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語頭疼地按了按額，思忖片刻，道，“你說得對，無論圣旨上寫得是誰，以王暉與楊慶和今日之舉來看，最終這位太子妃都會從李蔚光的府邸出嫁?！比菡Z暗想，她又非真正的李四小姐，誰也逼迫不了她，回頭大可說是意外身死，李府只能讓李思怡出嫁。

    她也就沒太放在心上。

    今日下聘一事，在李府內(nèi)掀起了悍然大波。

    李思怡的父母，二房的李夫人與李二老爺，尋到了李蔚光，請李蔚光主持公道，揚稱先前說好由李思怡出嫁東宮，如今圣旨上卻寫著李四小姐，此事該如何了難。

    李蔚光也是一臉莫名，今日楊慶和將聘禮撂下便走，而謝堰那頭聞訊也親自上門，再次聲稱要娶李四小姐。

    李蔚光將事情前后捋了一番，寬慰自己二弟，

    “怡兒在王府與東宮那邊都過了明路，又是我李家嫡出的大小姐，自當(dāng)是太子妃無疑，至于圣旨寫錯....”李蔚光沉吟片刻道，“不若將思怡記在我名下，以我女兒名義出嫁，當(dāng)無大礙?！毖韵轮馐怯惺裁词拢钗倒鈸?dān)責(zé)。

    二夫人與二老爺喜極而泣，“有你這話，我們便放心備嫁?！?/br>
    偏偏坐在末尾的李思怡神色灰敗地?fù)u了搖頭，“爹爹，娘親，大伯父，女兒覺著，太子殿下想娶的怕是四meimei?！?/br>
    “這話怎么說？”三人視線齊齊落在她身上。

    李思怡苦笑道，“去年小王爺壽宴，端王爺懷疑謝堰與四meimei偷了王府的要文，將二人圍堵在戲臺，當(dāng)時我在場，親眼所見，殿下一雙眼就落在四meimei身上，拔不出來...當(dāng)時我便有不妙的預(yù)感，果然，后來太子以蒙兀大戰(zhàn)為由，推遲婚嫁，想來，當(dāng)是因此緣故。”

    每每回想朱承安那日的神情，李思怡只覺心頭空落，一直以來，朱承安在她眼里，是矜貴無雙的，也是高不可攀的，可那一日，她仿佛看見神袛下凡，為世俗折了骨。

    這件事一直埋在她心底，她耿耿于懷。李思怡也是個驕傲的人，她擦掉眼角的淚花，起身與李蔚光行了一禮，“大伯父，侄女不孝，不愿強(qiáng)人所難，不若就讓四meimei代嫁吧?！?/br>
    李思怡丟下這話，掩面離開。留下堂上三人，兩兩相望，不知如何是好。

    不過就在夜里，王暉求見，李蔚光罕見地沒有拒絕他，而是著人將他領(lǐng)了進(jìn)來。

    李蔚光這輩子最憎惡兩人，一個是當(dāng)今皇上，一個便是王暉。

    若非今日之事讓他犯難，他絕不會讓王暉踏入他李府半步。

    王暉卻是笑吟吟的，抱著一壇女兒紅，跨入門檻。

    李蔚光背對著他，立在長案后，冷聲道，

    “今日之事，是你的手筆吧？當(dāng)初下旨時，明明可以寫清李思怡的名諱，你卻偏偏阻止了楊慶和？你到底打著什么算盤？”

    王暉無視他冷漠的態(tài)度，徑直坐在長案一側(cè)，將酒壇掏出，尋來兩只茶碗，給二人各斟了一碗酒。

    “停云老弟，這么多年來，你的習(xí)性還是沒改，明明嗜酒，卻給自己定下各式各樣的規(guī)矩，何苦呢？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李太白的詩句，不是為停云老弟你而寫？”

