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裙下臣 第27節
容渙皺著眉,顯然有些意外,卻尊重他們的選擇,道:“既然如此,你給他們準備些銀兩,連同那處別莊的屋契一起交給他們,他們的家人大多已經去了,斯人已逝,當下的人活著才最重要,便讓他們在京畿附近安家吧,一切從頭開始。” 楊昭應了一聲,便轉身退下。 容渙復又拿起筆,這回卻愣了許久,再也無法靜下心來,他的臉色很難看,帶著少見的怒氣。 良久,他長嘆了一口氣,索性放下朱筆,從卷缸里隨手抽出一卷畫,徐徐展開。 畫上一身紅衣似火的美人在廊橋上回眸,周邊荷塘里盛開的夏蓮不及她半分。 容渙靜靜的望著畫中人,拇指摩挲著手背上因時間久遠而增生模糊的齒痕。 姜妁一直以為,是她在數十翰林生中將容渙挑上的,實際上,容渙認識她時,遠比她記憶中要早得多。 那時候容國公府還沒覆滅,容渙的姑母容太妃還活著,容渙在國子監讀書,夜里便歇在容太妃的宜景殿。 那是一個雪夜,冷宮突然起大火,任由漫天大雪也撲不滅。 姍姍來遲的建明帝鐵青著臉讓人救火,宮女內侍拿著木桶一桶一桶的往火光沖天的冷宮澆水,驍騎營的侍衛裹著打濕的棉被試圖往里進。 豆丁大小的姜妁裹著被子,站在雪地里,呆愣的望著熊熊燃燒的大火,烈焰在她空洞的眼眸里跳動燃燒,剛剛十歲出頭的素律在她身邊泣不成聲。 冷宮里安靜得很,除了木材燃燒的噼卜聲、垮塌聲,便再也聽不出旁的動靜。 有侍衛來報,除了白皇后,其余人都安然無恙。 小姜妁往冷宮那邊踉蹌著走了幾步,突然拔腿往里沖,素律哭喊著沖上去死死抱著她。 姜妁年紀小,又瘦弱,爭不過素律,發了瘋似的對她又打又咬,也不知素律和她說了什么,她便不再掙扎,只是淚流滿面的望著火場,卻咬緊牙關一聲不哭,眼睛里除了跳動的火焰,還有比大火更烈的仇恨。 容太妃的宜景殿離冷宮不遠,起火時最先發現的便是宜景殿的宮女。 大雪綿綿的下,兩個小姑娘抱團在往前的空殿門口坐著,裹著一層根本不頂風雪的薄褥子瑟瑟發抖,建明帝又是一副恨意滔天的模樣,看上去根本不想管她們的死活。 容太妃看兩個姑娘可憐,跟建明帝將姜妁主仆兩要了過來,一開始姜妁扒著廊柱不肯走,一眼不眨的盯著還未熄滅大火的冷宮。 那時的容渙性子急,耐不住伸手去拉她,卻被姜妁抓著他的手掌狠狠咬了一口,鮮血淋漓深可見骨,直到容太妃表示宜景殿有一處偏殿,可以看見冷宮,她才松口,摸了把口邊的血,連眼神都沒給容渙,只一步三回頭的跟著容太妃進宜景殿。 容渙的住處在姜妁的斜對面,那撲不滅的大火燒了一夜,她盯著看了一夜,容渙看她看了一夜。 可惜,姜妁并沒能在宜景殿長久的住下來,當時的建明帝恨毒了白皇后,那場大火足足燒了一天一夜,等火熄后,建明帝連白皇后的骨灰都不許人尋,直接著人在殘垣上日夜趕工又起了一座宮殿,把姜妁關了進去。 再后來,建明帝縱容朝臣栽贓容國公府乃前朝余孽,意圖謀反復國。 君要臣死,臣百口莫辯,最終容家上下全族覆滅,容太妃自縊而死,容渙從闔家安泰的貴公子,一夕之間成為家破人亡的可憐蟲。 從他棄武從文,重新拿起書卷的那一刻起,便是沖著改朝換代去的。 可他卻在揭榜的那一日,遇見官兵開道,華蓋之下,素白的手垂在外頭,有微風吹起紗幔,轎輦中的女子偏頭望過來,如絲媚眼中綴著寒冰。 官兵口中在喊:“公主儀仗,閑人避讓?!?/br> 只是這一眼,容渙便將她認了出來。 后來容渙想,待他筑起金屋,藏有金山銀山,將她接回來,好生養著,再毀這姜氏江山不遲。 再后來,容渙覺得,既然姜妁想要這江山,替她守著也沒什么不好,唯一不好的地方,興許便是要將姜妁分給旁人。 怎么樣才能獨占他的公主殿下呢,這是個問題。 殺光他們如何? 容渙笑了一下,面上的怒意還未消退,顯得有些怪異,他將畫軸卷起,抱在懷里,面色冷凝陷入了沉思。 * “你是說,容渙帶了幾個流民回京?” 今日恰巧建明帝起駕回京,帝王儀仗走時,姜妁還沒睡醒,等她醒來再磨磨蹭蹭出發時,已經日上三竿。 剛好姜一也是今日回來復命。 才剛過初秋,滄州這邊已經隱隱有些寒意,姜妁躺在軟榻上昏昏欲睡,身上蓋著薄毯,迎枕上靠著那只玄貓,跟著她一起打了個哈欠。 “是的,”姜一頷首道:“那幾個流民如今正住在容相京郊的莊子上?!?/br> 姜妁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容渙無端端帶幾個流民回來做什么?打算要他們告御狀嗎? 說來,容渙前不久前往賀蘭山處理黃河洪澇,沿途經過這么多州府,他不可能沒發現外頭百姓如今的慘狀,可他回來時卻一字不曾對建明帝說,就連對她也是避之不談,若不是她發現容渙的傷,興許也不會去查這件事,他要做的事情便能悄無聲息的做了。 姜妁皺著眉思忖,那些州府也是喪心病狂至極,害怕容渙將他們貪污災銀,致使百姓平白遭難的事兒捅出去,竟然不惜派人刺殺朝廷命官。 等等,姜妁突然反應過來,既然容渙帶走幾個流民,就能惹來他們千里迢迢的追殺,前生那數十個百姓,是怎么逃過州府的眼睛,一路走到京城來的? 姜妁覺得自己仿佛遺漏了什么。 還不等她想明白,馬車卻緩緩慢下來,甚至隱有嘈雜聲遠遠傳來。 素律敲敲車壁,問道:“外面怎么了?” 趕車的內侍應道:“前面是帝王儀仗,不知為何停在城門未進去,不過瞧著好似是城門那頭出了什么事?!?/br> 姜妁心頭一跳,猛地拉開門簾,便聽內侍驚呼。 “天吶,城墻上站著好些人!他們是如何避過守城士兵爬上去的?” 姜妁控制不住的睜大雙眼,眼瞳發顫,她拉開門簾,探出頭往城門方向看。 她這會兒已經離得很近,城門上擠擠挨挨著的,衣衫襤褸的十來個人,還有城墻邊的不遠處,站著似是在勸說的容渙和楊昭,姜妁看得一清二楚。 她幾乎瞬間便明白過來,這些人是容渙沿途撿回來的,也是他被人一路追殺的緣由。 他帶他們回來的原因不得而知,興許是為了告御狀,興許是為了與那群貪官污吏對峙。 可他們,卻在失去一切后,毅然決然的選擇了最為極端的一種方式。 姜妁幾乎抖著手,掏出脖子上系著的銀色哨子,又長又尖銳的吹了一聲。 下一瞬,從四周躍出十來個身穿褐色程子衣的暗衛。 “救人!”姜妁抬手指向城門之上,紅著眼眶嘶聲吼道。 十五衛盡數往前飛躍。 城門那邊響起一聲聲,聲淚俱下的控訴。 “禹州知府余承東,邳州知府方智博,潭州知府馬鈺……貪污賑災銀兩,私販官糧,哄抬物價,致使九州百姓饑寒交迫,流離失所,加之疫病橫行,楚國大地已是尸骸遍野,求皇上開開眼!” 一個楚國,九個州府,十二個百姓,聲聲泣血,響徹天地。 十五衛的速度已經盡量快,卻還是沒能趕在那些百姓從城墻上一躍而下之前,將他們救下來。 就連近在咫尺的容渙也只是拉住了其中一人的衣服,那人笑著和他道了聲謝,隨后破爛不堪的衣服被撕裂,他如同枯萎的落葉翩然向下,血花四濺。 姜妁愣了很久,直到素律小心翼翼的碰了碰她:“殿下……” 她轉過身,目光空洞,頰上的淚痕未干。 姜妁抬手拂去眼角沁出的淚,仰起頭,正午的日頭刺得她睜不開眼。 “這骯臟腐敗的朝堂,果然只能用鮮血才能洗凈?!?/br> 十二個活生生的人,就這么摔死在自己面前,血花在眼前迸濺,斷肢殘骸鋪了一地,這個場景實在是太過令人震撼,甚至驚駭。 就連見慣了大場面的建明帝,也在剎那間臉色突變,他一手緊握成拳,因憤怒周身都開始顫抖。 陪建明帝坐在車里的賢妃,早已經嚇得花容失色,瑟瑟發抖的躲在他身后,血腥氣從外飄進車內,她嗅見一絲氣味,便忍不住用絲帕掩唇欲嘔。 外頭有不少路過的百姓圍攏過來,對著帝王儀仗指指點點,一開始還沒什么人說話,也不知誰喊了一句‘求皇上主持公道’。 