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權君王偏要強求 第28節
“且慢!”榮恩公這時候突然說話,朱霽便停下了腳步,沒有走到沈家那一桌旁邊。 “世子是從薊州遠道而來,身份尊貴,且為國家鎮守邊疆,十二歲便親征戰場,擊退蒙元蠻夷,實在是少年英才。”榮恩公緩緩道來,對朱霽的稱許比方才朱霽想跟沈家“攀親戚”的話,聽起來還真誠萬分。 “世子從武,老夫今日壽宴,來的也都是當年追隨我的一幫將領,其中不少曾經駐防過薊州。世子不若去那一桌,與將軍們對飲,把酒言歡,說說戰場上的事兒,讓老夫跟著再過過癮吧。” 榮恩公這是把朱霽這亂臣賊子扔到了一幫滿心怨氣的忠臣良將中間去了。 沈書云聽完祖父的話,忍不住低頭笑了一聲。 活該! 想到祖父親自帶出來的這些武將,都是酒量海海、言辭鋒利的人,沈書云就覺得祖父這一招真是高,希望叔伯們不要客氣,使勁兒把朱霽灌醉了,橫著出去才好呢。 以為朱霽會推脫為難,誰知他只是一瞬間有些失望意外,隨后就仍是那一幅自負滿懷的樣子,笑盈盈對榮恩公道:“公爺說的極是,我正可以借此機會,和幾位久仰大名的將軍們討教戰場上的機要。” 朱霽就這樣落落大方地走過去,坐到了趙世康和劉虎賁那一桌去了。 沈書云看著朱霽毫不怯懦的模樣,毫不猶疑地落座在最吵嚷的酒席間,頭一次覺得他的背影竟然有一點好看。 沈書云是第一次看到朱霽和一般武將們在一起的樣子,原來他不僅僅是只在她面前蠻橫無理,在任何人面前,都是這般 朱霽很快推杯換盞,和趙世康、劉虎賁暢飲起來,男人們聲高嘹亮,與沈府主家這一席的安靜祥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時候一直低頭吃飯的沈霄突然說:“祖父,我也想去將軍叔伯那一桌上去。孫兒十三了,莫說戰場,弓箭都沒有摸過。” 何氏摸摸的脊背:“國泰民安的,哪有戰場給你去。好好讀書謀求功名不比打打殺殺好。” 榮恩公卻舒展開眉目,對沈霄說:“若你這般想上戰場,明日去找趙世康,帶你去馬場上歷練歷練,就說我說的讓你去的。書院可以曠學兩日。” 沈霄聽完,高興地“噯”的一聲,低頭吃飯的樣子都更帶勁兒了。 沈書云看著武將們的那一桌宴席上,朱霽似乎在對各位將軍們敬酒,之后是諸位將軍合起伙來敬他,把酒言歡,一邊喝一邊說,起初似乎還有幾個人揶揄譏諷,不多時被一一化解,隨后似乎是聊起了薊州以往的戰事,朱霽竟然和幾位年屆不惑的將領們聊到了一處,最后開懷暢飲,還一同高唱了幾首戰歌。 陽剛之氣瞬間充盈了整個宴會大廳,榮恩公看向趙世康那一桌,居然還流露出了一點艷羨,想去湊湊熱鬧。 第四十章 “祖父想去趙將軍那邊湊湊熱鬧嗎?”沈書云湊過來問榮恩公。 榮恩公已經在餐桌邊坐了半個時辰, 此時疲憊不已,微微笑了一笑,帶著無盡的留戀, 眨了眨眼睛。 “不必了。今日我已經很高興了。” 榮恩公說話的聲音已經中氣不足, 最后帶著不舍, 決定不去破壞年輕人的氣氛。 沈書云給榮恩公又整理了一下膝頭的毯子, 榮恩公慈祥而深情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對她說:“云娘子,辛苦了。” 沈書云眼眶里的淚珠,突然決堤, 像是不聽使喚一樣,噼里啪啦往下落。 為了安排今日的壽宴, 沈書云忙了許久, 制定名單、安排接送、擇選菜單, 凡此種種瑣碎的大事小情,都親力親為, 就是希望祖父的壽辰能過得開開心心。 因為她清楚地知道, 這可能是祖父在世界上最后一次做壽了。 沈書云抹了抹眼淚,對榮恩公說:“祖父若是累了,就回去歇息。醫師還等著給您施針調理呢。” 榮恩公點點頭,翁姨娘忙讓下人把老公爺從餐桌邊, 抬上了輪椅,整理好了衣襟。 席間的人也已經發現榮恩公要扯席, 便也都停杯投箸, 看向了這邊。 沈書云落落大方地對眾人高聲說:“祖父乏了, 請各位繼續宴飲。” 