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酉 第40節
第四十六章 來自葉丞的安慰總是能夠很有效果。 在中途放下張克津等人之后,剩余回家的路上,天空開始飄起細雪。 雪天多少讓車速有所減緩,而等回家洗漱完畢,已經將近凌晨時間。只是大約聚餐時候喝了太多的茶水,鐘酉酉良久都了無睡意,最后只好開燈下床,打算去樓下找本書看。卻在樓梯拐角處瞥見書房里的亮光,以及隱約傳來的細微鍵盤聲響,無聲喻示著房子里的另一個人也還未睡,且依照習慣,大概率仍在深夜辦公。 鐘酉酉望了一眼,腳步遲疑,沒有立即過去。 不可否認當晚聚餐時候的一些言論容易令人心生微瀾,只是很快就被當場眾人的插科打諢所打斷。這些情緒原本已經被消化殆盡,卻在深夜安靜時分,不經意間因為眼前一點模糊的記憶重現,而將人再度拉回到三年前。 對于三年前葉丞所發生的那件事,鐘酉酉并不比別人知道得更多。 葉丞從尼恩離職是在一年夏天。 彼時的鐘酉酉已經連續幾年不曾度過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暑假。褚行昌交代的任務總是過于繁重,以至于她連畢業論文都無暇顧及,越來越攀升的炎熱天氣也讓人感到不舒適,卻在一個逐漸心浮氣躁的傍晚,她接到葉丞的電話,告知他已經從尼恩離職,過幾天便要回國,屆時將在輔江大學暫待一段時間。 鐘酉酉有片刻的愣住。 在那之前他們已經有半年不曾見面,而兩人遠距離的聯系屈指可數,在寥寥幾通越洋電話中,她不曾聽他提起過有關離職的計劃。可眼下葉丞的語氣平穩,甚至可以稱得上閑適,顯然離職是出于自愿,而絕非倉促下的被迫決斷。鐘酉酉在心里默默計較著要不要問他離職的原因,又最終沒有問出口,然而與此同時,卻無可置疑內心正油然而生一種隱秘的期待,就像是期待炎炎夏日里一定會到來的一場雨水,甚至因為未來可期,連帶當晚原本累積的焦躁情緒也悄然變得雀躍起來。 三天之后的下午,鐘酉酉與沈樞在機場接到回國的葉丞。在當晚的接風宴上,葉丞依舊話語不多,卻顯而易見的心情很好。被沈樞問及離職原因時沒有多談,只說打算此后回國工作,又因競業期未過,除去幾個已經應下的學術論壇與講座邀約,預計未來一年絕大多數時間都會待在輔江大學。當時沈樞聽后咦了一聲,笑著說:“那你豈不是能親眼目送幾個月后酉酉的博士畢業?” 鐘酉酉動作不易察覺地微微一頓,隨后面無表情狀回復:“在那之前,還得先取決于能不能把褚行昌那堆海量的科研任務給結項完。” 鐘酉酉的忙碌并未因一句埋怨而有所稍緩,卻無疑因為葉丞在輔江大學的停留,而令原本規律的日常生活引入一些變化。每天慣常的寢室食堂實驗室三點一線的路線逐漸被更改,起初只是午飯或晚飯的地點因為葉丞的提議,被時不時由食堂改去了校外;后來會收到一些小禮物,有時是零食,也有葉丞出差帶回的精致紀念品;而更多的變化,則是鐘酉酉處理褚行昌那些科研任務的地點,越來越頻繁地由教研組的實驗室變換去了葉丞的辦公室。 那最開始要追溯到實驗室一場突發并持續多日的電路故障,卻迅速成為了鐘酉酉的一個習慣。有大約半個月的時間,除非是某些基于樣機的特定測試要求必須待在實驗室或實驗大樓,否則鐘酉酉基本每天清晨都會直奔葉丞的辦公室。