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權君王偏要強求 第6節
這一刻他不拒絕承認,自己與祖父和父親在一件事情上確實極為相似,那便是對權勢的渴求與熱忱。因此,看到太和殿正中坐著的堂兄時,他必須努力壓抑著內心的不平之氣,才能換上恭順溫潤的表情。 永續帝今年二十五歲,名喚朱雯,是先帝的嫡長孫。先太子沒等到繼位就病亡了,先帝本來并不想讓朱雯繼承皇位,但看到他在太子病重時不舍晝夜地侍奉在側,被他的孝心所感動,幾年后還是將他定成繼承大統的人選。 登基以后的永續帝,肥胖而臃腫、善良且懦弱,在權宦與文臣之間左右搖擺,未能有一次拿出什么像樣的決斷,唯獨聽信文臣的建議,在打壓先帝的托孤之臣上,付出了極大的勇氣,榮恩公正是其中的代表。 面圣之時,朱霽和顏悅色、謙卑恭順,對這位皇兄一口一句圣人,將永續帝哄得十分開懷。見他這般瀟灑超逸的形容、溫文爾雅的舉止,永續帝難以理解為何洪承恩總是在折子里言辭激烈地謾罵這位堂弟和他的四皇叔,總說他們如何如何狼子野心,是國家的心腹大患。 本就是在意親情的良善庸碌之人,加上一旁大太監王瑾推波助瀾,一頓宮廷家宴下來,永續帝對朱霽幾乎可以稱得上欣賞了。 果然,如同王瑾所承諾的那樣,一切都順風順水。送別朱霽出宮時,永續帝甚至許諾過段時日,洪承恩和李泰齊不再反復上書的時候,就送朱霽回薊州去,更絲毫沒有讓他在京中禁足的想法。 朱霽內心滿是嘲諷,面容上卻一副親兄熱弟的感念表情。 *** 回到榮恩公府上時,太陽已經西斜。四寶去備水,稍后侍奉朱霽寬衣沐浴。 完成了入禁面圣的大事,朱霽也覺得身心松弛。于是摘下梁冠,懶得換朝服,一個人在存雄居院內散步,感受愜意的秋爽。 榮恩公要求他只能在存雄居內行走,他便在院墻上的月洞窗前駐足,窗外恰好是噴涌的墨泉。經過一個夏日雨季的存蓄,初秋是泉水一年中最豐沛的時節,泉源騰空,水涌若輪,看著令人心曠神怡。 這時,沈書云從蓬蓬遠春走出來,若有所思地漫步到墨泉邊。 秋風有了涼意,她的月白紗羅裙衫外,添了一件水紅色半臂,領口別著牡丹紋樣的金扣,秀發在額頂挽成單螺,只清素地裝飾一枚南珠。 這樣的打扮,雖然不失少女的秀麗,卻因她長年浸潤于書畫丹青經歷,染上了一絲不合年紀的孤高疏淡。 這種不同尋常的風采,若是尋常男子,恐會覺得高不可攀、只能遠遠觀賞,卻恰恰是朱霽所喜愛稀罕的,蓋因為他也是一樣自負桀驁,勤勉早慧的人。 存雄居在蓬蓬遠春上首些的位置,沈書云又正在出神沉思,完全沒有察覺到圍墻上的月洞窗前,有人在深情款款地看著她。 沈書云手中拿著一朵不知在哪兒摘下的木芙蓉,眼睛注視著泉水,素手將花瓣拆下來,一片一片丟到泉水中,冰肌朱顏也難掩她此時此刻深深的哀愁。 她有心事。 在想什么呢?還在為了丟失了田黃石苦惱嗎?朱霽揣測著,卻又覺得她的苦悶,并不是來自一時一地,而是很久以來的一種積攢。 這時,念春過來尋沈書云,在她耳邊說著悄悄話,朱霽聽不見具體內容,就見沈書云把已經拆光了花瓣的綠萼丟到泉池里,轉頭帶著念春往沈公的凌云院方向走了。 熱水準備好了,四寶上前請朱霽去濯洗沐浴。他步履沉沉,一邊走一邊問四寶:“這兩日,沈家發生了什么不同尋常的事情嗎?” 方才備水的片刻,世子留在府上的侍從,已經把榮恩公府上發生的精彩故事當成閑話學給了四寶。 見朱霽這樣問,四寶想了想便說:“好像是有。曹管家手下的人對咱們的人說,昨日他們家后宅是起了點沖突,沈大姑娘用折扇打了二姑娘,據說下手還挺重,挺俊俏的臉被打成了豬頭。” 作者有話說: 豬頭:感覺有被冒犯到。 朱霽:我老婆太帥了,我老婆會打惡人的臉。 沈書云:你這惡人,也給我等著。 第十章 凌云院內,沈廷恩正躺在竹藤的躺椅上在曬太陽,翁姨娘坐在一旁秀墩上侍奉。見沈書云來了,忙起身讓出了地方。 “大姑娘來了,公爺方才著急派人尋你多時了,你們祖孫聊會兒。奴正好下去給公爺煎藥,”翁姨娘帶著侍女退出院子。 念春識趣,轉身去正廳里,給主子們倒茶,屋內便只有祖孫兩個人了。 