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怕死,也怕把別人搞死。 怕事情鬧大了,沒辦法去上好不容易才考上的大學。 怕坐牢之后沒辦法繼續賺錢,怕債主來收錢的時候,蕭明杰因為掏不出那些數目,十根手指都菜刀砍斷,被扔到黑毛瘋狗的嘴邊。 你看。 真正的窮人,是不配擁有放棄一切的勇氣、隨時發瘋的資格和藐視法律的霸道的。畢竟,他顧慮著的事情多到離譜。而給他善后的人,一個也無。 于是在雙方短暫的停戰中,他只能瞅準時機,放棄糾纏,從地上滾起來,轉身就跑。 那時候,他心腸一熱,腦子一抽,順帶著從對面豪華包廂拎出個處境跟他差不多的小姑娘。 小姑娘穿著垂至腳踝的白裙子,一看就不方便跑,他無奈了半秒后,啐出一口血,果斷抱著她跑,一直跑出三條街才停下來。 撐著膝蓋暫時休息,低頭時卻看到,他手臂上的血把人小姑娘的白裙子染臟了,看樣子很難洗掉。 大多數小孩兒遇到這種場面應該都會哭。但她鎮定如常,不但沒哭,甚至沒拿這些當回事。 還有功夫關心他,從書包里抽出兩張消毒濕巾,撕開包裝后遞過來:“你胳膊上有血,嘴上也有。先消消毒。” 見他依舊警惕,嗓音里浮出超越年齡的淡漠:“你在害怕?他們不會追過來了。我聽到玲姐喊著讓那群紅毛送她去什么什么美容院,她眼皮里埋的線斷了。” 他這才放松,踩著虛浮的步子,走進綠化帶,把在胃里晃蕩的啤酒全部吐出來。透地的雨,腐爛的木植,黃綠色胃液,臟亂東西、刺鼻味道摻和在一起,惡心得讓他胃痙攣。 緩了好久后才走出來,背靠著步行道上玉蘭樹喘息,垂著胳膊緩解整個麻掉的手臂——這姑娘看著瘦,但真不算輕。 側過臉瞥了瞥她,發現她還站在他跟前,頂著一副天塌地陷與我無關的表情。 他不受控制冒出來一陣邪火,垂眸凜聲訊問:“你叫什么名字?幾歲了?圍著你的那群男人要干嘛?” 似是沒料到他變臉,愣了會兒后,她細長的睫毛開始撲閃:“陶白,18歲,那群人陪我……要我陪他們唱歌。” 蕭時光審視著面前還不到一米五的人,忍不住冷笑:“真行,還18歲。以為我沒見過18歲的女生?” 小姑娘從裙側口袋里掏出身份證,遞過來:“你看身份證號,真的18歲呢。” 從初三就開始打工賺錢的蕭時光,怎么會不懂這么簡單的套路。 拇指指腹摩挲過鋒利的卡片邊緣,往卡面上一搓,字跡上的油墨就暈開一塊。 他笑得更凉了一些:“假證?剛辦的?” 小姑娘終于放棄。 仰頭看他的時候,眼里的淡漠寂冷一掃而空,變得像暴雨過后天上的星星,清澈璀璨還帶著灼灼真誠:“我遇到了一些困難,只能這樣做。” “未成年人有困難就去找警察。”他懟道,把假證送還她手里,準備帶她去車站派出所報案。 卻在看到她失落小表情的一刻,再次冒出同情心,于是耐著性子繼續問:“為什么到KTV工作,很缺錢?” 小姑娘輕輕搖頭:“缺住的地方,缺一個給我做飯的人。我媽她……”睫毛又開始撲閃,“她和我爸離婚了,我爸要把新夫人接回家,以后那個家里就容不下我了。” 后半夜的街道空蕩寂靜,暴雨過后的潮濕空氣,與后背汗水膩在一起,堵塞著所有毛孔,讓人覺得壓迫,覺得密不透風。 小姑娘面無表情地說著,家庭環境的變故,以及未來不太好的可能。 他真的,猶豫了特別久。 最后還是從馬甲口袋里,掏出今晚喝酒賺來的五百塊錢。單手扶著樹,勉強彎腰,把錢推進她裙側的小兜。 “你太小了,別做這些,以后會后悔,”他自己的生活還是一團糟亂,哪還有精力去管別人的事,于是只能給點兒甜頭打發她走,“前面有個賓館,住一晚就坐車回家。你后媽要是容不下你,你就聰明點兒,多告狀,多報警。” 小姑娘愣了愣,攔住準備離開的他,從另一側口袋里掏出一千塊錢塞到他手里:“我不缺錢啊。” 在他驚怔的空檔,再次撕開消毒紙巾,幫他擦去唇上的血。眼睛很亮地問他:“你會做飯嗎?我能住你家嗎?等……等開學我就走。” 他沒說話,默默地注視手里的一千塊錢。 小姑娘卻來勁兒了,拉開書包拉鏈,毫不避諱地把里面好幾沓粉紅現金給他看:“要是不夠,我這里還有。” 說這話的時候,神態雀躍還帶著殷勤,在他懵怔之時,向他熱情靠近。 像有小星星從天穹奔襲而下,帶著繽紛輝光,帶著綺麗色彩,剎那之間,撞他滿懷。 只是……他又低頭看了眼書包里的東西。 一時間分辨不清,這輝光和色彩到底是來自于面前的人,還是來自她的現金。 他真的太缺錢了,也因為缺錢而對錢變得格外敏感。敏感到打眼一看,就知道包里的數額夠讓他平靜安穩地,度過這個暑假。 債主不會在他家門前噴油漆,不會對蕭明杰推搡辱罵、拳打腳踢。他也不必代替蕭明杰低聲下氣、求債主寬限幾日,蕭明杰的手指不會再被瘋狗的利齒碾碎嚼進肚子里的——那種平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