    李蔚光聞到那股酒香，臉色拉了下來。

    王暉與謝照林一模一樣，均是死皮賴臉來戳他痛處。

    他別過臉去，寒聲道，“我給你一刻鐘解釋清楚，否則你給我滾出去?！?/br>
    王暉置若罔聞，捧著碗，深深吸了一口酒香，“這可是桓兒生前親自在后院埋下的一壇女兒紅，至今整整一年，停云老弟不如與我共飲一杯，以祭桓兒？”

    李蔚光神色一頓，拽著拳深深吸了一口氣，將一身的戾氣散去，臉色漸漸平靜，緩緩回過身，目光往那桌案一落，一眼看到他慣常坐的位置上，放置一封明紅的婚書。

    他清矍的身影狠狠一顫，險些跌坐下來，他三步當(dāng)一步，猛地往前一撲，撞在桌案上，雙手發(fā)顫地將那封婚書給捧起，小心翼翼地想要打開，卻最終又忍住，眼神在一瞬間犀利到了極致，冷冷注視著王暉，

    “你到底要做什么？”

    王暉將一碗酒飲盡，手搭在膝蓋上，神色閑適道，“物歸原主。”

    李蔚光凝望搖曳的燈火，臉色青中泛白。

    二十二年前，皇帝聞乾幀病危，留他處置蠻族余亂，悄然北上取代獻(xiàn)王登基，他還來不及回京，又被皇帝一道詔書遣去川蜀，等到他終于替皇帝平定四境回來，他的妻子已成了當(dāng)今皇后。

    那一夜，午門的風(fēng)跟刀子似的，拼命往他心上砍。

    皇帝升他為太傅，官拜當(dāng)朝左都御史，奪了他的兵權(quán)，他替他嘔心瀝血，披荊斬棘，換來的卻是奪妻之恨，滿腔的忠義赤誠，終究是錯付了。

    那個時候，他與王栩然已簽訂婚書，只差將她迎入李府，朱瀛那個混賬，以手段抹去京兆府與戶部備案的文籍，讓這一紙婚書成了空文。

    當(dāng)時他這一份婚書交給王栩然一同保存，他奔去王府，尋王暉討要，打算以此質(zhì)問皇帝。

    卻被王暉告知，婚書已毀，讓他死了這條心。

    渾渾噩噩二十余載，婚書終于回到了他手里。

    李蔚光凄惻地冷笑一聲，一字一句寒聲道，

    “說吧，你這個時候把婚書還回來，什么目的？”

    王暉不慌不忙將那杯滿酒推至李蔚光跟前，“你慢慢喝酒，容我與你說一個故事?！?/br>
    李蔚光從不喝滿酒，今日卻沒推辭，木然看著那杯酒，擒起一口飲盡，將酒碗抓在手里，冷聲道，“說吧?！?/br>
    王暉一笑，沉啞的嗓音緩緩在夜色里蕩開。

    夜風(fēng)自窗欞灌了進(jìn)來，李蔚光目色似被風(fēng)掠起一抹迷離，他腰背挺直如松，一動不動聽著，柔和的燈芒化不開他瞳仁深處的寒霜，聽到最后，他干脆抓起酒碗徑直往王暉額角砸去，怒道，“你個畜生，你個偽君子！”

    王暉猝不及防，被他砸了個正著，身子往后跌落，撞倒了一排書架，血液頃刻順著臉頰滑落下來，王暉疼得嘶了幾聲，一面捂住，一面跌跌撞撞坐起身，沖著李蔚光喝道，

    “你錯了，我從來都不是君子，我王暉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小人，但你李蔚光又好到哪里去，平日里人人稱你高風(fēng)亮節(jié)，仙風(fēng)道骨，只有你自己清楚，你曾做過什么混賬事！”

    “觀音寺的事，你真當(dāng)我不知？”

    李蔚光繃緊的臉色一僵，灼目綻出的團(tuán)團(tuán)怒火，倏忽間被一抹寂寥所代替。

    王暉將額頭的血漬一擦，隨意抓住一條帕子按住傷口，厲聲吼道，

    “你以為我樂意這么做？你以為我樂意將然然送入皇宮？她是我的嫡親meimei，我難道不希望她幸福快樂嗎？李蔚光，當(dāng)?shù)都茉谖壹缟蠒r，我王暉沒有選擇！”

