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權君王偏要強求 第46節
然而現在軍旅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京中權貴紛紛以各種理由,比如守喪、患病之類的理由,把子孫從軍營中弄出來,就是怕這時候真的要輪到他們上戰場賣命。 “國家正要用人的時候,這些人卻只想著自己,根本沒有什么家國天下的膽識。換做是我,此時正是大展宏圖的機會,怎么會灰溜溜往家里跑。” 沈雷言語中有氣憤也有遺憾,沈書云看在眼里,卻勸他:“這個當口,自然人人都怕死。沈霄雖然在軍中,好在年紀小,最多也就是做個文書閑職,現在還輪不到他去上陣殺敵。不然光是母親,也得日夜鬧著把他從軍中弄回來,家務寧日,父親又要頭疼了。” 沈雷悶聲道:“祖父是開國元勛,一世英名,九死一生,咱們家的兒郎,無論是我還是霄哥,都不該貪生怕死。” 沈書云知道他是報國無門,生悶氣,也不多說什么。只是囑托他,每日有什么前線的消息,要及時到后院來告訴她,以便及時作出有利于全家的應對。 沈雷點點頭,應允著離開了。 · 國家被拖入戰爭,新帝自然心情好不到哪里去,自從薊州舉事以后,新帝一日比一日殘暴,從前那個雖然多疑,但和善溫厚的少年天子不復存在,稍有不滿就將看不順眼的官僚直接在朝堂上杖斃。 京中權貴們,也都變得謹小慎微起來,多高的宅門也都恪守宵禁的律令,昔日浪蕩長街的紈绔也不見了蹤跡,人人自危,整個京城都遍布了緊張的氣氛。 · 平允軍是有備而來,本來安王麾下的將士,就對薊州周圍的諸州十分熟悉,各府道也早被安王的內應滲透成了篩子。 不出三個月,叛軍已經一路南下,勢如破竹,幾乎是兵不血刃地攻破了居庸關,直逼山東道。不久以后,東昌府周圍已經都被掃平,平允軍實力大增,增員數萬。 消息傳到了京城,圍繞在新帝周圍的權貴面色慘白,三個月前還覺得薊州遠在天邊,此刻卻陷入了兵臨城下之險一般瑟瑟發抖。 他們料想過用兵如神的安王會在戰局之初,稍占上風,但是到了近京的府道,大概就優勢不再,雙方會很快陷入拉鋸之中。 但京師的眾臣,幾乎沒人料到朝廷的護國軍這般不中用,三個月已經失去北方府道三分之一的領土。 關鍵時刻,新帝也只能放手一搏。好在榮恩公生前改革了軍旅的行政機構,縱然新帝是個一天戰場沒上過的人,也很容易提綱挈領地調配各地的親軍,不至于摸不到勺子。 在東昌府即將被叛軍攻克的前夕,新帝決定啟用新人,一邊培養人才,一邊邊打邊試。他親自撰寫了求賢的圣諭,希望京中官宦中有軍事天分的少年毛遂自薦,盡快建立一支屬于自己的將領梯隊。 沈雷在按察使司的庭院前想了很久,最后還是填寫了自薦的文書,差人遞交了上去。這件事,連父親沈嵩也沒有告知。 倒是放了差,沈雷照例去往蓬蓬遠春找沈書云告知今日的戰局時,一進院子就看到了何氏坐在沈書云院中的石凳上抹眼淚,旁邊是來勸她的母親王氏與翁姨娘。 第六十二章 沈書云立在何氏身前, 面容上全是無奈,仿佛是強撐著耐心對何氏道:“母親,霄哥的事情, 我會再勸勸父親想想辦法, 天色不早, 您先回去歇息。左右霄哥只是文職, 現如今叛軍還在北境,他不會輕易就被送去戰場的。” 何氏卻并沒有息事寧人的意思,反而對沈書云厲聲道:“你meimei如今遠嫁了,我身邊就只有霄哥兒。他身份不同, 是你祖父嫡親的長孫,閃失一根頭發也不行。” 這句“身份不同”, 本來是何氏的執念, 但是話說出口卻傷害了在場的翁姨娘、王氏還有沈雷。