兒子都能不是你的。顧柔深諳此理,可她不過小門小戶出身,能指望的就只剩一個女兒。

    可偏偏,姬崇望又險些毀了她這點希冀。

    姬云蔻行二,時已十六,到了議親的時候。在顧柔的百般期待下,姬崇望卻是透露出有意將姬云蔻許給自己的得意門生,一個寒門士子。

    說實在話,姬崇望當真是一番苦心。

    多年官場沉浮,他早就獨具慧眼,給姬云蔻挑選的夫婿是他眾多學生里最拔尖之一,來日封侯拜相也未嘗不可。

    可惜顧柔沒有那么長遠的見識,只覺得若是女兒嫁給個窮書生,她們娘仨后半輩子,也就真真正正沒有指望了。

    就在她苦于如何不動聲色打消姬崇望的念頭時,傳出了承愿寺的事。

    那位三年來跟個隱形人似的姬家大小姐,就這么被輕易賜婚給霍顯了,顧柔簡直好生感慨,在姬家人人憎惡這門親事時,她只恨不得能讓自己女兒替上。

    有人避之若浼,就有人趨之若鶩。

    顧柔從不認可姬家人那副孤身自好的清正做派,如今本就是個追權逐勢的世道,何必非要做那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蓮?

    至少對扶夏苑這對母女來說,皇帝寵信、手握重權的霍顯,顯然要比那寒門士子好上太多。

    恰在姬玉瑤回府的前兩日,顧柔不知打哪得知,霍顯求娶姬玉落并非基于情愫,不過是為迫姬崇望與之為伍的手段,乃是有意為之。

    言下之意,他要的不過是姬家女。

    可姬家女,又何止姬玉瑤一個?

    姬家三女,若是沒有姬玉瑤,姬嫻與又尚未及笄,那就只剩庶女姬云蔻了。

    人的貪念和欲望是最好的膽量。

    是以,顧柔起了殺心。

    反正一個爹不疼娘不愛的長女,死了就死了,姬家不會在她身上耗費精力去追查所謂真相,他們只會草草揭過,再焦頭爛額地去忙由此引出的其他煩心事。

    姬玉瑤無疑是最合適的犧牲品,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