在那里往往是一人一臺電腦,在相距不遠的地方各自辦公到深夜,期間可能很少交流什么,但每次在疲憊或焦灼間皺眉抬頭,便總可以看到幾米之外的葉丞。 那一幕早已不覺間定格在記憶深處。光與影,音與容,無一不是清晰細膩;眉眼,指尖,半挽的袖管,頭頂懸燈的光亮,與敲擊鍵盤時發出的不規則聲響,深夜里的一切仿佛都很稀松平常,卻又像是平白有一種說不出的意味暗自醞釀,讓她恍然生出一種他一直都在的錯覺。 如今回想,那短暫的半個月,堪稱是鐘酉酉讀博三年最平心靜氣的一段時光。 直到幾天之后,整個輔江大學都聽聞了一則關于明星客座教授葉丞違背與前東家尼恩科技競業協議的網上爆料。 鐘酉酉在看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從姜敏家中告辭離開,徑直去往辦公室找人。 她仍將那一日的情景記得很明晰。正值下午日照最強烈的時候,她因路上的高溫而微微汗濕,站在他面前直截了當問出網上的事。被葉丞起身接了一杯水遞過來,然后微微垂眼看向她,說道:“那都是子虛烏有的事。” 他的語氣沉靜,眼神從容,像是在陳述一句再真實不過的事實。鐘酉酉在頃刻間便放下心去,沒有想過要問更多。卻不曾想到會在短短兩天之后,不足四十八小時的時間里,看到葉丞原本公開否認的那句“對造謠者保留追訴的權利”,轉眼就變成了公開道歉信中的一句“接受尼恩科技與輔江大學的一切決議,愿意承擔一應責任與后果”。 從那時到現在,已經過去三年半時間。 鐘酉酉在樓梯拐角緩緩坐下,長長呼吸一口氣。卻很快書房里鍵盤聲停了下來,繼而傳來不確定的一句:“酉酉?” 葉丞的身影出現在書房門口。伴隨四周燈光被次第打開,鐘酉酉抱膝而坐的動作與直直望過來的目光被完全呈現于面前。兩人視線相接的剎那她的眼神難以形容,像是隱忍的不平與委屈,又像是茫然與彷徨,更隱隱帶有冰雪的寒意,讓葉丞動作微頓,卻仍然走了過來,在嘗試伸出手的時候未被抵觸,于是下一刻,鐘酉酉便被攏進懷里從冰冷的臺階上抱離開。 她被安置在客廳柔軟的沙發上。被抱住哄慰的姿勢渾然像是回到小時候,每一下脊背的摩挲都在無聲傳達著慰藉與安全。鐘酉酉抿住唇一動不動,脊背的僵硬卻沒有持續很久,來自葉丞的安慰總是能夠很有效果,小時候他便可以讓她的情緒很快平復下來,長大之后也是一樣。 鐘酉酉終于伸出手,緊緊抱住他的頸側,卻依舊一言不發。葉丞不曾做聲催促,這樣的姿勢便持續了許久。 窗外遠處的地面上已落了一層淺淺的白,像是可以掩藏住此前的一切陰霾。察覺鐘酉酉在頸側的呼吸終于歸于平靜,葉丞才低聲開口:“做了噩夢?” 鐘酉酉搖了搖頭。 “那是因為什么呢?” 他的聲音有如呢喃,擁抱與撫摸都飽含溫存,卻又不帶絲毫情_欲跡象。那是只有經年熟悉的兩個人才可以信手而來的默契與親密,可是,如果沒有前一日訴諸于口的喜歡,再是相識長久,也不會變作此刻這般交頸靠近的模樣。正如數個月前那個因回憶起博士學位被取消的過往而失聲大哭的夜晚,情緒激烈的鐘酉酉終究也僅止于葉丞克制的口頭安撫,自始至終,都不見兩人有任何可稱為親昵的肢體接觸。 ——從昨晚到現在一直都感知不太深的有關兩人關系的確立,在這一刻的緊緊擁抱里,才像是終于在心底完成了某種實質化的具象改變。 