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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女宦 第75節

    “阿兄說,大漠平沙雁,邊關明月圓,那才是男兒該馳騁之地,他這么多年被禁錮在京城,能在死前快慰平生,或許中了他的意。”

    “有人謀算一生,寂寂無名,有人驚鴻一現,青史留名,阿兄雖逝,卻萬古長青.....”

    許鶴儀自始至終一言不發,秀挺的身軀孤寂地矗立著,雙拳拽緊,閉目神傷,只恨死的不是自己。

    朱赟起身抖了抖衣著灰塵,往許鶴儀肩上一拍,笑道,“王桓此人最是豪爽,倘若知你我為他郁郁寡歡,必是嫌惡,事已至此,咱們不如笑送他一程。”

    三人上了樓,推門進入預定的雅間,二話不說,先朝王桓慣愛坐的空椅敬了一杯。

    謝堰不在,朱承安缺席,原是滿席的桌面,空了幾處,一席飲下來,終是笑少悲多,再沒了往日的風華肆意。

    許鶴儀與朱赟喝得酩酊大醉,容語飲的不多,離開前,著人將二人送回府,獨自扛著那柄偃月刀回宮,路過三里河的燈市,她臨橋而立,把盞對春風,將那樽來不及溫的濁酒,灑向濤濤江河。

    正待下橋,迎面一小乞兒笑盈盈沖她奔來,將一盞花燈遞于她手心,

    “有人送與你的.....”扔下這話便跑開了。

    一殘留溫熱的竹柄被塞入她手中,垂目,見是一杏黃色的橘子燈盞,不大,用細竹所雕,做工極為精致,底下綴著絡子,經風一吹,褶皺的燈面旋轉如鑼,連帶花穗撒開,泛出淺淺的光暈。

    她當即將偃月刀戳地,提起燈盞一瞧,細看,燈面上畫了一幅青綠山水畫,工筆娟秀,畫風細膩靜雅,容語尋了一圈不見落款,不知是何人所贈。

    四下掃視一周,水面漣漪款款,畫舫琴音纏綿,酒肆茶樓燈火依舊,人人陶醉在這片喧囂里,卻不見任何人為她駐足。

    莫非送錯了?

    容語猶豫再三,終是提著燈回了西華門外的值房。

    劉承恩等閑不在宮外值房夜宿,自從容語被罷職,來這邊的時候便多。

    他院子里亮著燈。

    容語將偃月刀放入屋內,便折來劉承恩的院子,推門而入,見他如常躺在軟椅上翻看折子,便上前請了安,

    “義父,這么晚了,您還沒歇著?”

    劉承恩借著燈火在看文書,并未瞧她,只指了指跟前的錦杌,示意她坐。

    容語正待落座,見他瞇起眼似看得艱難,便上前將燈盞推至他眼下,目光不經意瞥到文書,微微一凝,“蒙兀來求和了?”

    劉承恩聞言笑著將文書遞給她,不由自主地嘆道,“你瞧瞧...這個謝堰哪,真是個奇才....”

    容語接過文書一目十行掃過,原來謝堰這段時日,暗中分化蒙兀,又與東北邊上的女真族取得聯絡,蒙兀被趕出河套后,又被女真鐵騎夾擊,肯特汗山下的都城已成一片混亂,蒙兀大汗無奈之下,遣人求和。

    說來蒙兀被趕出中原后,分為兩部,一部是韃靼,大都為前朝貴族后裔,一部是瓦剌,便是早些年就被成吉思汗丟至在草原的平民。蒙兀退出中原,韃靼部侵占了原先瓦剌部的草原與牧民,瓦剌部極為不滿,雙方時有爭斗,這一次戰事失利,兩部矛盾徹底爆發,原先能震懾住兩部元老的國師巴圖阿汗一死,整個草原陷入了混亂,又被女真族夾擊,幾乎是焦頭爛額,民不聊生。

    容語在邊關時,便聽謝堰提過,他早早暗中修書去了女真族,以開市為條件,引誘女真出擊,想來是已成氣候。

    劉承恩雙手搭在椅上,目光蘊長綿和,“謝清晏文成武就,年輕一輩無人能望其項背,想當初他鏗鏘激昂立下軍令狀,誰又能料到他真的能活著回來呢。”

    “這等能耐,堪比肩當年的北鶴,與太傅李蔚光....”

