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爸爸
老話說得好,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陸靖柔在蕭闕的宅子里生了一場病,被他養得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睡醒了就吃,吃累了就像小動物一樣悠閑地四處溜達,鉆進他的書房里去翻書看。 “有椅子不坐,非要上桌子。”蕭闕剛從宮里回來,脫下外頭的一口鐘斗篷,煞有介事評價她,“哪兒來的小猴子?過來抱抱。” 陸靖柔身手敏捷,跳下桌子就往他懷里蹦。蕭闕要親她,她捂著臉咯咯直笑。 “笑什么?”蕭闕單手抱著她進里間去,順便將門上棉布簾子也放下了。 “你親小猴子,親一嘴毛兒。” 陸靖柔捋捋他的頭發,捏他的嘴玩,毫不留情地把他捏成一只滿臉無辜的扁嘴鴨鴨,指揮他咕嘎咕嘎地叫。 蕭闕把她抱到腿上,佯裝惆悵仰天長嘆:“哎呀!旁人家里養著七八個美妾,吹拉彈唱無一不精。而我家里,就養了只呲著牙樂的小毛猴子,每天上躥下跳,對我動手動腳。” “吹拉彈唱算什么本事,能和天下第一可愛的小猴子比嗎?”陸靖柔聞言,立刻把臉蛋湊到他的鼻子尖兒上去。 蕭闕復又認真地捧著她圓鼓鼓臉頰左右端詳:“言之有理,確乎是比不得的。” 陸靖柔點頭肯定:“算你識貨。” 她暗中算著日子,這幾天身上月經干凈了,剛好轉天蕭闕休沐,可以光明正大賴床不起。蕭闕一看她滴溜溜轉眼珠,就知道肚里準沒盤算好事兒:“少跟街口的大肥貓打架,萬一被爪子撓傷了怎么辦。” “關大肥貓什么事啊!” 陸靖柔有樣學樣,就勢一個用勁兒,輕而易舉把他按倒了,雙手扣在頭兩側,儼然一副軟嫩嫩的霸王硬上弓架勢:“我身上月事干凈啦,可以和你脫了衣服打架嗎?” 她連手都只有他的一半大,也要學著把人摁在身下起不來么?蕭闕被這一瞬間的可愛沖擊得說不出話。 他不言語微微笑的時候,一般就是默許了。陸靖柔低頭吻他的眉心、眼瞼,漸次到了噙笑的唇角。她認真地丈量他臉上清俊明秀的起承轉折,像個剛學會寫字的孩子,每一筆都笨拙而清晰。溫熱氣息吹拂在臉上,一滴蜜落在心頭,漾開纏卷不斷的甜意。 陸靖柔小心地舔舔他的嘴唇,仔仔細細品咂過滋味,然后才張口吮吸。她是只優雅的饞貓,更是位杰出的食物派詩人,但在蕭闕身上,她找不到具象的詞語形容他的優點。 她只覺得沉定和安全。 據說生命最初起源于海洋,各類氨基酸在種種機緣巧合下合成了原始的蛋白質形態。哺乳動物zigong里充滿羊水保護胎兒,人類新生兒在出生后,仍然保留游泳的本能。 陸靖柔不會游泳,但她對蕭闕這片寧靜海域很是著迷。他的海面風平浪靜,波瀾不興。她浮在溫熱的水面上,盡情伸展四肢,伴著水波搖搖晃晃,在微風和陽光里睡了一覺又一覺。搖啊搖,搖到外婆橋。他的懷抱是溫暖柔軟的安樂窩,噩夢被隔絕在外,再也闖不進來。 “乖,剛才叫我什么?” 陸靖柔正迷迷糊糊地吻他,被蕭闕冷不丁一問,一個激靈驚醒了。 她剛才脫口而出的兩個字,是爸爸。 “對不起,對不起。”她胡亂擦著臉頰坐起身,立刻道歉,“我腦子……我腦子糊涂了,你別在意。” “沒關系。”她的手腕被他松松握住。 他沒有執著問為什么。相反,他把她奪眶而出的眼淚輕輕擦拭干凈,像個真正的父親一樣把她抱進懷里。 這是無言的鼓勵。陸靖柔臉埋在他的胸前,試探性地輕喚了一聲:“爸爸。” 她喊得很不熟練,也很是心虛膽怯。這兩個字脫出唇齒的瞬間,她甚至恐懼得想要閉上眼逃跑,像只在風暴中心顫栗不已的幼鳥。這個稱呼之外的陰影太濃重,合起伙來要將她勉力維持的平靜壓垮。 “沒事了。”她聽見蕭闕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沒事了,都過去了。” 