鐘酉酉依舊沉默了很久,直到所有過往都像是被重新掩埋妥當,才若無其事地開口:“明天中午想吃糖醋小排。” 她在有意轉移話題,葉丞沒有更多追問,只順著應了一聲。 “明天上午趙明義有事要談,可能需要去研發中心一趟,但時間不會很久,回來的路上我去買食材。”葉丞說話的間隙察覺鐘酉酉掩去一個呵欠,于是輕聲道,“困了?回臥室睡覺好不好?” 次日上午九點,葉丞到達總部研發中心大樓的時候,趙明義早已等在了辦公室外面。 他的面孔難得嚴肅非常,又有眼底一片青色,很像是一夜輾轉未眠。待開門進入辦公室,更是很快從里面擰上門鎖,轉過頭向葉丞鄭重道:“我有點事,得跟你單獨說。” “昨天下午崔通找過我,跟我說了兩件事。一件是仿生技術項目組有兩個高工提離職,后續很可能會去豐瑞科技,這件事你估計已經知道了,人各有志,我也不多說什么。還有另一件緊要事,也是今天我準備跟你匯報的重點,”趙明義停了停,才說下去,“崔通上周投稿的一篇核心期刊論文在昨天被退了回來,連初審都沒過,給出的退稿理由是,整篇論文從研究方向到研究思路,都跟幾天前期刊已經錄用的另一篇論文高度雷同。” 葉丞抬起頭來,眼神微深。 趙明義很快接著道:“當然,要是單純從理論上講概率,這幾年國內外研究仿生技術領域的機構跟高校并不少,研究課題無意間撞重了也不是沒可能。昨天也正是考慮到這一點,又快到下班時間,就暫時先沒跟你匯報。直到昨天晚上快十點的時候,我請人幫忙聯系上了期刊那邊的責編,才知道那篇雷同論文的機構署名是豐瑞科技,至于第一作者跟第二作者,分別是豐瑞的一個管理層跟一個高工,這倆人都是剛剛才開始接觸仿生技術項目的研發,時間滿打滿算也就只有一個月。并且在此之前,兩個人不但都不具備相關研究方向的工作經驗,甚至兩年內都沒發過一篇核心論文。” 再余下的話,趙明義一時沒有全說出口。 尚且不論單是一篇核心論文的正常審稿周期都要等一個月以上,作為一個從未涉足過仿生技術領域的研發小白,要想從熟悉研發到著手參與再到完成核心論文以及最后的審稿錄用,即便是天才如葉丞,即便是在最后審稿環節上申請付費加急盡量壓縮時間,也斷不可能只在一個月內就將以上環節全部完成。 “你是想說,豐瑞被錄用的論文其實竊取自畢方。”葉丞淡淡道,“換言之,畢方內部出了外泄消息的內應,是嗎?” 趙明義一時不由噤聲。 作為一名管理人員,此前出現李闕的內鬼丑聞已經屬于失職,而僅僅時隔兩個月,便又情景重現,即便是人到中年千錘百煉如趙明義,也有些難以立即消化這一現實。 更何況,如果說lur項目作為郭兆勛曾經親自參與過的項目,內部人員復雜糾葛,又兼處于畢方集團人事變動剛不久,局勢還不夠明朗的時期,項目推進過程中出現不可控因素還情有可原,那么作為在葉丞空降后新建立的仿生技術研發組,從最初的人員篩選到后期的項目推進都有趙明義與崔通一手監督參與,又是在如今研發中心大環境已然穩定下來的當下,再出現內鬼事件,無論如何都讓人有些不好想。 趙明義沉默片刻,最后還是點了點頭。 “從近期工作計劃來看,崔通說他手上還有兩個專利要申請,另外研發組下周還有一個項目的投標在準備,并且這個項目豐瑞那邊已經明確表態會參與競標。