也讓作為嫡長女的沈書云感到尷尬。 自從失去了家權, 何氏說話也越發沒有了體統,沈書露出嫁后, 她身邊無人出謀劃策, 為人愚蠢自私的本性也就日益暴露。 沈霄當初因為殺了洪淵而被送去了軍營,沈家本來是希望他得到歷練,盡快成長成能挑起沈家門楣的嫡子,卻不成想薊州兵變, 現在京中有頭有臉的人家,都想盡辦法把軍中的子嗣往家里撤。 實際上, 在薊州舉事之前, 消息靈通的世家, 已經這樣干了。等到沈崇這樣在朝中人微言輕的人想把沈霄調出軍營的時候, 已經很難了。 何氏更是后知后覺, 日前跟馬舍人的姨娘吃茶的時候,才知道如今的軍中,是一個何等兇險的所在,沈霄這樣年少的世家后嗣,隨時可能被圣人授以軍銜,調配到前線。 何氏慌了神,找沈崇想辦法,沈崇哪里有辦法,于是就躲去了衙堂。 于是何氏只能來沈書云這里繼續鬧,她的盤算是沈書云雖然和她一樣是個女流,但她手里應當有很多榮恩公留下的值錢的東西,疏通打點是需要錢的,她想來找沈書云要錢,然后在找馬姨娘之類的熟人,去求位高權重的人,把沈霄要回來。 沈書云和她說了三五句話,已經明白了她的用意,想搪塞打發她,誰知道她來之前已經遣身邊的吳mama去叫了東院的翁姨娘和王氏,一起來對沈書云施壓。 翁姨娘和王氏到了蓬蓬遠春,才知道何氏把她倆叫來是為了什么,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看著何氏對沈書云痛哭哀求的樣子,又忍不住覺得有些可憐。 “我不管,你祖父生前最器重你,說你能謀善斷,要不然偌大個家你父親也不至于從我手里劃給你來管。沈霄是你親弟弟,你不能眼睜睜看著他上戰場送命,橫豎得去逼一逼你老子疏通打點,要是沒有了霄哥兒,我也不活了……” 沈書云皺著眉頭看著何氏哭喪一樣的瞎折騰,覺得她的所作所為簡直讓人哭笑不得。 首先,軍令如山,何況國家正在戰時,哪里能說讓沈霄回來就回來,許多位高權重的大臣、王公,也有在軍中的子嗣撤不出來,更何況沈霄。其次,現在戰火雖然燒得越來越旺,但是到底前線還在千里之遙的山東道,距離京師還隔著長江天險,沈霄毫無軍功,就算是圣人點兵,也會先選那些能打的,一時半會也不會想起沈霄來。 翁姨娘覺得為難,她雖是長輩,卻因為身份無法規勸何氏太多,只是道:“大姑娘說得是,這事就算要做,也急不得的,夫人還是先回去吧。” 何氏甩開翁姨娘,對沈書云含著怒意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盤算著什么?現而今,露娘不在我身邊了,現在就剩了霄哥一個指望,你們一個一個烏眼雞一樣盯著我們母子,橫豎盼著我沒了依托,你們好霸了這個家去。也是,你們有男有女,有嫡有庶,有長有幼,缺了我們也不顯山露水,正好是和和美美一家人。” 這番話可是一下子打了所有在場人的臉,幾乎無人幸免。就連剛剛趕到的沈雷都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從前,何氏雖然貪財、無知,但是卻還大體上維持了一個世家兒媳的體面,榮恩公死后,何氏卻沒有如愿拿回家權,她萬萬沒想到支持沈書云的會是沈崇。如今,又看著沈書云在沈家上下備受尊重,遠遠超過她這個正牌夫人,心里如何能不嫉妒。 于是現在干脆破罐子破摔,借著沈霄的事情,與沈書云撕破臉皮,大鬧一場。 沈書云本來還可以耐著性子看在她愛子心切的初衷上,安慰她幾句,甚至已經做了準備去勸勉沈崇想想辦法,這時候卻已經無法抑制心中的怒火。 