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入樊籠 第66節
雪衣也沒在意她的不耐 ,見地上有血,走過去將那人趴著的頭抬起,問道:“你怎么樣?” 那男子緊緊地抓住了她的裙擺,嘶啞著喊道:“救我……” 他的臉上還有一道新鮮的鞭痕,背上更多,被打的破破爛爛的,看著實在可怖。 樣貌卻算不上壞,眉目端正。 大約是遭了難,剛剛從哪個苦役里逃出來。 雪衣心生害怕,但那雙眼睛里卻亮著精光,蘊著無限的求生欲。 他想活著,非常非常想活著。 雪衣估摸著他的年歲,大概正是剛娶妻不久,大約家里還有等他的妻子,他才這般掛念吧。 她自己身陷囹圄,便對這樣的人格外同情。 于是雪衣并未猶豫,轉向晴方道:“把他帶回去吧,院子里正巧缺個灑掃的仆役。” 鄭琇瑩對她的這番爛好心,只嗤笑了一聲。 然而當晴方將人扶起,她看見了那張臟污的臉的時候,渾身卻像從頭到尾澆了一盆冷水一眼,冷透心扉。 ——怎么會是他? 他怎么還會活著? 鄭琇瑩徹底愣住,抓緊了窗沿又看了一眼,雖然臟污,但是那雙眼卻并沒變,還有身材,瘦削了許多,但架子還在。 ——是大表哥,是昔日崔氏最溫文儒雅的嫡長孫,崔璟。 身材……不對。 鄭琇瑩定睛細看,又發現他是匍匐在地上的,那右腳分明使不上力。 他腳跛了。 一個跛腳的人,不啻于半個廢人,前路徹底毀了。 此時崔璟若是回來,鄭琇瑩按照從前的約定,還是得嫁給他。 可從前她便不愿意,此時崔璟又成了廢人,鄭琇瑩怎么愿意把自己的一輩子賠上呢? 何況她已經熬了三年了,終于熬到二表哥出孝了,婚事馬上就要定下了。 在這個時候,大表哥為什么要回來? 為什么偏偏這個時候回來? 但凡他晚上半年,一年也好,到時候木已成舟,一切都無可更改了。 還有,大表哥回來后,那她當初說過的那些話會不會被爆出來? 如果眾人知曉了當初的真相,她會不會被趕出去? 鄭琇瑩腦中瞬間轟鳴,涌出無數個想法。 她愣住的同時,那匍匐的人也抬頭看向了她。 四目相對,鄭琇瑩渾身繃緊,指尖快把手心掐出血來。 但那雙投過來的雙眼,只停頓了片刻,又毫無波瀾地從她身上滑過去,落到了陸雪衣身上,仍是嘶啞著求救。 ——崔璟不認識她。 或者說,崔璟失憶了? 鄭琇瑩又仔細觀察了片刻,發覺大表哥反應遲鈍,的確不像是正常人的樣子。 莫名的,鄭琇瑩松了口氣。 崔璟失憶了,二表哥偏偏又在這個時候離開了,只剩下一個爛好心的陸雪衣在礙事。 只要她不開口,就沒人能知道眼前這個跛腳奴隸其實是崔氏的大公子。 簡直是連老天都在幫她。 鄭琇瑩深深吸了口氣,叫住了陸雪衣:“陸meimei,此人來路不明,恐怕不好往國公府里帶吧?” “可是他實在可憐……”雪衣心下不忍。 “meimei你有所不知。”鄭琇瑩冷聲打斷道,“像這樣的奴隸多半是逃奴,你見他可憐把他帶回去,恐怕是要惹上官司的。” 世家大族的確有蓄奴的習慣,雪衣也明白。 她正猶豫的時候,從人群里果然擠出了一個滿臉胡茬的彪形大漢。 來人一把將這男子拎了起來,上去甩了一鞭子:“還敢逃?一不留神便讓你跑了,雜種!看這回我不好好教訓你!” 一鞭子抽下去,那男子吃痛,手腳皆蜷著,像是斷了一半的蚯蚓似的。 雪衣也跟著抽了一下,她實在不忍心,凝著眉制止道:“你為何下這么重的手?” “哪里來的多管閑事的,我訓我的奴隸,輪得到你插手?”那大漢不滿。 被身邊的人扯了扯,那大漢才看到馬車上刻著博陵崔氏的印記。 滿腹的臟話又咽了下去,他陰陽怪氣地道:“喲。原來是崔氏的人,你既見他可憐,那不妨把他買走帶回去。我收你二十貫,你不差這點錢吧?” 二十貫,買一個跛子,這是搶錢呢? 晴方險些開罵,被雪衣扯住才罷休。 二十貫的確太多了,她隨身根本沒帶這么多,不得不回頭看向了鄭琇瑩。 