內鬼的事如果不能被很快解決,下一步可能就會影響到這些,對于這一點我很明白,會盡快督促查清楚。” “但是,”趙明義躊躇片刻,低聲欲言又止,“關于內鬼人選……” 葉丞道:“怎么?” 半晌趙明義都仍有些難以啟齒的模樣,最終卻還是硬著頭皮開口:“我是覺得,崔通有點奇怪。” “那篇核心論文他在投稿的前一天給我看過,上面的署名作者只有兩個。”第一作者依照慣例默認為集團研發總工程師,第二作者便是崔通自己,對于這一點毋庸細說,趙明義只接著道,“這篇論文相當于是崔通自己獨立完成。大多數下屬員工甚至都不知道他最近投了篇論文,更不要說接觸到論文了。所以,從這一點來說,本身能接觸到論文并且外泄的人選就十分有限。” “再說崔通這個人。咱們幾個共事這么些年,他是什么脾性你肯定了解。如果說他來了畢方,卻突然掉頭為郭兆勛做事,光是動機我就想不出來,更難以相信。但是,要是換個角度再想想,過去也不是不存在任何蛛絲馬跡。” “中秋節后那場集團內部選聘,在鐘酉酉能不能進總部這件事的決策上,崔通是我們幾個當中反對意見最激烈的。當然他提出的反對理由不是不成立,但如果反過來說,當時如果是褚行昌不想讓鐘酉酉離開潤恒科技脫離掌控,從而暗中給郭兆勛打了招呼,再由郭兆勛向面試官授意,要求把鐘酉酉給拒掉,也不是不能說得過去,不是嗎?再者,崔通平常性格就跳脫,現如今論文出現問題,就算被懷疑是外泄消息的內鬼,也可以推說是自己大大咧咧沒保管好導致的,這理由也不是站不住腳。” 趙明義說到最后,一把煙嗓愈發沙啞,最后長長嘆息一聲。 “我指天發誓,我說這些絕對沒有其他任何的惡意念頭,我也真的不愿意去這么揣測一個多年同儕。在這件事真相大白以前,我更不會再跟第二個人說這些猜想。但是,實話實說,自打昨天晚上這個念頭突然蹦出腦海,我就再沒睡著覺。” 葉丞始終斂眉不語。 他的神色有些冷淡,眼眸微垂,隱約可以從若有所思的態度中,窺見一絲不虞的情緒。上次趙明義向他匯報李闕的內鬼事件時,甚至都不曾見葉丞從辦公狀態中稍微抬起眼,兩相對比如此明顯,愈發令趙明義不敢言語。直到聽葉丞開口道:“不會是崔通。” 趙明義愣了一愣,下意識追問:“為什么?” 葉丞沒有回應。隔了片刻,只道:“這件事我知道了。暫時不要再說給任何人。” 幾天之后,剛剛在年初褚行昌事件中逐漸平息下去的網絡輿論,再度因豐瑞科技的一則新聞而風起云涌。 起初是緣于一篇關于豐瑞科技仿生技術項目的新聞,聲稱其近日在柔性仿生機器人液態金屬驅動方面的研究取得了一系列重要進展,不僅已有部分成果被知名核心期刊錄用并即將見刊發表,更公開申請了兩項發明專利。該消息隨之因與畢方產生聯系比較而引發關注,很快就有知情人士不乏嘲諷口吻指出,豐瑞科技立項還不足一個月,取得的研究成就簡直比畢方興師動眾建立已有半年的仿生技術重點專項還要亮眼,曾經業內地位超然的葉丞,如今的研發能力可見一斑。 有關葉丞江郎才盡的傳聞自其空降以來就一直都不曾停歇,這一次卻因真正涉及其所專長的技術領域而愈發言論高漲。兼之還有兩名高工從畢方離職去了豐瑞,于是連同葉丞的管理能力,一時間皆成為被毫無留情攻擊的對象。 這些消息傳至園區,進而引發討論是在一個工作日的中午。 鐘酉酉自從周一早上從市區返回園區上班,一連幾天都處于一種很微妙的狀態。