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篡權君王偏要強求 第4節

    賢二帶著沈書云到了廟宇東側的藏經樓,里面掛著甘露寺幾百年來諸位禪宗法師的書畫名作,其中最著名的是宋末元初時,曹洞云巖禪師的一幅《東山林壑》。這幅畫是寺里的瑰寶,京城的權貴,凡是喜愛丹青的,幾乎沒有一個不曾打過將此畫據為己有的心思。

    沈書云走到高懸的畫軸前,臉上卻浮現出一點俏皮的神色,壓低了聲音問賢二:“真的沒人看出來嗎?”

    “阿彌陀佛,至今不曾有人看得出來。”賢二佯作一本正經的樣子。

    賢二法師雖然遁入空門,卻實則是個風趣可愛的老者,多年來和沈書云已經是忘年之交,書云學畫之初,常來寺里觀摩名作,他為她行了許多方便。

    事情起自年初,權傾朝野的司禮監太監王瑾來寺內觀摩,對這幅《東山林壑》打起了主意,方丈宏庵法師為了保住瑰寶,就委托賢二法師邀請名家,全力畫一副仿制品,以防真品被王瑾強取豪奪了去。

    賢二想來想去,當下畫壇有以假亂真的才力的人不多,便悄悄求告了沈書云。沒想到她考慮了幾日,竟然應承下來 。不過是少年意氣,想以此測試自己的技藝,能不能騙過京城權貴的法眼。

    卻沒想到,時間過去半載,藏經樓迎來送往,竟然沒有一個人發現,真被她瞞天過海。

    作者有話說:

    朱霽:住在我老婆家里太開心了!

    書云:倒插門也不想要你。

    第六章

    “司禮監的人,沒有再來討畫么?”沈書云雖然自信手頭技法能與曹洞云巖靈魂相通,但是贗品畢竟是贗品,還是很關心此事的后續。

    賢二法師神色安然道:“說起來也有趣,自從這一幅‘新作’掛上去以后,王瑾倒是再也沒有來尋過麻煩。司禮監如今權勢滔天,大概忙得很。”

    “嗯,那就好。”書云點點頭,心里卻劃過一絲失落。

    新帝繼位,祖父這樣的忠臣被奪了實權,閹黨四處搜集珍寶、作jian犯科,倒成了圣人最信賴的人。自古宦官干政就是朝綱敗壞的開始,她為祖父不甘心,也為國家的未來有了隱隱的憂慮。

    “姑娘還要看看那幅原作嗎?摘下來以后,一直在宏庵住持的僧舍里放著,住持待會兒要會客,本座可以去討來一觀。”賢二法師問她。

    沈書云搖了搖頭,道:“不必了,臨摹的那段時間,已經爛熟于心,今后都可以不必再看。”

    年初,她把《東山林壑》借回家臨摹,一連數日廢寢忘食,癡迷到極致時,仿佛在和曹洞云巖隔著時空靈魂對話。得到了大家的真髓,畫作只不過是一張紙,要緊的是心中的山水。

    ***

    閨中女兒,即便偶爾出門,也不能在外頭久留。沈書云就此作別了賢二法師,和念春兩個人離開了藏經樓。

    甘露寺的規制很高,除了帝王將相,一般訪客的馬車皆停在后門。又因寺院規模宏偉,從藏經樓到寺院后門,著實得走一段不短的路程。

    已經入秋,今日風中已經有了涼意。此時穹窿上巧云舒卷,蓬松潔白。寺內古樹蔥蘢,芳草怡人,沈書云和念春邊聊便走,心情大好。

    距離寺門還有一段距離,沈書云陡然停了下來,她看見了對面走過來的人。而那人自然也認出了她。

    沈書云暗道,真是晦氣的冤家,在家里見到就算了,好不容易出趟家門,也要遇見。

    朱霽的心里也是做此感慨,只是,他把一天只內見兩回看成是莫大的緣分,不清楚沈書云在心里已經開始罵他了。

    “沈大姑娘好。真巧,一日之內兩次得見。”朱霽上前頷首,他是親王世子,這京中能讓他見禮的人并不多。沒有長輩和外人,那凜凜的自負便毫不遮掩。

    “世子爺有禮。”沈書云低下頭行禮,想就此錯過身道別,一句話也不想和他多言。

    朱霽感受到了她的回避,卻并不氣餒,上前誠懇問道:“今日是盂蘭盆節,大姑娘這是給親人蓮位上香嗎?”