    容語聞言默然未語,她與謝堰共事這段時日,對他算有些了解。

    旁人都以為這位謝二公子會走文臣路子,卻不知他暗中鉆去軍營,悄悄與幾位將士演練空心陣,這次出征,他從京中帶去的兵,也皆是經過嚴格訓練的。

    北探蒙兀,東聯女真。

    河套一役,耗了他十年心血。

    所謂的運籌帷幄,不過是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默默鉆營罷了。

    容語合上冊子置于桌案,問道,“謝大人回來了?”

    劉承恩頷首,“兩個時辰前回來的,最多歇上一夜,又要去邊關,陛下準他攜禮部與鴻臚寺兩位堂官同行,主持求和一事。”

    容語見劉承恩露出疲憊之色,便伺候他歇下,回到自己值房。半年前陛下將隆安公主許給了兵部尚書陳循的兒子,年前出的嫁,福兒成了陪嫁宮女,容語回京見過福兒一面,明確告知,希望她能嫁一戶好人家,福兒見她平安回來,哪里還奢望旁的,啜泣應下。

    謝堰深夜才回到謝府,未曾驚動府中他人,只悄悄來到謝照林的書房,謝照林見兒子風塵仆仆回來,面上交織著欣慰與心疼。

    “晏兒,此行大功造成,你在朝中威望陡漲,咱們大業在望...”

    謝堰坐在一側圈椅,喝了一口熱茶,微微定了定神,“我已在關外布好局,韃靼,瓦剌與女真,三足鼎立,相互牽制,我大晉便可穩坐釣魚臺。眼下再費些功夫議妥求和一事,再將女真互市敲定下來,邊境便能休養生息數十年....”

    謝照林沉吟道,“此次北征傷亡如何?”

    一抹陰霾染上謝堰眉梢,冷白的俊臉如同浸潤在冰霜里,陰沉沉的,默了片刻,喉間發澀,“死五萬三千六百三十七人,傷者不計其數,能全須全尾回來的,也只有神機營兩營戰士,其他諸部死傷不一。”

    想起王桓殞命古寧堡,謝堰心口鈍痛,閉目啞聲道,“我已與陛下呈請,許我多停留兩日,我明日去王府拜訪王夫人與王相,與二老告罪.....”

    謝照林卻搖搖頭,“你不必去,王暉不愿意見你,而王夫人.....”謝照林嘆息一聲,“我請你母親去探望過,她除了容語,誰也不見.....”

    謝堰閉上了眼,手撐著額,面容隱在燈光暗處。

    仿佛在此時此地,他方能卸下一身的疲憊。

    謝照林靜靜瞥著他,忽然瞧見他手腕處似有血痕,當即傾身往前掰開他的手,

    “你受了傷?”

    謝堰猝不及防被他一拉,愣住了,瞥了一眼掌心被小刀滑過的痕跡,連忙翻過按在桌側,淡聲道,“一點皮毛之傷,無礙....”

    謝照林灼灼盯著他,謝堰面頰微有窘色,稍稍避開他的視線,

    謝照林狐疑地盯了他半晌,搖頭嘆息,“這次邵峰回來,好像挺不高興,我問他,他不肯吐露半字...”原想細問,見謝堰臉色不好,干脆揮了揮手,“罷了,你一路奔波,乏了,回去歇著吧。”

    這回謝堰倒是沒動,掌心覆在桌案,挪了挪,復又蜷起,仿佛是拿定了主意,嘴角抽動了一下,“父親,兒有一事想求父親成全....”

    說完便掀袍跪了下來。

    謝照林大驚,連忙上前將他攙起,“你跪我作甚,起來說話!”