說不出是哪里不對,畢竟工作平穩如常,同事也無異樣,但就是隱約感知背后始終有一股好奇探究過來的目光,可等到回過頭去看時,那些視線立時又消失得一干二凈,同事們各自埋頭忙碌,一切都像是無事發生的模樣。 當天中午實驗室再次集體叫外賣餐,鐘酉酉從頭到尾一言未發。等到取回餐一起吃飯,張克津終于覺察出有點不對勁,笑著哎了一聲:“怎么瞧著鐘工心情好像不太痛快,是今天飯食不合胃口?” “跟午飯沒關系。”鐘酉酉面無表情道,“這兩天做了幾遍雙縫干涉實驗,任誰看到實驗結果都會覺得心情一般。” 眾人一愣,接著便聽鐘酉酉悶聲道:“這兩天但凡我在實驗室里回頭看,所有人都在各忙各的,像是什么事都沒有;可是等不回頭看的時候,就都整齊劃一在背后打量我。咱們實驗室什么時候變大型光子觀察場了?不然就煩請解釋一下,為什么會出現這種現象?” 早就告別高中物理多年的眾人猛然間連實驗是什么內容都沒反應過來,還是張克津首先回神,哎呦一聲笑道:“完了,出事了,鐘工因為咱們背地里嚼舌根的行為生氣了。” “你們也真是的,這都過去幾天了,還沒把鐘工跟葉總兩人的關系給適應下來嗎?”張克津裝模作樣舉著筷子,一副怒其不爭的教育口吻,“領會慢也就算了,還拎不清輕重。怎么能因為這點事就把咱們鐘工給疏遠了呢?年終獎還得指著誰來賺都不記得了是吧?” “哎就是,可千萬別生氣鐘工。”劉潤摸了把鼻尖,在一旁忙跟著道,“大家只是覺得有些意外,腦回路暫時沒轉過來而已,絕對沒有要跟你疏遠的意思,什么光子觀察場,那都是錯覺。咱們實驗室眾人可都是在豐厚年終獎基礎上建立起的偉大光榮情誼,怎么可能因為一個男人的加入就突然產生隔閡了呢?就算那個男人是咱們集團史上最年輕的二號人物也不行,絕對不可能的事。” 眼見鐘酉酉繃起的嘴角有所平緩,劉潤又再接再厲找補了幾句,直到鐘酉酉徹底沒了要生氣的跡象,才轉移話題說道:“我聽說這兩天總部的氣氛有點反常,幾個老總像是在秘密商量什么事,并且還心情不佳。尤其是趙總,前天有人從他辦公室門口路過,還聽見他跟崔總吵架來著,批評崔總性格大大咧咧東西亂放之類的,搞不清究竟是在做什么。按理說快過年了,一切也都運行穩定,想不出還能有什么事,難不成是真叫豐瑞科技在網上刮的那股妖風給吹著了?” “不至于吧?豐瑞科技他們再作妖,還能有之前lur項目棘手么?大風大浪都挺過來了,豐瑞科技充其量也就是小魚小蝦。要說擔心他們那個論文跟專利我覺得更不至于,論文是還沒見刊暫時看不到,專利簡介我倒是找朋友幫忙看過兩眼,都是關于柔性驅動器的,雖說我那個朋友說發明角度確實新穎,但以我個人感覺,這里面八成有貓膩。這才立項多久,就能弄出一篇核心跟兩項專利來?以為跟孫悟空吹汗毛那么簡單呢?與其說他們人才濟濟研發力量強大,還不如說是從外人手里買來的現成東西充門面我更信一些。” “我也這么覺得,而且郭兆勛最擅長不就是把一分成果夸大成一百分來說嗎?現在網上輿論這個聲勢,很明顯又是郭兆勛在背后推波助瀾,把豐瑞科技夸得跟什么似的,這么轟轟烈烈起高樓,大張旗鼓宴賓客,就不怕哪一天眾目睽睽樓塌了?說句心里話,我默默期待郭兆勛形象徹底崩塌已經很久了,天天看他這么作妖,也夠煩人的了。” “出了lur項目中期審核跟褚行昌那兩件事之后,他現在口碑已經大不如前了,要是萬一豐瑞科技這回再樓塌了,估計郭兆勛也就真的跟著一起崩了。