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心魔
蕭闕干凈利落地拒絕了她,理由是她尚在病中,此時行房損耗元氣,大傷身體。 而陸靖柔的理由也很充分:今朝有酒今朝醉,老娘浪得幾歲是幾歲。奈何蕭闕死守貞cao,攥緊衣襟不許她搶。陸靖柔爭不過,氣得在他手腕上軟綿綿地啃了一口。蕭闕看看手腕上一點閃亮的口水印,忍不住低低地笑。 “不氣不氣,不生氣啦。”他重新把她扳回來,額頭貼著額頭——她的溫度仍舊比他熱上許多,“可以親親的,親親好不好?” 躺了一天好容易養起來的氣力,被她方才一通折騰,又耗空了。陸靖柔頭暈腦漲,脾氣尤其差,看著蕭闕明亮柔情的眼睛,滿腹委屈,扁扁嘴就想哭。 上一秒嘻嘻哈哈,下一秒滾下的淚珠都是燙的。蕭闕顯然慌了:“是不舒服嗎?頭疼還是胃里惡心?”他裹緊被子,提著嗓子連聲叫外頭的人請大夫。 “我不喝藥……”陸靖柔哭著嘟囔一聲,抽抽鼻子,甕聲甕氣請求他,“我難受,你抱抱我,抱抱就好了。” 平時懂禮數知進退,生病就鬧不吃藥。若在平日不打緊的時候,蕭闕或許笑她小孩子脾氣,可是現在她整夜整夜的發熱,終究不是辦法。 他有了折衷的法子:“你是不是快來月事了?” “啊?” 他鄭重其事地問,陸靖柔忙不迭掰手指頭數日期,一時間忘了哭:“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就在這兩天了。” “之前你臨來月事前幾日,也是這般在床上同我鬧的。”蕭闕揉了揉她的后腦勺,“我這幾天不出門,在家陪你。等過兩天你身上大好了,想干什么都行。” 陸靖柔剛止住哭,聽了這話幾乎聲淚俱下:“好家伙,生病趕上來月經,還不如一拳頭把我敲暈了算了!” 蕭闕從前做了十四年男兒身,凈身入宮在內廷當差又是十來年,女兒家的事情多少捕風捉影聽說一些,其中細微秘辛尚不大明白。好在她莫名的傷心勁兒過去,哭也不過雷聲大雨點小,借機撒嬌黏人罷了。蕭闕央著她仔細說說,又叫人打水擦臉換衣裳。她激得一身是汗,后背衣衫潮乎乎的,所幸額頭溫度已然轉涼,不然真叫人急死了。 陸靖柔見他謙虛好學,便一邊扣衣上的銀鈕子,一邊解釋給他聽:“兩樁不過七八天結束的事兒,最怕迭到一起。你想,上半截頭暈頭疼咳嗽打噴嚏,下半截有五百金剛鉆子在肚子里不分青紅皂白地攪擰拉扯,稍不留神血就漏到衣褲被褥上去。有人伺候還算好,無人伺候還要硬撐著洗涮,不亞于人間煉獄。”她真心實意地嘆道,“女人的日子不是人過的。” 話音剛落,外頭下人說大夫已經到了,正在門上等候。陸靖柔這廂放了帳簾,露出一只左手,腕上叁四只鐲子預先拔了,其上搭一小塊帕子。陸靖柔覺得很矯情,礙著眼下躲躲藏藏掩人耳目,不好發作。 大夫說眼下發燒是好事,只待燒退,這病也就好了有九成了。蕭闕跟大夫出去開方子,暗暗地問他婦人每月行經的避忌。 “這事你問我就行。”陸靖柔抱著他的枕頭,抬頭見他邁步挑簾走進來,“月經時疼不疼其實全靠天意,有人連一指頭冷水都碰不得,有人大口吃冰還活蹦亂跳,不一而足。” “那你呢?”蕭闕彎下腰問她。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陸靖柔傻乎乎地笑起來。 到今日,是第十天了。 入了夜,身上總是寒浸浸的。紅瑩瑩炭火默不作聲地燃著,瑞腦香裊裊,可還是冷,周遭如同死物一般地靜,愈發冷到骨子里。 皇帝就著微弱的火光張開手指,這雙手曾經挽弓搭箭、擒獅伏虎,也曾握過她的腰肢,撫摸過她的臉頰和頭發。那是個遙不可及的春天,御花園的海棠開得濃烈,深深淺淺地潑灑漫天妖艷紅緋。她穿著妃色百蝶穿花的襯衣,踮腳立在花樹下,伸長手臂,努力想夠到高處枝頭上開得最燦爛的那一朵。 