她剛想開口,卻被沈雷搶先一步,對何氏說道:“嬸母莫要如是說,您是咱們家的尊夫人,縱然祖父不在了,也不會亂了尊卑。雖說霄哥是嫡子,要承接宗祧,但如今國家正需要人,咱們家是世代簪纓的忠臣之后,絕不能做臨陣脫逃的事情。莫說是霄哥還不至于上戰場,就算是上,沈家的兒郎也有為國盡忠的膽魄。” 沈雷向來是個不多言多語的人,因此這番話說出來,何氏竟然訝異到語塞,不知怎么反駁。 而更訝然的是王氏,她知道兒子沈雷是個有抱負的人,但是這個時候說出這番話,卻讓她十分意外。一方面她覺得現在首要的事情是要壓制住何氏的胡攪蠻纏,另一方面她也能理解一個母親不想讓兒子至于危難的心。 “雷哥,你不要渾說,這里是后宅,長輩的事情沒有你言語的地方。”王氏皺著眉頭訓斥沈雷,又對沈書云道:“大姑娘,你哥哥不是要給你添堵的意思。” 沈雷卻沒有收聲,反而挺直了腰板上前一步對所有人說出了他今天做的重大決定,仿佛往油鍋里澆了一勺開水,讓整個沈家炸了鍋。 “我已經上書自薦,要求朝廷將我調往前線,即便是上陣殺敵,也是我先去。圣人應允京中世家,留守一個嫡子免除兵役,我想圣人會看在祖父功勛卓著的份兒上,以我換回沈霄的。” 沈雷說得慷慨中,還有一絲不忍,他抬眼看了一眼母親王氏和祖母翁姨娘,兩個婦人已經被他的話嚇得臉色慘白。 就連沈書云也意外到啞口無言。 沈雷,竟然在這個風口浪尖,自薦隨軍…… “雷兒,你在說什么?你是嚇唬為娘的吧,自薦書你寫了嗎?是不是還沒有上交朝廷?”王氏顫顫巍巍地發問,沈雷的沉默卻已經說明了一切。 隨后,何氏發現自己真的是時運不濟,就連來跟沈書云鬧事,都不順利。沈雷的一聲驚雷,讓翁姨娘和王氏對沈雷的斥責和追問,取代了她準備了多時的一哭二鬧三上吊,成為了蓬蓬遠春今日的主角。 等到將這鬧做一團的家人都安置回了各自的院落,已經是漫天星斗的晚上了。 沈書云只覺得腦仁疼,于公,她支持沈雷忠君報國的義舉,但是于私,她并不認同沈雷毛遂自薦的行為。 她是榮恩公親自撫養長大的,自然明白七尺兒郎忠君之事,要有舍生忘死的勇氣,建功立業也需要這樣的膽魄。 但是她卻并不認為現在棄筆從戎是什么明智之舉,究竟為什么,她自己也說不清楚。但她憑借對榮恩公的了解,認為即便是祖父活著,恐怕也不會支持沈雷為了證明自己而匆匆做出的決定。 這或許是沈雷雖然善良上進,卻也并沒有得到榮恩公的垂青的原因。 他是一個正氣有余,而智慧不足的人。 新帝登基以來,對榮恩公和沈家的種種,可以說得上冷血無情。如今戰爭露出了頹勢,才想起培植羽翼,其治國之失,已經顯露無疑。 沈書云心中并不認同新帝的所作所為,尤其是對手是朱霽那樣的人。 三個月來,她不斷從沈雷那里聽到前線的最新消息,心中對帝國未來命運的判斷,也日漸清晰。 沈書云腦海中再次浮現出朱霽的音容,分明已經分別了三個月之久,她卻并未如料想的那樣逐漸忘懷這個人。反而總是會因為時局,而不經意間想到他。 沈書云走到書房,拿起了案頭的一個卷軸,這是朱霽留給她的那副《東山林壑》的真跡。 曹洞禪師的筆下的山水,胸襟灑脫,氣象雄渾,有超然飄逸的氣質,確實是傳世的神作。 端硯里沒有研磨,畫案也被念春擦得一塵不染。 沈書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時間讀書、作畫了。就連曾經飼養的白色大鸚鵡,也因為無暇管理而被念春放生。 曾經充滿閑情逸致的書房如今毫無生氣,就如同沈書云當下的心境。 