    他渾濁的眼交織著凌厲與不甘，“瑯琊王氏世代簪纓，為古往今來累世公卿的名門望族，我不能讓合族斷送在我手里！我不能讓王家一落千丈！”

    “我承認(rèn)，我錯了，我一錯再錯，至而今的局面，但我不后悔，李蔚光，若時光倒流，我還是會這么做！”王暉嘶聲力竭地吼著，一面懇求，一面引誘道，

    “停云老弟，那個狗皇帝奪了你的妻，你難道不恨他嗎？八月十五，太子大婚，便是你我報仇的最好時機(jī)，我已決心在這一日一舉定乾坤！待事成后，我設(shè)法讓你與然然團(tuán)聚，可好？”

    燈火無聲，靜靜淌在夜色里。

    李蔚光眼睫微微一動，聽到最后一句，似明月沖破濃霧，緩緩在他沉寂多年的眼底，帶出一抹微光來。

    他極輕地笑了一下，這一笑，似讓王暉看到了昔日揮斥方遒的衡門十八士魁首之風(fēng)采。

    想當(dāng)初，李蔚光與北鶴名聲不相上下，一人乃衡山門下首席弟子，師出正道，被譽為當(dāng)世之張良。一人乃山野道間天資縱橫不世出的奇才，被稱為隆中諸葛。

    此二人，論才情，北鶴更高一籌，但他性情疏狂，出手狠辣，毀譽參半，而李蔚光為人正派，克己內(nèi)斂，為世之楷模。

    李蔚光雙手輕輕伸在燈芒下，靜靜凝望，似有溫軟的光色滑入那雙沉斂的眸里，

    “你想要我做什么？”

    王暉暗暗吁氣，往前爬了數(shù)步伏在他對面，“謝堰在查秀水村的案子，很快就會查到我頭上來，他是你的徒弟，身兼你與北鶴之長，我壓根奈何不了他，昨夜我以容語為餌，設(shè)計圍殺他，不僅不成，反被他絞殺了一批精銳，我現(xiàn)在吃了個悶虧，聲都做不得...”

    王暉咬下一抹恨，“除了你，沒有人是他對手。停云，你幫我殺了他！”

    李蔚光掀起眼皮冷冷看他一眼，“我殺不了謝堰，也不打算殺他，對付謝堰，釜底抽薪，將二皇子朱靖安拖下水，任憑他能耐，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br>
    王暉臉色微微一亮，“你的意思是，對付朱靖安？”

    “沒錯，朱靖安沒了，謝堰便無枝可依，我再親自勸他，他心懷社稷，絕不會做無謂掙扎?！?/br>
    王暉緩緩露出一絲笑，“還是你有主意?！庇辛死钗倒?，他像是有了主心骨，王暉渾身也松懈下來。

    只聽見李蔚光沉沉盯著搖曳的燈火，繼續(xù)道，“所有經(jīng)手秀水村一案的人，全部送到我手里，那一百二十條人命，我來背?！?/br>
    王暉大吃一驚，茫然望著他，“停云啊，這不好吧？”

    李蔚光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謝堰查到我身上，我總有法子對付，你卻沒有，你想要王家萬劫不復(fù)嗎？”

    王暉撓了撓額，他當(dāng)然不愿意，只是他本對不起李蔚光，李蔚光如今卻肯一人擔(dān)起整個局，他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李蔚光垂眸冷聲道，“我不是為了你，也不是為了王家，是為了然然和她的孩子.....”

    “至于紅纓....”

