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入樊籠 第4節
直起身時又對上了一張近在咫尺的臉,眸似寒星,劍眉斜飛入鬢,微抿的唇帶了一絲疏離。 她心底一慌,連忙解釋:“這裙擺曳了地,我并非有意,表哥莫怪。” 崔珩不置可否,見她站定便收了手。 可誰知他收手的時候雪衣正好偏了頭,修長的手不小心貼著她的側臉滑過,兩個人俱是一僵。 身邊的女使和小廝也猝不及防,愣了片刻,齊齊低下了頭,只當沒看見。 微涼的手指撫過她的側臉,雪衣臉頰微麻,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不知為何覺得那指腹有些過于粗糙了,劃的她臉頰有些刺痛。 她咬著唇往后退了一步,雙頰一點點暈開。 崔珩也收回了手,神色如常,可那手指仿佛被燙了一下似的,指尖殘留著說不出的柔滑觸感。 須臾,他凜了神色,將手背到身后,沉聲道:“太子遇刺一事因只有你見過那逃跑的兇徒的面,所以還需你配合指認和畫像,不知明晨表妹可有空?” 雪衣腦子里亂哄哄的,乖巧地點頭:“自是有空的。” 離得近,崔珩一垂眼才發現這位表妹的臉頰似乎白嫩光滑的過分了,像是剛剝了殼的雞蛋一般,又像是打磨了許久的白玉,細膩光潔,引得人極想去摸一摸。 他忽然覺得這三月的天說不出躁悶,淡淡地應了一聲,負著手神色如常地出去。 這一點小插曲攪擾的雪衣頗不平靜,等人都出了門之后,她臉上的熱意才降下來,仔細一回想,心里卻敲起了鼓,二表哥不是在京兆尹供職的文官么,為何指腹會這般粗糲? 竟像那夢中那武將帶給她的感觸一般。 雪衣心里亂糟糟的,拿帕子擦了擦過熱的臉頰,又安慰道,興許是批多了文書吧。 二表哥這般清貴的君子,她怎能將他與那個陰狠的人類比? 她正糾結的時候,半掩的門卻未經招呼便被人直接推了開。 “喲,這才剛到長安第一日,你便能讓二表哥親自登門,還應允讓大房為你送湯藥,你可真是有本事。” 來人正是她的長姐,衛氏所出的嫡女陸雪凝,身穿一襲紅石榴裙睥睨著她。 雪衣按了按發紅的臉,起了身淺笑:“阿姐誤會了,我如何能左右二表哥,原是他沖撞了我,心下不忍彌補一番罷了。” 白白受了這么大的恩惠,可她這番話反倒說的好像是受了委屈一般。 可真是好心機。 陸雪凝恨的牙根疼,再一掃過她雙頰上尚未褪去的殘紅,愈發的氣悶:“二表哥講禮,可你也要想想自己是不是有福分消受,你出身擺在那里,莫要癡心妄想。” “我何曾多想了。”雪衣仍是一副笑模樣,“再說,我出身有何不妥,阿姐不是與我一樣都是陸氏的嫡女嗎?” 她算什么嫡女? 一個商戶女生的女兒也配跟她吳郡衛氏的女兒并稱嫡女? 陸雪凝一想到阿娘這些年受的委屈便恨的牙根疼,可正欲發作的時候卻忽然被門外的一聲低咳打了斷。 一回頭,卻見一個穿著對襟直領,綾羅罩衫的婦人不知何時到了門口。 “怎的,你們姐妹在說什么悄悄話?” 那婦人由一個婆子并兩個女使擁簇著緩步進來,聲音雖帶著笑意,但是到底上了年紀,眼角的笑紋擠在一起,褶皺里藏滿了脂粉,仿佛帶了一張假面似的,走動間,仿佛有脂粉簌簌掉落。 陸雪凝被那余光一睇,連忙閉了嘴,彎身行禮:“姑母安好。” 