她的眼睛永遠晶亮活潑,閃爍靈動的笑意,發頂還落了幾片海棠花瓣。她頑皮地攤開手心,請他幫忙折一枝花,語氣慵懶隨意,和從前一模一樣。他想說好,你等一等。 忽然間琴弦被猛然撥動,錚的一聲,她的笑影扭曲變形,繼而碎為齏粉。他想沖去她身邊,卻一頭撞進漫天飛雪。 北風呼嘯而過,遠處黑壓壓的山影橫亙天地之間,連綿大雪仿佛沒有盡頭。可是他知道,她一定就在大雪另一端。找到她,就可以如從前一樣,見了面親親熱熱地說話。 他十分狼狽地在雪地里艱難行走,身上盔甲破爛不堪,內里傷口很深,猩紅的皮rou翻卷在外,卻根本不覺得疼。雪越下越大,上次來不及,她便不肯原諒。為人階下囚的滋味一定不好受,如果這一次再找不到她,那可怎么辦。 他跌跌撞撞地繼續前行,被隱在雪下的巖石絆倒了一次又一次。時間不知過去多久,他漸漸失去了力氣,心灰意冷,索性躺在一片松軟的潔白中間,任憑皚皚大雪一分一寸將他掩埋。 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他用盡全身力氣伸出手臂,眼前景象消弭一空。天色由暗轉明,日光暖洋洋,再不見絲毫雪花的蹤跡。 他坐在養心殿里,一個聲音在他身后突兀地響起:“皇上,同臣妾出去玩雪吧?” 他驚得身上一僵。回過頭來,眼前依舊是那張和顏悅色的面容。穿品月色繡團菊棉襯衣,外頭罩寶藍緙金絲竹枝的銀鼠皮坎肩。架子頭梳得高高的,正中九尾金鳳口銜珠滴,上橫插鏤空金扁方,下安著雙龍點翠長簪,序一雙龍鳳首炸珠金釵,另一側佩著紅寶石葫蘆如意簪并一支點翠蝙蝠耳挖子。雙耳綴點翠荷葉蓋東珠墜子,行動搖曳,通身寶蘊光含。 “皇上,您別批折子了,陪臣妾出去玩雪吧。” 從前她向他求什么的時候,總是像這般微微歪頭,嘴角抿起,眼里像含著一汪靜湖,一眨不眨地看人。皇帝怔怔地盯著她,像是透過她的眼睛,能窺見其中魂魄似的。 “你回來了,不惱朕了么?”他不敢高聲言語,唯恐她著惱不見他。 “臣妾為何要惱?”她笑得溫婉柔和,“臣妾受皇后金印寶冊,應當溫恭和順,母儀天下。臣妾牢記皇家規訓,不敢有違。” “皇后?真好,皇后……”皇帝喃喃道,“你方才說,要去玩雪?” “是呀,您瞧,今兒下了好大的雪呢。”她笑著指給他看,“地白墻白樹也白,堆得好厚一層,足夠皇上給臣妾做個半人高的雪人。” 他口中忙不迭應聲,轉頭向玻璃窗外望去,卻見清明世界,朗朗乾坤,大太陽照得磚地閃閃發光,哪里有半分雪的影子! “萬歲爺言而無信。”她的笑淡了幾分,腳下蓮步輕移,向后慢慢退去,“明明說好,同臣妾做一輩子恩愛夫妻,臨了又要變卦。” 他張口想解釋,奈何喉嚨像被絲線一針一針縫死,半個音都擠不出來。 其實她哪里有過荒唐行徑,后宮長日寂寞,不過女孩子年紀小貪玩罷了。一個大男人,挨個雪球有什么要緊。而他卻早做好退步抽身的打算,把她丟在西北的風雪里,一去不回。 隔天太醫來請平安脈,迎面見皇帝面色青白,胡子拉碴的模樣嚇了一跳。他這幾日醒不得醒、睡不得睡,心神俱疲上不得朝,不巧手邊唯一得力的蕭闕又稱病告假,事情只得一股腦地丟給下頭人去辦,唯獨刺殺宜妃兇犯一案依舊由他親自打理。 “朕這兩天啊,總是看見宜妃。” 皇帝好幾天水米不打牙,眼窩深深凹陷下去,那雙被她夸贊過的桃花眼哭得鮮紅微腫,不復往昔姣媚光彩。他苦笑著卷起衣袖露出手腕,口中喃喃自語:“你說,人死究竟能不能復生?” 滿宮宮人連大氣都不敢喘,他瞪著老太醫額上的冷汗,突然大笑起來:“你們這些白癡!飯桶!朕一天天地養著你們在宮里頭,連個人都看不住!” 自古伴君如伴虎,老太醫哆嗦著花白胡子不停磕頭,求皇上息怒。 “出去。” 他艱難地擠出兩個字來,而后像脫了力似的,氣喘吁吁地跌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