其實我覺得他現在私底下這么幫豐瑞,也算是某種程度上在變相違背競業協議,就是可惜人家既沒有明著跟豐瑞科技簽勞動合同,也沒有暗著搞關系掛靠人事代理那套,甚至要細究他幫著拉投資拉人脈,表面上都可以說是故友交情稍微關照關照,背地里更是一點把柄都沒留,這就等于擺明了是在惡心你,偏偏你還毫無辦法。” 惡人招搖過市的戲碼總是不為眾人所喜愛,一時間紛紛陷入無話。很快鐘酉酉就吃完了午飯,拎著外賣餐盒起身離開了實驗室。一直不曾發過言的吳俊東突然開口:“你們有沒有考慮過另外一種可能性,就是總部那邊高層心情不佳,可能真是因為我們被豐瑞給踩中了痛點?” 眾人一愣。 “真要實事求是來說,現在的豐瑞科技并不是一個人才都沒有。葉總的那個同門師兄,叫什么克爾的,不就已經被花大力氣挖過去了?還有咱們兩個高工也去了豐瑞,如果錢跟人都到位,那短時間內研究點成果出來也不是沒可能。還有郭兆勛,他這個人說事是喜歡夸大了說沒錯,但他每回說的話也都不是空xue來風。你們細細品,過去他什么時候對外說過哪怕一句沖動的話?就連當初離職那封公開信,現在想想都很像是深思熟慮過的,更不要說背后還可能帶著小動作。現在豐瑞公然跟畢方叫板競標,還是在大家都覺得畢方十拿九穩的情勢下,豐瑞既然敢放話,難道會什么準備都不做?可能嗎?” “然后再反觀咱們自己。過去半年,仿生技術研發毫無建樹是無可辯駁的事實。” 吳俊東深吸一口氣,聲音壓得愈發低:“雖然沒人希望是真的,但既然葉總對仿生技術領域的研發力有不逮的傳聞傳了這么久,我越想越覺得有問題。加上高層最近一個個秘而不宣的態度,更顯得傳聞很可能就是真的。我猜,趙總他們可能原本是覺著,就算葉總研發能力不樂觀,但項目本身還有時間,就跟lur項目一樣,不到最后一刻總還可以徐徐圖之,結果沒想到半路殺出一個豐瑞,這才開始慌了。尤其豐瑞還明著表示參與競標,這事就更棘手了。” “就看幾天后競標的結果了。反正照豐瑞現在來者不善的態度,我是覺著不太妙。”吳俊東沉聲說道,“要是畢方最后中標,那事情還可能接著壓一壓。但要是丟了標,不但豐瑞從此會踩著畢方聲名大噪,咱們內部才可能真是要出事了。” 有些揣測一旦有了苗頭,便如燎原一般難以遏止。尤其近日研發中心的趙明義等人又個個一副不可言說的態勢,即便最開始類似吳俊東的言論僅存在于少數人口中,不出兩日,有關葉丞江郎才盡的傳聞便儼然被眾人認定為事實,只不過暫時被管理層隱瞞不發而已了。 而在又轉過一日的項目投標會上,當畢方爆冷丟標,最終由豐瑞科技競標成功的消息不止傳回畢方總部,更被豐瑞科技第一時間當做喜訊大肆宣揚于網上的時候,無論集團內外,對于葉丞能力的質疑幾乎在瞬間達到頂峰。 即使從客觀層面而言,畢方競標失利的原因尚未被確認,卻難以阻止眾人將變故與葉丞江郎才盡這樣容易博得眼球的猜想相互關聯上。豐瑞科技在短短不足一個月時間里取得的成績足夠矚目,便愈發襯得曾經地位巍然的葉丞黯然失色,于是連一場投標的失利都被看作了是英雄遲暮的落場。項目投標結束之后,豐瑞科技被譽為后起之秀,自然風頭無兩,有關葉丞的評價卻是噓聲一片,嘲諷程度甚至不亞于半年前空降時候的場景,就連畢方研發中心內部都似乎認可了這些傳聞,并一致乖覺閉口不言,如有需要對接上級的事項也一律能拖則拖,生怕哪里有不不慎,便要不幸成為被遷怒的對象。 