雪衣笑容有一絲僵硬,須臾又恢復了平靜,彎身一福:“姑母過來怎么不叫人通傳一聲?也好叫我去迎一迎。” “快起來,你還傷著,不必這般多禮。”崔二夫人沒去扶陸雪凝,反倒先攙了雪衣一把。 這場景落在陸雪凝眼里,又有些不悅。 陸雪凝心中發悶,走上前去拉著雪衣的手笑:“我們在說今日驚馬之事呢,其實說起來,meimei本不該傷的。出門前我便多次叮囑于她,要她小心謹慎些,萬不可貪玩,可她見平康坊熱鬧,偏偏要拐彎,這下好了,不但傷了自己,還耽誤了表哥辦差,可十分地不劃算。” 晴方聞言驚訝地抬起了頭,心想這位大娘子真是好沒道理,當時街市大亂,明明是這位大姑娘拉了她們姑娘擋了一下,她們姑娘才被二公子的馬沖撞了的。 如今倒好,她非但不感念她們姑娘的救命恩,反倒借機反將一軍,世間怎會有這般不講理的人? 晴方張著唇,欲反譏,雪衣不著意地伸手將她往后按了按。 看來這位長姐還沒看清現在的形勢。 姑母既對她有所求,不管是為了什么原因,一定不會允許危及她的性命。 雪衣不知是該羨慕長姐的天真,那位衛氏把她保護的太好,還是該笑她愚鈍,輕輕掙了開:“當時街市混亂,阿姐怕是記錯了,那時是你往后退,一不小心反把我推出去了,你是沒瞧見那馬蹄高高揚起,仿佛要將人踏成rou泥的樣子。” “竟然險些傷及性命了?” 不出所料,崔二夫人眉頭緊皺。 一個侄女的傷勢她的確是不在意,姐妹間的明爭暗斗她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可這小娘子和她的兒子八字相合,是專為著沖喜接來的,若是傷及了性命,那她可就不能容忍了。 崔二夫人登時便冷了臉色,朝身旁垂著頭的陸雪凝睨了一眼:“你身為長姐,理當照顧幼妹,可剛來的頭一日便出了這樣的事,這可不是一個大家族長女應有的體面,此次雪衣的傷我便全權交由了你,你可不要讓我和你母親失望。” 讓她去照顧陸雪衣? 陸雪凝何曾受過這種氣,一抬頭看見了雪衣眼中的笑意,這才明白是被她借著姑母的手敲打了,愈發添堵。 但她此番前來是奔著崔二公子來的,若能成事,還需得仰賴姑母的支持。 陸雪凝不得不忍下了氣:“姑母放心,絕不會有下次了。” “那便謝過阿姐了。”雪衣溫溫柔柔地拜謝,看著長姐面色發漲的樣子終于解了些郁氣。 然而雖贏了一場,由此卻也看出這位姑母這么緊張她的命,等閑定不會讓她輕易離開。 大好的心情又低落了起來。 房間里一時有些安靜,眼下也沒什么心思再聊了,崔二夫人拉著她又說了片刻客套話后便離開了。 雪衣心里亂糟糟的,撐著笑應了是。 “這大姑娘未免欺人太甚,明明先夫人才是明媒正娶的正頭娘子,您才是正兒八經的嫡女,如今倒好,她阿娘非要嫁過來做平妻,鳩占鵲巢了還耀武揚威?沒見過這么沒臉皮的!” 晴方“砰”的一聲關上了門,沖著那門縫啐了一口:“還有您那姑母也是仗著權勢,不把人當人的。怎么,她兒子的命是命,您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雪衣何嘗不知道這個理,揉了揉笑的有些僵硬的腮,疲累地坐下:“說到底,左不過一個權字罷了,若我那后母不是吳郡衛氏的旁支,我阿耶又豈會上趕著攀附?若姑母不是碰巧嫁到了這崔氏高門,她又豈敢誆我來沖喜?” 