沈書云過去,沒有坐在翁姨娘方才坐的秀墩上,而是蹲下身,坐在榮恩公躺椅前的腳踏上,依偎在祖父的藤椅邊。 祖孫倆對著明媚的夕陽都不說話,就這么安靜地坐了一會兒,不由得讓人聯想到“相依為命”這四個字。 最后,還是沈書云先開了口:“祖父,我做錯事情了。” “知道錯就好。”榮恩公起身,坐直了身子,沈書云忙起身從他身后墊上軟枕讓他靠著。 “你說說,錯在哪里了。”榮恩公慢條斯理地接過念春遞來的茶。 “打了二meimei。”書云低頭小聲說。 她打人,是被meimei逼得沒辦法,天知道她多么不想和沈書露一般見識,但凡能忍她便忍了。可是出了這口氣以后,書云心頭卻爬上了一絲沒味兒的情緒。 “我不是說這個。該罰的人,你打晚了,活該你自己再受委屈。”沈廷恩心疼又無奈地看著她。 沈書云有一絲訝然,她知道祖父會理解她,但沒想到他把話說得這樣直白。 榮恩公開口問她:“我問你,田黃石怎么找不到了?你屋里原來四個丫頭,現如今怎么變成三個了?” “祖父其實早就都知道了……”沈書云有些意外,但片刻也就不意外了。 “這么大的府邸,我雖老了,卻也不缺幾個耳報神。” 沈書云了然,祖父那般明白的人,國家大事都看得一清二楚,小小府邸能有什么瞞得住他,必然是先一步知道了全情。 可是她半晌沒有再說話,最后從唇邊低聲擠出一句: “那您,就不能裝著不知道嗎?”沈書云眉眼里滿是讓人心疼的惆悵。 沈公爺胸口一緊,沈書云的反問,實則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知道孫女識大體、有主張,但他沒想過,原來從頭到尾不告訴他,除了怕惹他動氣,還有一層意思:她希望他能袖手旁觀,不要插手這件事。 還能為什么呢?她不過是試圖在他還健在的時候,用一點退讓和妥協,消弭何氏甚至沈崇對她的敵意。不搬出祖父的威嚴,這仇恨就不至于結得太深。 這是她給自己未來找的臺階,甚至也可以稱得上是她在方寸閨閣中的精明與權謀。 但突然間,他反而更加心疼她。他感到自己已經老了,無論如何寵愛和抬舉這個沒有娘親的可憐孩子,也無法真正去改變她在這個家里尷尬的處境。 在烏煙瘴氣的泥潭里,她開成了奪目的花,可是驕陽總有落日的一天,她還能繼續盛放嗎? 家族式微,在他死后,她曾經得到的偏疼,或許都將成為被擠兌和欺負的原罪。 這一刻他還活著,喘息著不勻稱的呼吸,他依舊想把此生最美好的疼愛都給她。他清楚地明白,書云不僅僅是他的血脈,還是他的知音,他一生頑強堅毅、果決豪邁的精神的唯一繼承人。 “糊涂、自以為是!”沈公爺對書云嚴厲地說,下一句,他換了心疼的口吻,對她說:“你以為世上的事,忍忍就能過去嗎?我活著和我死了,他們對你能有什么根本的區別?狗腦子永遠懂不了人的事。” 有時候,沈公爺甚至希望大孫女不是這樣明白事理、顧全大局的孩子,若她能有一些張狂和驕縱,遇到這些極品的家人,也不至于如此自傷。 “總歸是父親、母親、親meimei,一筆寫不出兩個沈字。”沈書云知道再說下去,祖父要真的傷懷了,便盡力撐起笑容,對祖父說:“爺爺您瞧,晚霞真美。” 沈公爺的人生依舊夕陽西下,便不想去看晚霞。他從衣襟里取出了一封信,遞給沈書云,對她說:“臨安蕭家來的信,你自己看看吧。” 沈書云看完,臉色變得凝重,撐起來的笑容也沒了。 臨安蕭家,是書云母親的娘家,可以稱得上整個臨安府的首富。前朝歷任工部織造局的主事,有一大半出自蕭家。整個江南,蕭家盛名在外,無人不知。 母親臨終前,就曾經動心將她許配給自己的侄子蕭唯仁。但當時她還只是個襁褓中的奶娃娃。這些年來,榮恩公受先帝器重,如日中天,蕭家這等商賈之家,并不能與之相配。如今蕭唯仁已至弱冠之年,他的父母死后,繼承了滔天財富,作為嫡長子便撐起家業。日前,他致信榮恩公,表達了求娶沈書云的意愿。 沈書云已經過了十六歲生日,正在議親的年紀。兩年前,榮恩公還手握重權的時候,京中來說項的權貴不乏其人,但是榮恩公覺得哪一個都配不上自己的心尖明珠,全都駁了回去。 