陸靖柔從中得到了一些勇氣。她深深呼吸,壯起膽子,又叫了一聲爸爸。 “嗯。”蕭闕溫熱的手撫摸著她的頭發,“我在,不怕。” “爸爸……” “嗯。” “爸爸?” “嗯。” “爸爸。” “我在。” 她每叫一聲,蕭闕就答應一聲。漸漸地,陸靖柔驚覺這個稱呼居然可以叫得這樣明白曉暢,這樣輕而易舉,這樣無所顧忌。 “爸爸!” “哎。” 她的聲音愈發流利輕快。那些壓在心上的石頭,緊纏不放的枷鎖,隨著一聲聲的呼喚,逐漸松動、瓦解,直至消散。 陸靖柔最后是笑著喊出來的。 在她呼喚父親的時候,會有人愛她。 宜妃一案查來查去沒有結果。皇帝除卻鐘粹宮外,幾乎將整個后宮都翻了個底兒朝天。他素來不信神佛,這回罕見地從宮外請薩滿婆子,圍著篝火搖頭晃腦跳了大半日,只為親耳聽聽宜妃在那邊的境況。昔日各嬪妃聽說皇上圣駕來到,個個喜出望外,如今宮中人人愁眉苦臉,怨聲載道。 皇帝疑皇后的心最重。他三番五次帶人去皇后宮里,美其名曰看她,其實背后有一伙小太監翻箱倒柜地檢查,將坤寧宮攪得雞犬不寧。皇后這些天默不作聲,今日卻也是忍夠了。 草原姑娘直脾氣,愛誰恨誰涇渭分明。自古君恩如流水,宜妃分走她的寵愛,皇后自然隔三岔五上門找不痛快。誠然,她看不慣宜妃。但司禮監那個姓蕭的,更是神憎鬼厭,人人忌憚。她只不過罰宜妃跪磚,他居然大剌剌帶人闖宮,幾個手下最得力的嬤嬤當場被砍去手腳,割舌剜目,石階上的血腥氣七八天散不干凈。害得她至今看不得殺雞宰羊,一看腿就軟。 一言以蔽之,她不至于傻到殺人見血的地步。 “并非臣妾所為,臣妾不敢。” 皇后不跪他,腰腿挺拔地站在地心正中。 “你平日與宜妃不對付,朕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如今鬧得這么大,除了你,誰還能做得這般神不知鬼不覺。”皇帝手掐眉心,滿是血絲的眼睛尖利地盯著她,“你們草原習俗,殺仇敵要斬首,朕沒記錯吧?” 他的眼神是淬了毒的利刃,寒意如蛇一分一寸游竄上來。皇后本能地攥緊手里的帕子,一動不動——沒做過的錯事,為何要認? “不說話,朕有很多種辦法讓你開口。”皇帝的聲音很輕,“禁足半年,如何?” 皇后身上一震,不敢信自己的耳朵。對面椅上所坐的,還是那個信誓旦旦握住她的手,說“從此你我夫妻一體,相互扶持”的少年嗎? “皇上,您以前不是這樣的。”皇后迎上那道幾乎能將她剝皮剜rou的目光,“臣妾剛與您大婚時,臣妾一句漢話都不會,什么都不懂,在宮中倍受欺凌。是您比劃著告訴臣妾,您愿意教臣妾說漢話用筷子。您說宮中的日子難過,咱們兩個互相依靠,再熬一熬就過去了。多少次您半夜夢魘,臣妾都陪到天亮。” 皇后揚起臉來,不讓眼淚掉下:“后來太醫診斷臣妾不能生育。您答應臣妾,等其他妃嬪生下阿哥,就過繼到中宮名下,只當是您與臣妾的親生孩子……” “這不是你作惡的理由。”皇帝語聲冰冷,截斷她的話頭,“朕要原因。” “原因?”皇后猝然抬頭,“什么原因?是臣妾謀害宜妃的原因,還是皇上您一口咬定這一切就是臣妾所為的原因?” 她的話鏗鏘有力,皇帝的太陽xue猛然間抽痛起來,萬把燒紅鋼針穿腦而過。 “傳朕口諭,皇后博爾濟吉特氏,言行無狀,即日起禁足于坤寧宮,無詔不得出!” 他煩躁地踢開門,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景物一霎兒黑,一霎兒白,耳邊聲響忽而靜默無聲,忽而震耳欲聾。他強撐著搖搖晃晃走了幾步,便一頭倒進溫暖的寒風里。 被愛治愈的女孩子,會擁有一往無前的勇氣。(這應該算劇透了吧……?) 下一章吃r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