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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一動,原本藏在領口下的掛鏈甩了出來,紅色平安富貴繩上掛的不是真金白銀長命鎖,而是一小片栩栩如生的鴛鴦鉞木雕。 司幽抬起左腕,那里靜靜躺著一個一模一樣的。 他痛苦地仰起臉,一滴淚順著面龐滑下,落在草地里。 司幽此來云潭鎮城,相當于朝廷欽差,鎮城衙門全數出動迎接。 邊陲百姓從未見過這么大的官,又是傳說中名聲赫赫的美人將軍,便都擁到城門口看熱鬧,一時間萬人空巷,排場盛大。 顧重明也在人群中。 他不能出城,便只叫孩子趁人少的時候去城外,想著讓父子倆哪怕只遠遠地看上一眼,也算遂了心愿。至于自己,他不知道應不應該相見,然而數度猶豫,仍是隨著人潮來了。 但他與旁人不同,他沒有爭搶著上前,而是抱著小虎縮在角落,從面前動來動去的腦袋間隙里,偷偷望一望那朝思暮想的身影。 六年前,他第一次看見司幽的時候,也是這般情景。 跨于馬上的司幽挺拔瀟灑,周圍再多歡聲雷動,皆是陪襯與背景。 顧重明在人群中踮起腳,再一次看得眼睛都痛了,最后實在無法堅持,抱著小虎走到街巷僻靜處坐下,紅著眼眶給小虎順毛,“虎將軍,你說大幽發覺我們了嗎?他那么厲害,應該能發覺吧。” 顧重明聲音發抖,“我又想他發覺,又不想。他雖然來了,但終究是要走的。可我不能走……我已經狠狠地傷過他一次了,我不能再傷害他了。” 小虎躺在顧重明手臂里抖毛,時而拿頭拱一拱他,似乎也覺得他可憐。 云潭鎮城地處南境,潮濕寒涼,當夜下起微雨,百姓們早早地關了店鋪和屋門,躲回被窩暖和去。 司幽換上便服,披上連帽氅,獨自行遍城內街巷—— 每至一處,他都會將地勢地形親自摸一邊,這是他多年行軍打仗的習慣。 時交二更,夜雨淅瀝,除更夫提燈轉悠之外,路面上已然看不到行人,唯有店鋪隔三差五地亮著暈黃的燈。 突然一陣醇厚香氣,司幽辨認了一下,是前方一家掩著厚油布門簾、窗口冒出騰騰熱氣的粥鋪,那家常味道令司幽一時恍惚。 不似北境多年長天孤月爭勇斗勝,不似京中一載幾乎敖干他所有心血,眼前此地,他難得地放空,難得地平靜,難得地享受,似真又似幻。 他長身立于雨中,停下腳步伸出手,修長的指尖碰上冰涼的雨滴,雨滴怦然散開,擾得視線一片模糊。 片刻后,模糊的畫面緩緩聚攏,一個人影從街巷深處的雨簾后走來。 皂色靴、墨藍文生袍、原色油紙傘。 手上提著食盒,面容被傘遮了大半,只有圓白的下巴和清淡的唇瓣可見。 司幽下意識上前,那身影毫不退避也向他走來,傘下的面龐一點點展現。 二人停在一步之處,夜幕雨夜中,一個從兜帽下微微垂眸,一個輕輕向上揚傘。 目光交匯,千言萬語不知先訴哪句,百般動作亦都藏于眼底。 許久,粥鋪散出的熱氣幾乎熏暖了二人的身體,熟悉的神情展露,熟悉的語調低回地響起,仿佛從未分離。 “你又不撐傘?” “習慣了,有帽子,無妨。” 三載未見的書生略無奈地笑了一下,將手中食盒提起,“寶包想喝油茶,我來買。” “……寶寶?”司幽珍惜而欣喜地低聲念著。 書生點點頭,“嗯,小名,寶包。” 進入粥鋪,二人站在柜臺前,肩膀挨著肩膀,手臂靠在手臂。 鋪內燈火通明,他們不約而同地不敢去看對方。 書生從食盒中取出一只瓷盅,裝滿油茶后,掏出粗布錢袋小心付了三個銅板。 司幽的目光巡過鋪面,道:“買幾個油糕或菜盒回去,就著吃。” 書生笑道:“寶包愛喝咸粥,卻不大愛咸糕餅。” “那……”司幽頓時有些慌亂,又有些急切,目光停在柜臺角落鮮艷的色彩上,一喜,“買包糖果,是甜的,小孩子都喜歡。” 書生再笑道:“夜深了,吃不了那么多東西。” “那就明日再吃。”司幽堅持道。 “糖得少吃,壞牙。”書生再婉拒了一下。 “他今日受傷了,就當是安撫。”司幽的語氣有些急了。 書生不甚在意道:“我看到了,只是個小口子,小傷,沒什么的……” 他本是要安慰司幽,司幽卻被觸了逆鱗,大聲喊起來:“傷了就是傷了!孩子那么小,你怎能說得如此輕松?!你是他爹,你都不知要好好看護他嗎?!” 數年來苦苦壓抑的情緒,只是放縱少許,便已是巨大的威力。 店家和書生都愣了,司幽心煩意亂渾身焦躁,意識到又控制不住發了脾氣,更添悔恨,轉過身疾走幾步,掀開門簾走了。 書生趕緊提著食盒追出去。 夜色濃重,雨比方才急了,書生怕趕不及,將傘與食盒緊緊抱在懷里,哼哧哼哧地追。 司幽放開步伐疾行,身后冰涼的濺水聲與急切的呼吸聲異常清晰,他一面想要飛身遁去,一面又忍不住想要回頭。 突然一聲悶響,他終于不用再糾結猶豫,回過頭,見書生身體側倒,頭磕在地上,傘扔在一旁,食盒卻被緊緊護在懷里,完好無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