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室文學 第36節
“柳公好雪嗎。”江淇文忍不住打破寂靜。 目前來看,只有他知道這株打著傘的南柳背后有多喜歡雪。他意在以兩個人的秘密拉近距離,并自以為幽默地用了個典故。 可惜起到了反作用。 “是,我是喜歡雪。”柳生終于開了口,且大方承認,“我喜歡雪的空靈,喜歡雪的無暇。但當它真的猛烈地、赤條條地來到我身邊,嗯……其實我也是享受的。只不過回到寢室,我發現它會打濕我的衣服,弄臟我的頭發,我會及時防止這種情況發生。” 柳生的每個字都意在言外。 我喜歡的小兔子來到我身邊,我是歡喜的,但我無法承受不適配的苦楚,我寧可提前扼殺那束火苗。 江淇文深深吸氣,又顫抖地慢慢呼出來。 “雪會化,我不怪雪。”柳生目視前方,“但我不可能永遠穿著羽絨服。” “……它是愿意讓你依賴的,他……只是還沒徹底想明白。” “你不覺得他很輕浮?”柳生來了脾氣,轉頭質問,“沒想明白就四處跟隨,被拒絕反倒像受害者一樣?你不覺得這雪散著一股子茶香?” “我不理你,”江淇文也急了,“豈不是坐實了報復你的懸案?” 柳生好像沒想到這層,但只頓了一下,“誰知道你理我是不是繼續你的計劃?我討厭你,不想看見你,你已經沒有報復我的路可以走了。我勸你省省,別真有一天對我信口雌黃什么喜歡我。” 這話說得絕情,江淇文沉默了一會兒,面對他鄭重地向前走了一步。 “柳生。” 柳生聽他叫自己的大名,皺著眉,剛把別過去的頭轉過去,就聽見他說: “我喜歡你。” 傘外,有大雪片打在江淇文側臉上。 他的聲音居然帶了一絲哭腔,柳生呆怔地望著他。 “你說我吸引你的,是小兔子和江淇文的坦蕩,但我不知道為什么我一面對你,就開始變得扭捏,變得畏畏縮縮。我以前一直是寢室起得最早,從沒見你做噩夢這么頻繁。” 江淇文表情痛苦。 “我知道都是我的錯,我給你帶來了很大的精神壓力,但我知道,你不會信我的承諾。我不敢表白,我很害怕,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憎惡過文學,因為不論我說出什么動人的話,你都可能覺得我在巧言令色。 “我的感覺,就好像知道遠方的村莊有一條放火的龍。我花費了很多時間去了解什么是龍,花費了很多時間去相信真的有龍,然后得知很多村民受傷,正在學習如何屠龍的時候,我知道有一個接著一人在死去。” 柳生垂下眼,攥緊了冰涼的指尖。 他輕輕說:“你想說什么?” “我想說我要對你負責。我已經招惹過你,如果我只憑一句模糊的‘愛不分性別’,我不知道你的安全感會從何而來。我不希望我們在一起你永遠感覺岌岌可危。你心里被種下了懷疑的種子,是主觀價值不可撼動。” “誰要和你在一起。”柳生低聲說。 “對不起,我沒有你筆下的角色那么勇敢,那么堅決,永遠都能洞察對方的心理。我只是沒由來地篤信,如果我這次失敗了,你會離我而去。” 柳生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你的感覺很準。” 江淇文突然說:“一周。” “什么?” “如果雪會說話,你愿意給他一周時間嗎?”江淇文說,握著傘柄的手開始不穩,“如果他沒能找到自己,或者他說的不能打動你,他就主動離開。” 柳生皺眉,“你威脅我?” “這不是承諾。”江淇文有些失態,自顧自說,“如果可以,你就去找導員說江淇文換寢室不用再繼續審批了。” 柳生吸氣,“你沒必要……” “如果不能,就什么都不用做。” “……” 兩人在路側定格,干燥的風好像把他們捅穿了。 柳生望著他堅決又悲慟的表情,嘆了口氣。 “好,我答應你。給你兩周,上你的屠龍課程。我在那個村落吊著一口氣等你。但如果你覺得邁不過那道坎,不要有壓力,我們好聚好散。” 柳生一直堅信他是他們二人中更加理智的那個,因為他是情感上的吝嗇鬼,功利的投機倒把者,見形勢不好就會立刻撤退。 雖然有時候,他也會妄想,江淇文你要實在不行你就說你都是因為看了網站,其余全部拋擲腦后,不要再細究…… 這種想把理不清的思緒全部剪斷的煩躁是什么呢?是奮不顧身嗎?還是單純的懶惰呢?于是他時常懷疑他對江淇文的感情,甚至于懷疑自己是否具備愛一個人的能力。 不過,杜絕希望就不會失望。此刻的柳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他是給江淇文第一次寫短評的、角骨化的那只鹿,他寧可一輩子念著他,念著骨化前那只手最后的溫度。 