榮恩公顫顫巍巍抬起雙拳, 微微在胸前抱拳, 慈祥的目光里星斗閃爍,掃過一個又一個將目光投過來的人。似乎要把這最后的見面,刻在腦海中,永不忘懷。 朱霽領著一桌武將,說:“咱們應當一起舉杯,一起敬公爺一杯。” 諸位將士聲如洪雷,舉起酒杯:“祝公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像是一場英雄遲暮的告別,榮恩公微微笑著,與大家辭行。 最后曹管家和翁姨娘,推著榮恩公回去了凌云院。 榮恩公退席以后,諸位參加宴席的人很是感慨了一番,他們許多都已經有段時日沒有見過榮恩公了,昔日威風凜凜的權臣,如今病入膏肓的樣子,讓他們很是唏噓。 這哀嘆之聲,自然沈家的這一桌人也聽到了。 沈崇一點也沒有去給諸位一一敬酒的覺悟,而是一個人低著頭喝悶酒。 倒是沈嵩,主動問沈崇:“子峻,咱們還是過去敬一圈酒吧,來的也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好歹得有點東道主的樣子。” 沈崇這才很不情愿地走過去敬酒,到了將軍們所在的這一桌,沈崇別別扭扭很不大方地敬酒,卻被劉虎賁拿住。 劉虎賁和席間很多榮恩公昔日的下屬一樣,對沈崇的情感很復雜,出于對榮恩公的敬重,他們從前也曾經視沈崇為少主。 但是這些年下來,沈崇的不爭氣、不上進又讓他們跌破了眼鏡。 在榮恩公提攜起來的這些將軍眼里,若是沈崇能爭口氣,早些取得軍功或者功名,也不至于讓沈家青黃不接。 而沈崇治家無道,縱容妻子貪財小氣,毫無大宅門貴婦的尊重,也已經名滿京城。 堂堂國公爺的兒子,在朝中被排擠成可有可無的角色,這不能怪榮恩公不肯提攜兒子,多年以來沈崇錯失了很多機會,全然是因為他自己爛泥扶不上墻。 “沈大人,今日是公爺大壽,您是嫡長子,公爺提前撤席,您應該多喝幾杯才對!”劉虎賁端著高腳瓷杯,對著沈崇一杯一杯灌酒。 沈崇雖然經常流連酒樓瓦肆,但是酒量卻很差,幾乎兩三杯酒就已經扶額,趙世康有些看不下去,對劉虎賁道:“沈大人已經微醺,我看還是不要喝了。” 劉虎賁和趙世康是多年的交情,說話也毫不客氣:“趙兄,這話說的,難道沈大人的酒量就只有這么一點點嗎?你不要這么輕視堂堂公候府的嫡長子!難道子峻兄不能成襲爵位,就不是國公府未來的掌家人了嗎?” 一句話說的沈崇和沈嵩都有些下不來臺。趙世康直搖頭,但也沒有辦法。 劉虎賁后面又站起來兩個武將,跟著起哄,非得把沈崇灌醉了不可。 沈書云看向這邊,已經看出了父親這是被祖父昔日的部下纏住了。 沈書云有些著急,生怕父親這個時候會出丑,但是礙于自己是女兒身,又不方便過去。 沈霄起身說:“我去給父親擋酒。” 沈雷摁住他,道:“你有酒量么,就去觸這個眉頭。” 沈霄沉默,他確實沒有酒量,還不如沈崇呢。 沈雷嘆了一口氣過去想幫扶一下叔父,但是到了那一桌,也只是站在父親沈嵩的身后,不敢多說話。 沈雷自己的父親是庶出,諸位將軍就算是要為難沈家的人,也只能和沈崇過招。 嫡庶有別,沈雷更沒有上前說太多話的資格,否則會被在座諸君嘲笑錯了尊卑,反倒失禮了 。 沈書云覺得這般武將灌了點黃湯,就露出了本性,分明是拿著沈崇出氣,把各自在新帝登基后,郁郁不得志的情緒,找了這么個機會發泄出來。 倒是朱霽,仍然氣定神閑在酒桌上,看著沈崇被幾位武將為難,又灌了幾杯酒。目光看向沈書云,看到了她正四處搬救兵的模樣,便低下頭微微笑。 “在這個家里,還真的cao心的命。”朱霽在心里這樣揶揄了沈書云,轉瞬又覺得心頭微微一緊。 也許她早已經習慣了cao心,去承擔本來就不該她來cao心和承擔的事情。 她的一雙素手,應該捉著梅鹿的筆桿,在畫案前潑墨揮毫,抒寫胸中的江山萬里,而不是現在整日在堆疊如山的賬目里浪費光陰。 朱霽想帶著她離開這個烏煙瘴氣的沈家,這種想法越來越強烈。 “沈大人,請再喝一杯,今日能聚在一起,可是不容易啊!” 沈崇又被劉虎賁等人,灌了幾杯酒,沈嵩上前想替替他,卻被劉虎賁身后的武將接了過去,沈雷也陷入了酒官司,脫不開身。 再喝下去,明日父親和叔父都別想去衙門畫卯了。 沈書云嘆一口氣,突然想到了一個人,她四望尋找蕭唯仁,希望這位“準女婿”能去那一桌幫助一下沈崇,卻發現蕭唯仁和沈書露不知何時已經撤了席,連沈書露身邊伺候的紅簪和玉簪都不在了。 至于何氏,正全心全意在吃眼前一鐘全湯,對身邊的老媽子抱怨自己院子里的伙食不好,不似宴會上這般精致,懷疑現在連廚房都不將她放在眼里。 沈書云看到她那自私而無知的模樣,簡直覺得頭疼。 她的目光可憐巴巴四處求助,最后和朱霽帶著點戲謔的眼光短兵相接。 沈書云低下了頭,又抬起眼眸,眼神里有了一絲祈求之意。就是這么一個輕飄飄的表情,已經足夠讓朱霽伸出援手。 朱霽彎唇勾勒出一個知會的笑容,站起身來,對劉虎賁說:“劉將軍,不若讓我替沈大人喝一杯。” 劉虎賁也有了酒氣,說話十分直率:“世子爺姓朱,是國姓爺,怎么能提沈家人喝酒。難道世子爺是沈家人嗎?何時安王府也時興入贅了?” “哈哈哈哈……”將軍席間的武將們都哈哈大笑起來。 朱霽并不覺得下不來臺,反而因為“入贅”兩個字簡直是說到他心坎里,跟著爽朗開懷地笑了起來。 他將酒杯斟滿,走到劉虎賁和沈崇之間,沒有一句多余的話,只是舉杯,將滿滿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后瀟灑地翻過杯口,確實喝得干干凈凈。 眾人一瞬間懵怔,朱霽方才被幾位將軍勸酒,已經喝了不少,這個時候還能一飲而盡浮一大白,可見他的酒量有多么好。 在眾人沉默的瞬間,朱霽輕輕把沈崇手中的酒杯拿了過來,給旁邊沈雷一個眼色,威嚴赫赫地說:“沈大人醉了,麻煩雷哥扶他去歇息。” 沈嵩和沈雷連忙把已經快站不住的沈崇扶著交給了站在桌邊伺候的幾個小廝,扶著去綠野院,行至宴會廳的門口,沈崇就吐了出來。 沈書云也帶著念春過去侍奉,心里感嘆好險,若是再晚一會兒,父親就要在將軍們的酒桌邊出丑了。 沈書云跟著小廝們出了宴會廳,到了往后院去的月門處,才停住腳步。看著小廝們將沈崇送了回去,沈書云才長舒一口氣。 等到沈書云回去,看到宴席間的來賓已經三三兩兩告辭了。 沈崇走了,沈嵩便接過來東道主的職責,對要離席的諸位一一告別,安排好小廝送到府門去。 沈書云往武將們的這一桌看過來,劉虎賁等人都是海量,這時候也已經喝得有些站不住。 倒是趙世康將軍處事沉穩,雖然也是醉馬刀槍,到底還算是有些定力,正坐在那里微微扶著額頭,看著一桌子的軍中故舊們要么溜到了桌子下面,要么伏在桌上呼呼大睡。 沈書云讓曹管家將幾位將軍妥善交給他們身邊侍奉的副官或者兵卒,各自歸家好好醒酒。 曹管家一一去辦。 倒是遍尋不著朱霽的身影,沈書云起身去宴會廳外頭尋找,看到月門外,四寶正對朱霽神情肅然地說著什么話。 朱霽喝了那么多酒,卻幾乎看不出什么變化,側耳仔細聽著四寶的稟告,時不時微微頷首點頭。 朱霽感覺到有人在月門這一邊看他,見到是沈書云,神色微微一變,對四寶簡單交代了幾句,就往沈書云這邊走過來。 這道月門外的回廊通向墨泉,距離上房幾個院子很遠,因此也背靜無人。 朱霽到了沈書云身前,沈書云才聞到了他身上也沾染了酒氣,眼眶微微有些水氣,看上去閑庭信步,穩穩當當,也只是仗著酒量驚人,到底還是有了微醺的意思。 “今日多謝你,給家父解圍。”沈書云看一眼朱霽,怯怯地道謝。 朱霽看著她忙碌了好幾天,臉面都沒有了光彩,下頜瘦得一張鵝蛋臉變成了瓜子臉,有些心疼。她方才著急送沈崇回去,一路走得很快,鬢角挽起來的秀發散落了一縷,輕輕地垂在肩頭。 朱霽伸出纖長而皓白的手指,輕輕把散落的一縷鴉發撩動起來,掖在了她的耳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