鄭琇瑩哪里肯借,只避著眼道:“時下常有人裝可憐唱雙簧,專門來偏你這種涉世不深的小娘子,我不是在乎錢,只是不想你被騙,你掂量掂量吧。” 他會是偏子嗎? 雪衣看著那被捆的抽搐的人,猶豫不決。 那男子反應有些慢,慢慢地搖頭:“我不是騙子……” 那雙眼騙不了人,眼底平靜,卻滿是懇求。 雪衣愈發不忍,可鄭琇瑩已經放下了簾子,對車夫叫了聲:“走吧。” 這下雪衣也沒辦法了,只好道歉:“對不住。” “連二十貫都拿不出來?那還廢什么話。” 大漢沒宰到人,吐了口唾沫,直接抓著衣領將人提了起來:“走,跟我回去,再敢跑我就把你賣到南疆去!” 地上拖出了長長一道血痕,那男子似乎已經接受了命運,平靜地閉上了眼。 雪衣看的實在胸悶,直到上了馬車,遠遠地離開了那街市,還是有些喘不過氣來。 馬車緩緩地駛著,雪衣正憋悶的時候,忽然從身上的錦囊里摸到了一個yingying的東西。 她將那錦囊解開,才發現里面裝的是塊玉,仿佛是二表哥的。 昨晚上二表哥撕壞了她的衣服,似乎說過要賠她。 她當時沒當回事,難不成這玉是他后來趁著她睡熟后塞給她的? 應當是這樣了。 這玉極其通透,價值百金都不止,能買下數十個這樣的奴隸。 要不要回去? 雪衣摩挲著那玉,沉吟了許久,還是忘不了那雙眼,在快拐彎的時候心一橫,叫停了馬車:“停車,折回去。” 第51章 信物 再轉兩條街便要到國公府了, 怎么偏偏這時候回去? 太陽已經西沉,不遠處的暮鼓聲也已經敲響。 車夫勒了馬, 提醒道:“陸娘子, 時候已經不早了,這會兒折回去待會回來的時候恐怕會錯過宵禁,到時候萬一被堵在外面可就麻煩了。” 暮鼓聲聲逼人, 雪衣也知道這不是個好時機。 但人海茫茫, 這個人偏偏撞到了她的馬車上。 冥冥之中,仿佛連上蒼也在給她機會似的。 雪衣想了想,還是狠不下心, 仍是吩咐道:“你動作快些, 想必還來得及。” 車夫無奈,只得又趕著馬車調了頭。 她這里突然掉頭,鄭琇瑩遠遠地看著,也停下了馬車,差人來問緣由。 雪衣推脫是方才在人群里掉了東西,想要折回去找。 鄭琇瑩見她身無分文, 若是想救,剛才便出手了。而且已經走出這么遠了, 現在即便折回去, 長安這么大, 也不可能找到人,于是沒多說什么,任由她去了。 只是臨走的時候,她也同車夫一樣勸道:“這長安不比江左, 夜晚宵禁, 規矩極重。宵禁之后你若是還在街上走動, 恐怕會被羽林衛抓起來。你快去快回,莫要惹出麻煩。” “我明白的,一找到東西我便立即往回趕。”雪衣連聲點頭,鄭琇瑩這才放了她回去。 雪衣不知,宵禁雖嚴,但對著博陵崔氏這樣的世家大族來說也只是動動嘴皮的事。 鄭琇瑩出來前,三夫人便給了她通行的令牌,以防她回來的晚,路上不便通行。 但鄭琇瑩握著手中的令牌,卻并沒給陸雪衣,只是對車夫淡淡地道:“起行吧。” 鼓聲催人,街市的人流和馬車皆是朝著城里趕,鮮少有往外去的。 馬車又掉頭往回折返,一路上逆著人流,格外不便。 等雪衣循跡再返回那條街的時候,街市上已經空了大半,彪形大漢和那個受傷的男子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不過那大漢既然能一眼認出博陵崔氏的印記,料想也是個經常在長安混跡的,雪衣便瞧了瞧對面的酒家,仔細詢問了一番。 “下午那個?你說胡三啊。”老板很快便想起來了,“他是在西市販騾馬,走西域的胡商,近來又販起奴來了,你若想找,不妨去西市找找,他常在那兒賣奴隸。” 原來是個胡商。 近來長安世家流行用昆侖奴,不過那個人明明是個漢人,怎會流落到如此地步? 雪衣暫且擱下了疑問,謝過了老板,轉而又朝西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