他太過瑟縮,哪怕是另一方死后,都沒有讓那頭鹿去殉情的膽魄。 如果兩周后真是他們的結局,這回,他自己能主動邁出一步嗎? 柳生站在雪夜里,眼里是決絕和克制的不舍。他看著江淇文紅了眼睛,鼓起莫大的勇氣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臉,“別哭。” “在此之前,每天都教我打球好不好?” 江淇文哽咽著,很重很重地點頭。 柳生看著這個往日里意氣風發的少年,在他面前崩塌出大片大片的脆弱,心里冒出一個酸澀的想法—— 如果他下輩子是女孩子,此時此刻,是不是就能大膽地牽起他的手,吻他的額頭? 無論如何,總該是做點什么,不叫他這樣痛苦地淹沒在風雪中。 第39章 屠龍課程開課啦 【柳生】 兩人無言,行至寢室門前那條路,雪也停了。江淇文收了傘,砰的一聲。 柳生一路上的的壓抑好像也隨著這一聲崩出一道裂痕。江淇文很了解他,如果他真的不管不顧就來表白,柳生是不會答應他的。之前騙自己的前科不說,誰知道你今天彎了和我親親抱抱,明天直回去,留在原地的他又該怎么辦?不過叫他這樣一鬧,江淇文斟酌又過分謹慎到害怕的態度反而叫他心軟,生出些破罐子破摔的沖動。 真是高手!感覺自己被拿捏了。 不對不對,應該是他拿捏江淇文才對……難道自己真的動心到這地步了? 他該做的明明就是當個渣男,來一場熱烈又不用負責的初戀。 限時體驗卡,兩周。 柳生突然有點釋懷。 “你能不能不要提前說?”柳生突然發問。 江淇文疑惑地看他。 “這兩周,我們……但是……” 江淇文點頭。 “我希望……” 江淇文又點頭。 【江淇文】 回到寢室的江淇文沒有和柳生一起回1308,而是去了空宿舍501。 他坐在書桌前,從抽屜里拿出一沓草稿紙,準備動筆。 柳生的話一遍又一遍被江淇文在腦中復習。 “如果你變得不是你,終究會有一天你找回自己時而厭棄我。” 他在紙上寫了一個“我”,在旁邊打了一個問號。 “我理想中的感情,不是你望著我而我不敢看你,也不是我們狹窄地對望目之所及再無其他——而是不用相望,也能知道身邊的人與自己同心同力,并肩前行。” 他把“我”和“?”圈在一起,在紙的另一側又寫了一個“你”。 “我希望喜歡我的,是一個擁有自由意志的人。” 江淇文在“我”和“你”的連線之間留了空缺,寫了一個“自由”。 他在學術網站搜索這幾個關鍵詞,有一搭沒一搭地瀏覽。一無所獲。他把這歸結于關鍵詞不夠具體,于是他加了一個詞:性。 他們兩個如此這般,說到底都是性壓抑的受害者。一個得了見不得文學作品中性的精神潔癖,一個走向極端,只能靠充滿性的文字來聊以慰藉。只不過他比柳生多一些癥狀,還有性取向的問題。不過他覺得這也差不太多,于是滿懷期待地按下了回車鍵。 結果剛出來,江淇文就捕捉到了一句話:“人可以通過獲得知識來挑戰或者超越權力,從而獲得自由。” 他點了進去,發現是一篇關于福柯的論文。其中概括的句子來自《性史》。 他抄了下來,又去看引用的原文: “而是因為性的言論形式揭示了主體誕生的奧秘。這種言論形式的核心即是坦白。” “性壓抑說”幾個字吸引了他的目光。 “性壓抑說:第一,權力的功能即是壓制;第二,認知的本質就是要把真理從權力的壓迫下解放出來;第三,性的本質或真理是自我同一的,因此它可以被放進一個從“放任”到“壓抑”再到“解放”的線性言論模式中考察……” 這都是些什么? 江淇文百思不得其解。他從小的教育讓他認為性是羞恥的、罪惡的,是俗得不能再俗的事情。因為他所向往的文學應是維護秩序者,是通往高級文明的真理,而性恰恰相反,是無意識的、是某種動物性的行為——他不理解為何這些學者為何將它列為如此高的地位。 他在“自由”的右側,寫下一個“權力”,讓它劍指“自由”。 又打了一個問號。 江淇文花了兩小時掃了一遍這本書的原文,更摸不到頭腦了。 他瞪大雙眼,抱緊腦袋,痛苦地低下頭。 此時此刻的江淇文,無疑是一個絕望的文盲。 屠龍課程·第一周·周一:結束。 江淇文被無知的混沌包圍,如何也提不起精神。可早八還是要趕的,尤其是必修專業課,錯過一節簡直錯億。這節課是古代文學,夢開始的地方…… 江淇文下意識摸了摸臉,好像摸到了那個逝去的二次元的王八。 昨晚熬夜奮戰的江淇文在齊教授講白居易的時候開始犯困,一顆頭好像被附了詛咒,有如千斤,在意志的掙扎下一點一點。 直到臺上的教授突然說了一句:“要不要聽個八卦。” 江淇文猛然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