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執迷
陸靖柔大腦飛速旋轉,捏出一個標準答案:“皇上不為難,臣妾便不為難了。” 而皇上卻看著她笑起來,白生生牙齒在嘴縫里閃光。 “你在這里,朕很開心。”他伸出枯瘦手指,撫摸她光潔的額發,“昨天她來向朕告別,說她要走了,還說很對不起你。” “什么?”陸靖柔一愣。 幽幽燭光搖曳,皇帝眼神溫柔得像是能淌出水:“朕為她取了個乳名,叫元安。朕的女兒貴為一朝公主,怎能連名字都沒有。到了地底下,沒得叫人笑話。” 他的話瘋癲不可信,冷靜,冷靜下來。作為一名合格的唯物主義戰士,要用先進知識武裝頭腦,用科學理論指導實踐。一月齡胚胎只有手指尖兒大,五官四肢還沒分化出來,哪里能說話?無稽之談,全是假的!陸靖柔咬緊牙關,惡狠狠地將眼淚憋回眼眶。 “朕一見你這副表情就著急。”皇帝嘆了口氣,緊握她的腕子不松手,“你以前好耍貧嘴,好鬧脾氣。一口氣剪了朕三盤朝珠,說要重新串個更好看的,當真胡天胡地,膽子大得很。如今你多一個字都不與朕說,興許仍是生朕的氣。咱們日后還會有孩子的,那個庸醫,朕誅了他九族,你高不高興?” 陸靖柔聽得麻木。殺便殺吧,拿人命玩連坐,是權勢頂端才配玩的把戲。無權無勢之人命如螻蟻,死不得、活不成。她又何嘗不是皇帝豢養的蛐蛐兒,跳不脫腳下小小一方瓦罐。 正愁無話可說,門扇篤篤響兩聲。她同康生事先約定好,半刻鐘功夫不出來,就敲門送茶點,借機探查里頭形勢。 門扇大開,日光肆意流瀉。康生屏息垂頭,雙手捧一只畫琺瑯茶盤。毫不客氣地說,此時康生在她眼中無比高大神圣,如同為蠻荒播灑春天的仙女,周身鍍金光。 氤氳茶香蔓延開來,皇帝被茶盞里的內容奪走注意力:“這是什么?”他緊盯茶葉上下沉浮,雙手不受控地瑟瑟發抖。 康生不疾不徐地說:“回皇上,這是南岳云霧。” 陸靖柔嘴快,端到唇邊剛喝一口,就被皇帝一嗓子嚇得險些嗆進鼻子里。 混亂狼藉中,陸靖柔被康生趁亂拉出東暖閣,半晌回不過神來。 康生哭笑不得:“皇上的病就是這樣,一會兒明白一會兒糊涂的。昨兒晚上鬧了一夜,說有人立在門外敲窗戶,吵他不得安睡。” 皇帝喊叫聲又起,陸靖柔一個激靈,不安地回頭看。康生借機道:“娘娘好靜,何不去后頭圍房稍坐坐罷。奴才給您另換盞茶,餑餑房有新制的鮮花玫瑰餅。您且寬坐,穩穩心神,再伺候萬歲不遲。” “啊,也行。”陸靖柔木呆呆跟著他走,直到屁股在椅子上坐定,方找回一絲真實感。 康生點上檀香,清雅厚重的香氣飄散開來,聞之寧靜抒遠,最能平心安神。陸靖柔喝幾口茶,跳在喉嚨口的心臟落了地。偏頭瞧見底下香插,是個藍底描金的雙魚寶瓶,立在凍青碟子正中,碟子邊一只藍海螺,一只青蟹,還有一只紅彤彤兩頭扁的古怪東西,叫不上名字。 康生說是蝙蝠。她抓抓鬢角,很不理解:“一個海螺一個螃蟹,理應放條魚,怎么做了蝙蝠呢?渾不搭襯。” 她不無可惜地點點螃蟹殼:“小螃蟹做這么像,怪好玩兒的。” 康生當即拍胸脯說這事好辦,他去造辦處叫工匠依樣畫葫蘆,蝙蝠改錦鯉,再燒制一個就成了。 “宮中用度都是分好的。”陸靖柔不習慣開口問別人討東西,“要不我給你錢吧,小瓷件兒很貴,你這個月沒花用豈不難受。” 她說著開始低頭翻荷包,金瓜子沒幾粒,金葉子還剩五六折,余下全是散碎銀子不中用。她索性扯松口,嘩喇喇往桌上一倒—— “都拿走,看夠不夠。” 康生微微搖了搖頭,道:“娘娘慷慨,奴才用不了這么多。” 陸靖柔不置可否:“這會兒周圍沒人,叫什么娘娘,叫jiejie!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在御前伺候,處境比我還難,少不了使錢的地方。這錢我看還是少了點,你先收著,趕明兒我再找蕭闕要。” 她自小是獨生女,乍然得個伶俐弟弟,新奇又自豪。“你要聽jiejie的話,拿到錢趕快收好。”陸靖柔語重心長叮囑他,“你雖然個子長高了,但是年紀還小,不曉得錢的好處。豈不聞有錢能使鬼推磨,錢多了能使磨推鬼。” 康生一直認真看她,末了眼底生出迷茫的笑意:“磨推鬼……這都是哪來的詞兒?” 陸靖柔正要解釋,門外一聲響動,一個猴瘦猴瘦的小太監站在院子里。康生立刻開門出去,兩人低聲交談幾句。只見康生點了點頭,旋即掀開水晶簾子進來,低聲對她道:“皇上已無大礙,正四處找娘娘呢。” 陸靖柔摳著手絹兒,不大情愿。 “奴才陪您去。屆時奴才站在門口,您回頭就能看到。”皇命不可違,康生心下亦十分無奈,只得收斂心緒勸她。 “那……我要是喊人,你要趕緊進來救我。”陸靖柔把手絹擰成繩子,順手打成丑巴巴的結。 “奴才一定辦到。” 康生守在門外,她多少鼓起些勇氣。陸靖柔后背黏在墻上,一寸一寸往里蹭。 “過來。”周遭蠟燭全滅,伸手不見五指,獨獨皇帝的聲音響起。 “太黑我看不見。”陸靖柔怯生生轉向聲音傳來的方位,“我怕摔跤。” 黑暗深處傳來一聲輕笑。腳步聲由遠及近,皇帝溫軟嗓音停在不遠處。手,他說。 陸靖柔不知所以,聽話地伸出雙手。 一雙纖細柔荑顫顫向他探過,夜風中白玉蘭搖曳,別有暗香來。他發狠去吸吮她的軟嫩唇瓣,唇齒間卻是玫瑰甜色,若有似無。 身上衣料如單薄蟬翼,稍稍一捻碎做齏粉。皇帝噬咬她滑嫩肩膀,直劈入內,渴求再予他多些嬌熱。他的胸膛里燃著苦寂的火,日夜燒灼。如今她的呼吸,她的血rou,囫圇攥在掌心,這火轟然燒到她的身上,一個人冷,兩個人就暖了。 他是一顆悲涼的種子,終于如愿以償,深深扎根于這片溫熱柔軟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