如今沈家的處境尷尬,從前踏破門檻的媒人,便都不見了蹤影。為此,何氏還曾經抱怨,榮恩公的失勢,把沈書露的婚姻也連累了。 這封信里,蕭唯仁對自己手中的財富,流露出了沾沾自喜的意味,求親的言辭雖然懇切,但總讓人感到不太舒服。 “表哥這是覺得自己義薄云天呢。這時候想著我,仿佛救苦救難似的。”沈書云放下信,對祖父自嘲:“祖父是不是私下里,也求佛拜廟,希望早點把我嫁出去?” “我?我恨不得你永遠在我身邊!這世間的臭小子一個一個都是泥猴兒,誰來提親我都想用棍子打出去。”榮恩公也跟著說笑起來,但到底沉下氣,試探著問書云:“現在是問你,這等人家,你想嫁嗎?” 想嫁嗎?書云一時間真的是答不上來。 表哥是個什么樣的人,她沒什么印象了。但若嫁給父母雙亡的人,便沒有翁姑的糾纏。在臨安那樣山水秀美的地方,豪門之家的主母,只要不出大錯,能和夫君維持表面和氣,過上一份舒心日子,應當是不難。 總好過,在這烏煙瘴氣的娘家,整日面對狹隘的繼母、惡毒的meimei、無能的父親,無休無止地纏斗要好些吧!沈書云腦子里飛快地轉動著對婚姻這件事有限的認識,反復掂量著。 與其說想嫁到什么歸宿,倒不如說是想離開現在的地方。 榮恩公看出了她的心思,也做出了決策:“過了中秋,再有一個月,便是我的壽辰,讓你父親起一封請柬,把姓蕭的小子叫來相看相看,若是個人形就考慮他,若不是個東西,就攆出去揍一頓。” 天幕漸漸落下,晚霞換了稀疏的星光,注定是個月色朗朗的好夜。 榮恩公示意沈書云扶他起來,持著拐杖往正廳的飯堂里走。 圓桌上,翁姨娘和念春布置好飯菜,便退下了。沈書云起身,給祖父遞湯水、夾菜蔬。這么多年,侍奉在祖父身邊,她對這些小事已經輕車熟路。 沈公讓她坐下一起吃,她便安坐下,問道:“祖父,那田黃石父親命曹管家去找了,至今還沒有消息。” 她想既然祖父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倒不妨和他商議一下對策:“這是先帝的賞賜,我怕事情敗露了,會被有心人拿來做文章。” “祖父我前半輩子都是把腦袋掛在腰帶上過來的,為人處世就是一句話:沒事兒不惹事兒,有事兒也不怕事兒。”祖父難得有好胃口,一碗粥很快喝完。 見沈書云還是沒領會,他便笑了笑:“圣人若要治罪,隨便找塊路邊的磚頭也是一樣摁給你個罪名,是不是田黃石有什么干系。快點吃飯,把肚子喂飽,才是頭等大事。” 道理其實她也早就想得通,但唯有祖父的,才能真的讓她真正擁有一種從容不迫的心境。 *** 念春見沈書云從凌云院回來的時候,臉色是輕松快慰的,也跟著松了一口氣。 只要主子沒有因為給她出頭為難,她便卸下了心里的重擔,值夜時便睡得很沉。 沈書云卻睡不著,反反復復琢磨著蕭家求親的事。 輾轉反側后,她想去墨泉邊靜靜心神。唯恐驚擾了好多天都沒睡好的念春,她便躡手躡腳,隨手拿了一件披風套在寢衣外面,任由三千鴉發散落在肩頭,提上一雙軟繡鞋,就往外走。 才過了十五,月未下弦,穹頂上冰輪皎皎,銀輝盈盈,把園內小路照的清楚明亮。沈書云振了振披風的衣襟,歡快了腳步,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墨泉邊。 沒有婢女跟著,沈書云便縱容自己貪一回涼,她俯下身,掬一把泉水來飲,甘甜清冽的舒爽瞬間讓她感到暢快。 “沈大姑娘半夜里偷偷跑出來喝涼水,不怕鬧肚子么?”上首的月洞窗上,赫然坐著一個人,抬頭乍一看,嚇了沈書云一跳。 再定睛觀瞧,不是那塊燙手山芋又是誰? 作者有話說: 朱霽:興奮!激動!半夜活捉老婆! 書云:真真喝口涼水都塞牙!晦氣! 第十一章 朱霽穿著一身雪緞寢衣,正側坐在圍墻的洞窗上觀看月色,聆聽泉聲。 本來是因為睡不著,在此懷想下午時分在泉畔駐足的心上人,沒想到有意外之喜,竟然直接見到了心上人。 并且還是,這般惹人肖想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