這樣的沉悶一直持續到葉丞突然出現在員工辦公區的時候。 這位平日里如無必要,鮮少會下樓驚動員工辦公的集團研發總工,在身處輿論風暴眼的當下驟然出現在眾人面前,表情卻平靜得與往常并沒有什么不同。甚至在拐角處被一位步履匆匆的員工相撞,險些將手里的文件夾散落到地上時,也僅僅是輕描淡寫回了一句“沒關系”,之后便沒有再在一陣驚恐慌張的辦公區停留,而是徑直去了韋昀辦公室的方向,接著從里面合掩上了門。 葉丞敲門進入的時候,趙明義正待在韋昀的辦公室中。 這位原本正唉聲嘆氣癱在待客沙發上的研發中心二把手,在轉頭望過去的瞬間便驚跳起身,隨即罰站一般直挺挺地立住不動,半晌硬是沒擠出一句合適打招呼的話來。 不似在解決lur項目危機中,葉丞始終是如定海神針一般的存在,當下的輿論非議幾乎只圍繞于葉丞一人,即使關系親厚如趙明義,在一邊倒的輿論情形下都不免有些將信將疑,卻也因此愈發不敢向當事人直接問出“你是不是真的江郎才盡”這樣戳心窩的話。兼之又有專利遭竊與競標失利這樣顏上無光的事接連發生,這幾日趙明義基本都在刻意避著葉丞走,卻萬萬沒想到剛躲來韋昀的辦公室想要稍微聊幾句解解壓,就會碰上百年難遇的葉丞主動下樓,并直接推門進來韋昀的辦公室,一眼就看見了歪在沙發上死氣沉沉的他。 趙明義一時都不敢去看對面人的臉色,只聽葉丞淡淡問道:“在聊什么?” 相較于誠惶誠恐的趙明義,韋昀的態度要自然許多。看了一眼不敢吭聲的趙明義,主動接話道:“在聊今年春節準備怎么過。明義還想問問大家要不要跟往年一樣聚在一起吃個飯,他也好提前做些準備。” 就像是中秋節時工作再忙也必定要精心準備的那一份佛跳墻,每年除夕夜時,聚在最年長的趙明義家中吃年夜飯喝酒聊天,是一起在國外工作的四人經年間養成的過節習慣。從十幾年前的青蔥歲月起,幾人便在彼此相互慰藉中度過一個個中秋與春節,各自的喜好與習慣也在不經意的聊天中變得熟稔,繼而區別于其他人的深刻情誼便也形成得自然而然。這份團聚一度曾因葉丞幾年前開始回國過年而稍微缺失一角,然而如今既然又有了可以重新好好團聚的契機,那么如果不盡興聚上一場,便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 葉丞靜默片刻,說道:“你們怎么說?” 趙明義緩過來了一些,這才開口:“崔通過年就待在晏江,說可以把最緊要的安排留給咱們幾個聚餐,任何時間都沒問題。我也是一樣。不過韋昀得回老家一趟,安排年夜飯的話會趕不及,我想著既然四個人好不容易能重聚,就不要再缺任何一個,等韋昀年后回來,到時候看你哪天有空,咱們再具體定時間,你覺得怎么樣?” 葉丞道:“可以。” 他的表情看不出喜怒,言語卻明顯比以往更惜字如金。趙明義原本還想繼續商量兩句聚餐細節,見此謹慎地沒有再說話。韋昀朝葉丞望過去,笑了笑:“特意下樓過來一趟,是找我有什么事嗎?” 葉丞看過去一眼。 “是有事要談。” “想來問一問你,”葉丞面容平靜,慢慢道,“以你的品性,為什么會答應為郭兆勛這樣的人做內應。” ? 【作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