    “回世子爺的話,的確如此。家母蓮位在寺內供奉。”沈書云盡可能禮貌地回答,希望過分的禮貌,能拒他于千里。

    朱霽反應極快,瞬間就有了歉意:“想必是府上為了接待我,耽誤了給先夫人的祭掃,只能來寺里給蓮位上香。怪我思慮不周,給大姑娘添了麻煩。”

    他的歉意不像是假裝的,沈書云更不想計較,只繼續客氣道:“世子爺皇親貴胄,能下榻寒舍,是沈門之幸。家母過身多年,往年忙起來,也有只來寺里不去墓前的時候。”

    朱霽一笑,知道她只是客氣,但能和她這樣近距離說幾句話,也是無比歡喜。想到了什么,又說:“先前送給大姑娘的薄禮,可對姑娘的技藝有所助力?”

    不提那盒子讓沈書云感到羞臊的顏料還罷了,此時這人居然主動問起來了,干脆借這個機會和他說清楚。

    沈書云強忍著心頭的煩擾,繼續客客氣氣道:“世子為先帝盡孝,才會還禮小女。誠然是孝道彰顯,感天動地!只是那顏料太過貴重,我一個小人物著實配不上,若世子不想令書云顧影慚形,改日我便差人原物奉還,這樣心里還能熨帖些。”

    她的回答讓朱霽十分意外,臉上明顯滑過了不悅和失落,但是驕傲的人不會在還沒開場的時候就敗下陣來,便說:“大姑娘的才情,京師無人不知,若是你都配不上,便沒人配得上。”

    這是公然的稱贊,但對一個沒有出閣的女孩子這樣說話,顯然是別有意味了。

    語罷,他還不罷休,神情里有了一點賭氣,帶著些強硬,說:“況且,在下送出去的禮物,從沒有收回來的道理。”

    沈書云心頭之火也瞬時燃了起來,再不想對這個亂臣賊子裝客套,言辭也不再柔軟,憤憤道:“禮物是祖父收下的,并未問過小女的心意。沈家人丁眾多,世子只送小女,憑白惹人誤會。世子若是不肯收回,便把石色原封不動地退回到祖父那里。”

    千挑萬選的禮物,她可以不喜歡,可以用不上,但是總不能這般羞辱他的一片真心。一瞬之間,朱霽覺得她幾乎有些可氣。

    但閨中女兒即便見過些世面,也比不上朱霽這樣周旋在權力場上的人心機深厚,她如何斗得過他。

    朱霽眼波一轉,冷然笑道:“說的也是。不過一盒顏色,死物罷了,既然送了大姑娘,就全憑姑娘處置。只不過我記得,盒子里還放了張字條。想來姑娘說要‘原封不動’退回,大抵這字條也未曾發現。送去給沈公爺收著的時候,一定想著把字條拿出來,才可以真正免去許多誤會。”

    “你!”沈書云被他說得臉色發紅,終于怒不可遏地看向這個令她討厭的人。

    她生氣的時候眼睛瞪得圓圓,本來美如潭水的眼眸,頃刻間起了蕩漾的波瀾。朱霽從前只知道西施捧心是美的,原來美人生氣,也是這樣讓人心醉。

    “看來,字條你是看過了。”他微微一笑,從她身邊走過,在距離她一拳之隔時,側首道:“在下今日還要誠心禮佛,和姑娘就此別過。”

    朱霽說完就悠然獨行,朝著僧舍的方向走去了。

    朱霽從宏庵法師的茶室里出來時,已經是日暮時分。宏庵法師親自送他至寺門,四寶等在那里。

    四寶見宏庵法師將一只細長的錦盒遞到他手里,也并不多言,只恭敬地掀開了馬車的竹簾。朱霽向法師禮貌作別,便上了馬車。

    其實,宏庵法師忙著約他出來,并沒有什么真正的大事,不過是感念安王當年對他的大恩,當面致謝一番罷了。他告知朱霽,甘露寺日前將十萬兩香火銀,募贈給薊州,當做是充盈部隊的軍餉。眼下已經派武僧夙夜趕路,將紋銀押送往薊州去了。

    一個千年名剎的住持為何會支持安王的大計?這要從十年前說起。當時,先帝經過幾十年的經營,基本穩固了版圖,于是開始揮刀向內,整飭吏治以后,便動了“滅佛”的心思。

    所謂滅佛,并不是要廢黜民間信仰,僅僅是出于帝國要想穩固,絕不容許僧侶勢力做大。前朝末期,因為戰亂頻仍,僧眾占編戶人口的四分之一,寺院廣納人口良田,還有免除納稅服役的特權。對于剛剛穩住腳跟的新王朝來說,富可敵國的寺院勢力簡直形同一方諸侯。