她突然覺得自己這種感受,是在思念著什么。 思念榮恩公在世時的逍遙自在,思念沈家還未曾衰頹之前的富裕從容,思念自己小小閨中女兒的優渥快樂? 或者,僅僅是思念一個曾經冒然闖入了她的生活,又匆匆離去的一個身影。 朱霽日月入懷、氣質郎然的身形與樣貌,又浮上了沈書云的心頭。 她忍不住輕輕研磨,在星斗灑落一地銀輝的夜中,以潑墨的寫意線條,勾勒出一個俊朗男子的模樣,只是將他置身于天地山水之間,巍峨的高山、瀟灑的流水,這個男子在山間矗立,遙看河山壯美。 沈書云在畫的一角落下了花押,她一貫只用花押不按刻章,今天卻鬼使神差地打開畫案抽屜里的小漆盒,那枚光澤溫潤的田黃石就在其中。 她拿起刻章來,沉默無語地壓在了花押旁邊,仿佛是一種不愿告知旁人的儀式。 念春捧著香茶進來,看到沈書云在作畫,訝異又高興,道:“大姑娘在畫畫?許久未見你動筆了,還以為……” 念春想說,還以為今日發生了這么多無聊的煩心事,大姑娘會心煩,沒想到竟然拿起了筆。 “這幅畫取名沒有?”念春問沈書云,她雖然不懂畫,卻知道大姑娘每一幅畫都有名字。 沈書云讓念春把畫拿起來,對視了一番,說:“沒有。” 她看著畫作上,立于山水之間的那個背影,覺得自己簡直返場,甚至覺得有些好笑。搞不清楚家里如今一片烏煙瘴氣,自己怎么反而有了作畫的情致。 難道這就是虱子多了不覺咬? 她取來火燭,要把這幅畫燒了,不想面對自己在思念著朱霽的事實,卻被念春攔下。 “畫得挺好的,干嘛燒了呀。”念春搶過來,把畫拿在手里端詳,有點心疼的樣子。 念春的視線落到了的這幅畫上,看到了山水之間還站這個男子的背影。 “姑娘今天這畫有些古怪!”念春看看沈書云又看看這幅畫,腦子里飛快地在想著什么。 沈書云討厭被念春揣測的感覺,垂下眉眼,對念春道:“天色晚了,去備些點心茶水,今晚我不用晚膳了。” 念春卻并不肯走,最后湊過來,低聲問沈書云:“畫里這個男人,是那一位吧?” 沈書云不想被念春看穿,肅然了神色,伸手奪過來這幅畫,信手一捏,團起來扔到案頭,威嚴了語氣對念春說:“讓你小廚房拿些點心,你到底去不去?” “去去去,您是主,我是奴,哪有奴才不聽主子話的。”念春酸溜溜,帶著一絲調笑,回過身,趁著沈書云不注意,將揉成了一團的那副畫,拿在了手上,然后小跑到了書房門口。 “這幅畫,大姑娘不要,我要。”說完念春沖沈書云諧謔一笑,跑去了小廚房。 不一會兒,念春回來,端著幾塊糕餅和香茗,見沈書云已經在書房窗前的玫瑰椅上,歪支著身子看曹管家前日送來的賬本子。 “我的畫呢?”沈書云視線沒有從賬本上離開,冷冷地問念春。 “那是我的畫了,大姑娘都要燒了的東西,就不是你的了。” 沈書云知道念春是真的不打算還給她,也就只好作罷,再計較下去,反而傷了情分。何況也不過是一副一時興起的畫,若是真的強要回來,反而顯得多么看重這幅畫一般。 “隨你。反正團成那樣,墨都染黑了。” “那我也要。姑娘,你是不知道如今你現在的畫,在京中值多少錢了。我不嫌棄畫污了皺了,我讓曹管家手底下的福山找地方給我裝裱起來,將來老了拿去售賣了,還是一筆養老錢呢。” 沈書云心里感嘆家道真是中落了,念春一直在沈家是大丫鬟,吃穿用度比尋常小戶的小姐還要好,如今關心錢銀了。 “是嗎?你都聽人怎么說的,我的畫如今多少錢了?” “我聽曹管家的跟班福山說,大姑娘的畫,現在是五十兩銀子一平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