一石激起千層浪,舉著拳頭喊話的人越來越多,他們滿面怒容,群情激憤,圍在建明帝車前,不退也不讓。 建明帝只好出來安撫民心。 他站在轅坐上,環視著四周群情激蕩的百姓們,他們平日里和藹的面容被憤怒填滿,眼睛里閃爍著怨恨的火花。 更讓他心生懼怕的,是有一人睜著死不瞑目的眼睛,死死的盯著他看,像是在質問他,身為皇帝,為何要耳聾目盲,使他忍饑挨餓,使他家破人亡,使無數百姓身陷水深火熱。 第27章 本宮喜歡坐在堂下跟他們一一…… 建明帝的心直發顫, 他努力別開臉,不去看那一雙眼睛,轉頭向百姓保證,會給這無辜死去的十二人一個交代, 會查清楚他們口中的州府貪污一案, 倘若一旦查明屬實, 一定會對其中涉案人員加以嚴懲, 并火速派遣欽差大臣前往各個州府, 重新賑災并且安置災民。 在他的再三保證下, 四周的百姓面色才稍微緩和, 他們不約而同的跪在地上,口中山呼皇上萬歲。 建明帝并沒有退回車內, 他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禁衛軍, 看著他們將斷肢殘骸一一收斂,鮮紅的血跡被草木灰覆蓋, 除了空氣中回蕩的血腥味,一切重歸平靜。 但他知道,在京城之外的地方,還有比這更慘絕人寰的事無時無刻不在上演,這是他作為皇帝的失職, 是他無能。 回到宮里的建明帝, 一刻也沒歇息, 就連西平王和嘉成皇后謀反一事,都來不及計較,將他們一個下了詔獄,一個關在冷宮, 隨即便火速詔百官上朝。 * “你是說,他最先向容渙問責?” 姜妁倚在水榭旁的美人靠上,素律正隔著冰鑒用扇子給她扇風,京城里不比滄州,滄州的初秋便染上了涼意,而京城中秋老虎卻正在肆虐,這氣候一番轉換,姜妁還險些有點適應不過來。 “是,皇上質問容相,問他為何自賀蘭山從京城往返,卻沒有發現外頭的百姓正在經歷水深火熱,抑或是他發現了卻遲遲不上報,問他是不是收受了那幾個知州的賄賂?!?/br> 說話的是姜一。 “容渙怎么說?”姜妁面無表情,眼眸中也沒有旁的情緒,讓人猜不透她心中所想。 姜一悶頭說:“容相只是解釋道,他回京時星夜兼程,走官道途經各州只覺得沿途有些荒蕪,并不曾見過有百姓尸橫遍野?!?/br> “隨后便有其他朝臣替容相解釋,有人說,那幾個知州必然已經串通一氣,他們已經打定主意不讓朝廷的人發現,大臣來往必走官道,他們應該是將官道附近的百姓趕去了別處,所以這么久以來一直無人察覺。” “傅長生一黨難道沒有趁機動作嗎?”姜妁冷聲問道。 姜一點點頭,又道:“是有大臣趁機提出,請皇上放傅廠督出來,好讓他派西廠的人前往各州府查證?!?/br> “殿下,您說皇上會放他出來嗎?”素律手下的動作一頓,繼而又若無其事的繼續扇風,一邊開口問道。 “這個時候放傅長生出來,只會顯得他這個皇帝更加無能,”姜妁露出一抹蔑笑,抬眼便見她養的那只玄貓邁著輕巧的貓步向她走來。 玄貓圍著她繞了一圈,最后蹲在地上,將貓尾盤在它自己腳邊,歪著頭盯著姜妁直看。 “可是如果不放傅長生出來,他的手里便無信任的人可用,他覺得所有人都有可能蒙蔽他的眼睛,除了龍鱗衛和傅長生,可龍鱗衛要護他周全,他能用的只有西廠,”姜妁淡淡說道,她一伸手,那貓兒便伸著前爪,攀著她的指尖不放,連尾巴也蠢蠢欲動的想纏上來。 姜妁伸手將它撈在懷里,一邊說:“所以,即便他再生氣,也會將傅長生放出來?!?/br> “容渙的解釋過于牽強,一時半刻,他很難再相信他,今日這般,對任何人來說,都過于震撼,更何況他還是這天下之主,他的百姓,就這么活生生的在他面前自盡,他咽不下這口氣。” “那我們該怎么做?”姜一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