    提到紅纓，王暉瞬間回過神來，“關(guān)于紅纓，我是這么計劃的，我也不好讓她回王家，太子賜婚圣旨上不是寫著李四小姐嗎，我查了，李四小姐只是容語的幌子，咱們讓紅纓頂替李四小姐，記在你的名下，以李家長房大小姐的身份嫁入東宮，為太子妃。”

    李蔚光想起李思怡恰才所言，既然李思怡已放棄，他也無話可說。

    “就這么辦吧，人呢，在哪里？”他抬目問王暉。

    王暉卻賣了個關(guān)子，神神秘秘笑道，“秀水村那個活口怕是認(rèn)得她，眼下謝堰緊咬著不放，我還不敢?guī)氤?，但，大婚前夜，我必將她送入你府中，不過在此之前，你得解決二皇子?！?/br>
    李蔚光聞言緩緩嘆了一聲，尋思片刻問道，“你恰才說，當(dāng)年紅纓被北鶴所奪，這些年紅纓便是養(yǎng)在北鶴手里？你確定北鶴死了？”

    王暉頷首，“蕭關(guān)之戰(zhàn)后，北鶴杳無蹤跡，我們都當(dāng)他死了，哪知兩年后他驟然出現(xiàn)在京郊，將紅纓從我手里奪走，他當(dāng)時負(fù)傷累累，樣子并不好，這十幾年我費盡心思尋他，終于在兩年前尋到了秀水村，彼時北鶴已死，我的人挖了他的墳，核對了他手骨上的傷痕，是他無疑?！?/br>
    “那你就把一百十二名百姓全部都?xì)⒘?？”李蔚光厲聲斥道?/br>
    王暉訕訕苦笑，“我這不是怕泄露紅纓身份嗎？誰也不知北鶴這個人留了幾手，我不得不防?！?/br>
    李蔚光閉了閉眼，已不愿與他多說，

    “這些事都交給我，你什么都不用管了，你走吧，以后再也不要來尋我，我也不想再見到你。”

    王暉這下無話可說，他往后挪了幾步，朝李蔚光長長一揖，“停云，一切拜托你，還讓你替我收拾爛攤子，我王暉永世記你的恩情?！?/br>
    李蔚光一個字都聽不下去，擺擺手示意他快些離開，只是等王暉身影消失后，他吹了燈，懷抱那份婚書，獨坐至天明。

    眨眼到了七月初，一日謝堰借著公事來到司禮監(jiān)，告訴容語，他的人悄悄前往漢中，已查到當(dāng)年那名奉命去秀水村剿疫的將軍，此人已畏罪自殺。

    “這個人肯定只是個替罪羔羊，消息還沒傳到京城來，我趁著這段時日在京城弄出些風(fēng)聲，引蛇出洞?！?/br>
    其實在王暉與東宮孤注一擲要殺他時，謝堰就已把王暉列為嫌疑人等，只是，他一沒拿到證據(jù)，二礙著容語與王桓的關(guān)系，不曾明說，三則，他實在想不通王暉為何會綁架一個姑娘，趁著王暉損失一批精銳后，他派人搜了一遍王府，不見紅纓蹤跡。

    當(dāng)初有一刺客，射殺了見過紅纓的那位人證。

    謝堰派邵峰蹲守王家，意圖尋到刺客，可惜也一無所獲。

    以至于謝堰懷疑，他是不是弄錯了方向。

    容語聽完皺眉，

    “總不能就這么被人牽著鼻子走，謝堰，我?guī)煾府?dāng)年可有仇敵？”

    謝堰一言難盡看著她，“我問過我父親，他告訴我，北鶴先生性情霸烈，每每推行國策，不容人掣肘，或殺或黜，在朝中樹敵無數(shù)?！?/br>
    容語扶額，無奈嘆道，

    “還真是大海撈針，紅纓乃我?guī)煾氮毰粲腥顺梦規(guī)煾邓篮髮⑺龘镒?，施以報?fù)也不是不可能?！?/br>
    謝堰見她眉頭皺得深，一時心神微動，輕聲道，“卿言，你信我，交給我，我定找到紅纓，好嗎？”

    他聲音太柔，與平日那殺伐果決判若兩人，

    日霞璀璨，連日來天氣都放晴，似要在入秋前狠狠釋放一番夏日的余威。

    容語腦門不知何時已冒出一層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