    當時,甘露寺差一點被先帝拎出來以儆效尤,是安王上書先帝,以甘露寺內供奉先皇后和太后的蓮位為由,動之以情,保下了宏庵的佛職和財產。

    新帝繼位不過兩年,各地的寺院勢力又開始抬頭,且皆以甘露寺馬首是瞻。宏庵法師一時間廣結善緣,成了不可小覷的佛門宗主。

    雖然身在佛門,并不妨礙宏庵法師是一個人精。他審時度勢,押寶在兵強馬壯、心機深厚的安王身上。安王則看中他在京中蟄伏的位置,可以以佛門身份為掩護,為他打探消息,暗送款物與人員,是極其順手的工具。

    馬車不疾不徐地往榮恩公府行進,朱霽側身看看手邊的錦盒。

    里面是宏庵法師上供給他的大禮,正是曹洞云巖的那幅《東山林壑》。

    宏庵知道安王世子對錢財早就無欲無求,惟獨在丹青上有一份熱情,因此將寺內最有名的瑰寶雅賄于他,以宣示忠誠。雖然有些舍不得,但是到底比被王瑾哪天討要了去好。

    朱霽暗自想,沈書云年年都要來給母親的蓮位上香,一個畫癡不可能不知道這幅名作。

    既然御制的石色不得她心意,他不相信她會看不上這樣舉世聞名的珍寶。橫豎還要在府上住好一陣子,他有的是耐性去贏取她的芳心。

    沈書云從甘露寺回來后,一直不言不語,氣得臉色發白。她想不通世上怎么會有朱霽這么令人討厭的人。

    直到晚間入睡,值夜的念春哄她喝水時,見她神色舒展了些,才試探著問:“姑娘今日是生安王世子的氣了嗎?”

    “不要提他。”沈書云嗆了一口水,念春忙坐下來給她拍背,平靜下來她才繼續說:“都說他是個燙手山芋,我看他簡直是個混球兒。”一想到他就住在蓬蓬遠春一泉之隔的存雄居,她就來氣。

    大家閨秀很少這般直接罵人,這回念春也有些擔憂,道:“奴婢看得出來,他似乎對姑娘有些不同。”沈書云不置可否,只對念春說:“他沒安好心,咱們以后見到他就繞著走。”

    作者有話說:

    大太監王瑾:古畫?你個禿驢,拿來吧你!我要給我主人送禮。

    宏庵住持:你這閹狗,想得美!你送不如我送,我讓你馬屁拍在腿上!

    朱霽:事業太成功,下屬內卷了怎么辦?在線等,挺急的……

    第七章

    沈書露去給何氏請安的時候,被何氏閉了門窗,攆了婢女,留在房中問話。

    “我問問你,你是不是真的沒拿大姐兒的石頭章子?”何氏語氣嚴肅,因沈崇交代她的時候,也是這般板著臉十分慎重的。

    沈書露卻面不改色,反問她:“母親怎么也信斂秋那刁奴的編排,懷疑到女兒身上?咱們再不濟,也不至于去偷。”

    何氏聞言,臉上有幾分掛不住:“咱們怎么不濟了?你這孩子說話越來越沒分寸,什么時候能有你大姐兒一半能裝腔作勢,你祖父就喜歡你了。”

    沈書露十分不屑:“母親還要自欺欺人么?祖父喜歡不喜歡,是咱們能爭來的?這么多年,我也好,霄哥兒也罷,哪里挑出過半點錯處,可祖父心尖上站過旁人沒有?”

    提到沈霄,這真是打在何氏的七寸上,她能容忍沈公爺看不上自己一個小小提刑衛家出身的填房,但她不能接受沈霄作為府上唯一的嫡孫,也不被沈公待見。

    沈書云她憑什么呢?一個缺了親娘庇護的沒把兒的女孩,憑什么奪了她兒子的恩寵?必然是從小就懂乘偽行詐,慣會在公爺跟前裝慘賣乖,把老頭子哄得團團轉,供奉得跟眼珠子相似,讓她的一子一女在府上根本抬不起頭來。

    見煽起了何氏心里的妖風,沈書露露出了一絲得意,上前繼續點火:“母親就是太寬懷大度,才屢屢被大jiejie張狂得不知天高地厚。”

    何氏不置可否,只是重重嘆了口氣,道:“那能有什么辦法?橫豎現在有你祖父護著,誰也不敢得罪她。”

    “萬事總得有個開始。我聽說前天她過來為了母親打發了她屋里的刁奴,都鬧到父親跟前來了。母親要是再忍下去,將來這個府里誰還認你這個主母?跟著我和霄哥兒也繼續沒臉下去。”沈書露恨恨道,其實只不過知道母親頭腦簡單容易拿捏,想借此探探父親的態度。

