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陪我喝酒
陸靖柔在慎刑司逗留足足半月有余,回鐘粹宮當天撂下包袱叫傳膳,吞了滿盤的棋子牛rou,水晶豬肘,芙蓉蝦球外加叁碗清燉蓮藕湯,歪在朝陽的南炕上歇中覺。 吃罷,吃飽好做夢。橫豎鐘粹宮的門往后她絕不輕易邁出一步,這偌大金籠冰冷笨重,向前一步是禁錮,退后一步是保障。她從頭上拔下一根金耳挖剔牙,茫然地瞪視著腳下青磚上的裂縫。 雙喜甚少見她如此萎靡不振,主子打蔫悶頭大睡,底下伺候的可不能成日喪聲喪氣。她手底下做事不停,豎著耳朵聽,半晌沒發覺里頭有什么動靜。往常她主子鬧騰慣了,動不動叫茶要水續點心,里里外外熱熱鬧鬧。 如今呢,好不凄涼!她翻來覆去地推磨,滿宮里往日有交情的,唯有蕭大人還可說得上話。且說娘娘戴過的珠子救了他的命,如今請動他來說和,寬一寬娘娘的心,興許就好了。 蕭闕不在掌印值房,如意兒說他身邊誰也沒帶,大清早就出宮了,這會子過了午時,還不見回來的影兒。 皇上忙著看顧純妃的胎,司禮監掌印又不在宮中伺候。透著雕花格子的窗欞看出去,枝椏上一朵幼嫩的花,被風吹了幾過,悄無聲息地墜在亮得耀金光的磚地上。陸靖柔攤開手掌,將被窗欞分割得形態各異的太陽光攏在手心。 淚眼看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傷春悲秋是詩人的活計,陸靖柔不一樣。她吃飽肚子,不愿堆那么多的愁緒。 “雙喜。”陸靖柔回頭叫她,“咱們去看看皇上。” 純妃宮中好濃一股藥味兒。皇上批折子批得頭暈眼花,撐著太陽xue揉眼睛。猛抬頭一個清凌凌身影立在門邊,遠遠對著他笑。穿了一身湖色藤蘿枝的夾襯衣,襟邊層迭密繡的枝葉蓬勃鮮煥,輕輕巧巧地攀在他的心上。 陸靖柔低首行來,腳步端穩。小巧兩把頭上戴月白通草,耳墜子上鑲的東珠不大,勝在瑩潤無暇,垂在鬢邊一顫一蕩,襯得整個人如一泓清冽明澈的冷泉。 皇帝滿心歡喜,擲了筆來迎她。陸靖柔拉著他的衣袖,開口就打回原形。 “給皇上請安,我想吃上回那個奶汁兒餑餑。” 盡管十回里見她有八回都是吃,但這不妨礙皇帝年輕雀躍的心鼓噪起來。若是真心要吃,鐘粹宮小廚房什么沒有?還巴巴地跑到純妃宮里來尋,可見她心里分明記掛他,嘴上不說罷了。 皇帝心里蹦蹦地跳。他特許她可以坐在自己身邊,把腰上八寶壽字荷包摘下來,給她拆下穗子打辮子玩兒。就這么著,兩人親親熱熱擠在一處,看折子也不避諱,仿佛冬日里摟著稱心的湯婆子,從頭到腳都暖和起來。 門外戳腳子伺候的太監丫鬟秉持能不抬頭就不抬頭的宗旨,個個猶如寺廟里的木塑泥胎,巴不得立時變個聾子啞巴。 常言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她中午興起一通胡鬧,瞞過了純妃,卻沒瞞過皇后。 陸靖柔哭喪著臉,覷眼睛偷偷朝兩邊看,外頭天色擦黑,來往宮人腳步聲清晰可聞。她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暗暗揉捏膝蓋上凸出一塊骨,真疼!打下午跪到現在,不給吃飯喝水,邊上還有專門的嬤嬤看著,不準塌腰子。 她自從穿到這里,除去先頭挨餓,從未受過什么刁難苦楚。此時皇上和蕭闕都不在眼前,皇后要罰,沒有恃寵而驕的道理。 膝頭子頂冷硬的金磚,先頭一陣一陣針扎的疼,小口小口地抽冷氣。咬牙切齒地忍到后來,就什么都感覺不到了,仿佛那身下挨著的,是兩團死rou。 不知在苦海里煎熬了多久,身后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聲。她剛要轉頭去看,還未反應過來就被人打橫抱起。鼻尖有淡淡的血腥味,一個陰鷙狠戾的嗓音一字一頓道:“皇后的人,當真辦得一手好差事。” 跪得太久,兩條腿動彈不得。蕭闕坐在床沿,小心翼翼地替她揉按。血脈沖開經絡,又麻又癢又疼,她沒忍住,憋著嗓子嚶嚀了一聲。 蕭闕終于抬起頭來看她。 那張臉上余怒未息,與滿眼難抑的痛惜交織在一起。讓她沒來由抽噎一下,就像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不愿意叫外人瞧出異樣,一回家見到爹娘就繃不住了。 “皇后說,說我品行不端,她罰我和雙喜從下午跪,跪到現在,我跪得不好還打我后背……” 她要哭不哭,嘴角向下撇成個八萬。橫豎沒人在近旁,蕭闕顧不得規矩,撩開褲管才發現,原本白嫩膝頭上大塊大塊青紫。指尖輕觸,她就嘶嘶抽氣。 蕭闕幾乎肝膽俱裂。緊趕慢趕還是遲了。他接到消息,只恨背后不能生出雙翼,即刻飛回她身邊來。他不在宮中一日,捧在手心里的眼珠子就被悶聲不響欺負成這樣,直挺挺跪在當間,像朵枯萎的小花,連哭都不會哭。 好在知道跟他抽抽嗒嗒地告狀。他平了平心緒,轉身去取傷藥,沉聲問道:“娘娘圣眷正隆,皇后發難,為何不差人去請圣上?” “不行。”她大搖其頭,“皇上也有他的苦處,我不能叫他下不來臺。再者,皇后要是知道我請皇上來壓她,下次一定尋個由頭,罰得更狠。” 蕭闕有些意外,這人平日為飯是從,看事卻很有見地。他慢條斯理地上藥,方才眼里的情緒淡去了,再看已是波瀾不驚。“娘娘閑時不妨多在后宮走走,或有要緊的差事,就叫如意兒去辦。”他用帕子細細拭凈了手,“我的人,娘娘好歹使喚得動。” 陸靖柔盯著他潔白光潔指尖,看得心神恍惚。若是換了旁人,聽了蕭闕說“我的人你使喚得動”,不死也要嚇昏過去。 “你陪我喝酒吧。”她聽見自己說,“之前在慎刑司,那里入了夜月色很好,可惜當時你不在。” 蕭闕沒有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