這權之一字,壓下來真叫人喘不過氣。 雪衣看了看這高高的房梁,直到現在,才真切地體會到了阿娘當年的心境。 想當初,阿耶入長安參加科舉的那一年,老家遭了洪水,恰好聯系不上阿娘,那時他又中了舉,正是紅火的時候,于是便借口阿娘遭了難為由另娶了吳郡衛氏。 可憐阿娘被洪水卷走,無人尋找,磨破了雙腳一路跋涉了回去,看到的卻是丈夫一身紅衣,挽著新婦的得意。 大婚已成,卻出現了兩個妻,在場的賓客無不嘩然。 然則,吳郡衛氏乃是江左大戶,當今的皇后亦是姓衛,因而她絕不可能做妾。 可阿娘也是入了族譜的原配,族老們再三商議,便折衷提了一個平妻的法子。 阿娘當時只以為是命運作祟,只能認了命,于是咬著牙喝下了新婦敬的茶,接受了平妻。 然而衛氏跋扈,阿耶冷淡,阿娘雖有平妻之名,卻有名無實,過的連妾都不如。 一次酒后,阿娘懷了她,更是遭到了那位衛氏的嫉恨,被以治病為由送去了庵堂里,而后又意外身死。 這下,衛氏徹底成了正妻。 雪衣自小便不明白,為何同是嫡女,她和陸雪凝卻過的天差地別? 直到阿娘意外身亡后,她才醒悟了過來,阿耶怕是打從一開始就根本就不想要這個糟糠妻。 不過,以權壓人,遲早會被壓。 就像這平妻一樣,就是個遮丑的幌子而已,律法里可從沒寫過有什么平妻,先娶的就是妻,后娶的理當為妾。 阿耶和族老們既然能為了權勢裝一次糊涂,那自然也能來第二次,端看誰的權更高罷了。 想明白了這其中的關節,雪衣愈發覺得攀上崔二郎是個明智的抉擇。 成了更好,她便是未來的主母,連姑母也要跟她低頭,更別提那見利忘義的父親。 便是不成,也足夠讓姑母和長姐煩心了。 只是一想到傍晚時他指腹滑過她臉頰時的粗糲,她雙頰又燒的慌,忍不住埋在了妝臺上,有些懊惱。 兩次見面都出了岔子,她明日一定要給二表哥留個好印象才行。 沉思了片刻,臉上的熱意消退,雪衣才抬起了頭對晴方吩咐道:“你去把那件服紅裙找出來,明日我要穿。” 晴方正替她卸著釵環,聞言手一抖,滿臉驚訝:“娘子,這才三月,您就開始穿薄紗啦?” 第5章 肖想 三月天,似乎的確有些早。 他們住在二房的梨花院里,此時正是梨花剛開的時候。 這個時節長安的貴女們大多還在穿夾衣,身上披著層層的披帛。 可她今日實在太糟糕了。 雪衣垂眸打量了眼因為沖撞摔倒而便變得皺巴巴的鵝黃襦裙,再看了眼額上紅腫的傷,幾乎不敢想二表哥看到她這副模樣的心情。 于是不顧晴方的驚訝,仍是堅持:“你把那幾件新做的襦裙都拿出來,我暫且一試。” 晴方心說以娘子您的模樣就是披件麻都好看呀,壓根不需這么費事。 但這崔二郎見多識廣的,也的確不是尋常人,于是還是順從地打開了箱籠,將帶來的衣裙統統翻檢了出來。 雪衣逐個摸了摸,這白綾裙太素,間色裙太亂,還是只有這服紅裙最合適。 可是這服紅裙也的確是薄。 雪衣光是摸著那輕薄的細紗,身上便已然浮起了一股冷意,忍不住蜷了蜷手:“沒有別的了么?” 晴方搖頭:“衛夫人只給咱們趕做了這么幾件新的,余下的都是去年的舊裳了。” 這高門大戶里講究穿著不能重樣,便是衣服重了,配飾也絕不能重。 她這幾件顯然不夠充體面的,看來以后還得想想辦法。 但眼下,別無可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