    何氏提及此事,便咬牙切齒起來:“你父親也是個耳根子軟的,前頭跟她摔了茶杯鬧紅了臉,我還以為他能撐我一把,沒想到反過頭來就勞煩我問你那破石頭章子的事。還囑咐若真是你拿了,便悄悄放回她屋里去,仿佛她不追究便是了不得的恩惠了。我也不明白了,她屋里的東西怎恁金貴,一塊破石頭值得少主這么驅使我。”

    沈書露從何氏的話里回過了一絲味兒,能讓沈崇都這般認真追查的石頭刻章,看來是來頭不小。她本來只是覺得這枚刻章溫潤細膩,黃得有幾分濃艷俏麗,一時起興揣到了兜里,不成想是什么價值連城的東西。

    想到這里她又嫉妒又恨,自幼沈書云的吃穿用度就因祖父的偏心,處處壓她一截。這幾年她畫技揚名,往來的都是世家鴻儒、佛門高僧,迎來送往得了不少好東西。如今屋里什么湘妃竹扇、博山香爐看得人眼花繚亂,還有一大堆講究的文房寶器,簡直儲備得像個皇倉,竟然連案頭一塊破石頭都是寶貝。

    反觀她的滿枝紅,不但院落比蓬蓬遠春寒酸,屋內陳設也比不得了,伸著手指頭都數不出什么值錢的東西。

    如果這塊黃澄澄的刻章真的是個寶物,她反而更不敢還回去了,萬一被沈書云小人一回,自己豈不是落個財迷心竅的惡名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找個日子讓紅簪出府,找個當鋪,把破石頭典成現銀了事。

    沈書露一口咬定沒有拿,何氏也就只好信了她。從綠野院出來的時候,沈書露思慮得煩擾,就牽著紅簪和玉簪往墨泉那邊去,想著濯一把清亮的泉水,平復一下心頭的燥熱。

    通往墨泉的石階小路十分狹窄,僅容一人同過。沈書露在前頭走著,迎面看到了念春拿著個德化白瓷的水盂,小心翼翼地走著,看上去像是給沈書云打烹茶的泉水去了。

    念春見是她,恭順地行禮道:“二姑娘好。”隨后側過身,讓她們一行先過。

    可是就在念春側身的時候,沈書露伸出一只腳,把她狠狠絆倒在石階上,白瓷的水盂立刻摔得粉碎,里頭的水也從半空潑了出來,好巧不巧正好全灑在了沈書露一旁的紅簪身上。

    紅簪正是狗仗人勢的性子,沖著還倒在地上的念春便罵:“你干什么潑我一身水?”

    念春支撐著爬起身來,拍打著身上的灰塵和污泥,看著沈書露便問:“好端端地,二姑娘為何絆我?”

    “胡說八道,你這奴婢,自己站不穩當,怎么還污蔑到我身上了?”沈書露神情十分蠻橫,慫恿何氏打發了斂秋以后,她沒有被沈書云追究,此時便囂張了氣焰,打賭有何氏撐腰,祖父又身體不好,沈書云也不能把她怎么樣。

    紅簪也上前,跟著主子對念春發難:“我看你是沒安好心,你本想潑二姑娘一身水吧!誰給你這么大膽子?即便沒傷及我們姑娘,你也別想就這么過去,不給我跪下賠不是,別想走!”

    沈書露也冷笑著,對念春惡毒道:“快給紅簪道個歉,不然有你的好果子吃。”

    念春是沈書云身邊最得信任的丫鬟,自然咽不下這口氣。又想到了斂秋的結局,頗有兔死狐悲的傷痛,便硬起了語氣,悲憤交加地問:“怎么擅闖我們院子、令我們短了東西的人不必賠不是,倒要我們低頭認錯?這是什么道理?”

    提到這件事,著實讓沈書露難堪,她惱羞成怒,不由分說上前就給了念春一個響亮的耳光,惡狠狠道:“你算是什么東西?你給我說清楚,到底短了什么,你個狗奴才敢青天白日在這里栽贓主子。”

    念春一直是有分寸的奴婢,在沈書云跟前也從未出錯。因從未被自家主子苛待,經歷這番欺負,便有幾分失去了理智,只恨不得把這一對黑心爛肚的主仆撕碎。

    念春捂著被打紅腫的臉頰,忍不住控訴:“二姑娘敢指天發誓,沒拿我們院里的田黃石嗎?憑白冤枉我們做奴婢的,就不會良心不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