    謝堰復又坐定,騰騰熱浪絞在心口,不敢輕易表現出來,喉結上下滾動著,氣息在齒尖纏繞片刻,慢聲開了口,

    “父親先前總cao心我的婚事,眼下兒遇見一女子,頗為心儀,不若父親替兒子求來為婦....”

    謝照林聞言雙目睜得老大,跟中了彩頭似的,喜色緩緩爬上眉梢,化作一抹笑,“當真?快些說來,是哪家姑娘?”

    謝堰將心中的忐忑緩緩壓下,俊臉浮現一絲笑意,淺淺的,如雪珠觸入掌心,頃刻即化,

    “太傅府,李家四姑娘。”

    謝照林眨了眨眼,沉吟片刻道,“李家哪有四姑娘?我只聽說過二姑娘,三姑娘,而李家三姑娘李思怡不是定給了四殿下么?晏兒,你莫不是弄錯了?”

    謝堰苦笑一聲,眼底的光色如初春的風,清凌凌的,偏偏又帶著幾分朝氣,

    “是李家偏房的四姑娘。”

    謝照林臉色頓時拉了下來,身子往后一靠,正色道,“你這回一戰成名,文治武功鮮有能及,朝中大臣人人視你為香餑餑,欲嫁女與你。你母親這段時日挑都挑不過來,她這樣的身份,只能做妾。”

    謝堰聞言一頓,看了他一眼,臉上的情緒褪得干凈,一雙俊目灼灼如星,以不容置疑的語氣道,

    “父親,我是娶她為妻。”

    眼下容語閑賦在家,是他娶她的最好時機,他不能讓她再回到朱承安身邊,從他繳收那枚監軍令牌起,他便動了這個念頭。

    謝照林聞言悶哼一聲,面前這個兒子可不是老大和老三,他事事自成章法,從來就不是旁人能做得了主的。

    謝照林氣出一臉冷笑,原想以那套大論反駁他幾句,卻見謝堰慢悠悠端起茶盞,

    “父親,您嫌人家出身不好,人家還不一定看得上您兒子....上京城前往李家提親的大有人在,小王爺朱赟,僉都御史許鶴儀,先前連王桓也當眾表明過心意,您大可去外頭打聽。”

    謝照林滿臉不信,被他這么一激,環視一周,起身摸到書案后一個暗格,掏出一壇杏花村,擱在懷里,氣沖沖往外走,“胡說,我兒可是香餑餑,想要嫁你的名門貴女都能排去南大門,我現在就去尋李蔚光,我就不信他不答應!”

    謝堰望著謝照林志在必得的背影,緩緩放下了茶盞。

    第54章

    月輪如銀盤,清清冷冷鑲在天際。

    整個李府仿佛被繁華遺忘了似的,安靜寂然。太傅府分東西兩府,東府住著二房與三房,平日相對要熱鬧些,西府獨獨住著李蔚光,并少數幾位奴仆,再就是西北角單獨辟了個院落,住著楊嬤嬤與“李四姑娘”。

    李蔚光排斥喧囂,府內冷清,平日下人走動都鮮少弄出聲響,自從去歲端午致仕,他除了去城外道觀打譙,便是閉門不出。這個年他也是在道觀過的,只是聽聞王桓戰死,皇后暈厥,才匆匆忙忙回了京。

    回了京之后,他哪也沒去,獨自坐在書房內抄書。當年謝堰在翰林院編的那套類書,是在他指導下完成的,謝堰完稿后,著人抄寫了兩套,一套奉給朝廷,如今放在文淵閣,一套便贈給了李蔚光。

    李蔚光這些年做的最多的事,便是抄書,攥書,給經史做注,以備后人研習。

    李家的門時刻是敞開的,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進。

    他在門前屋后擺了機關陣法,若非好友或破陣之人,旁人進不到他院子內。

    不大不小的推門聲,自院中傳來。

    李蔚光筆頭微微一動,疑惑的朝外望了一眼,被燈火耀過的眼有些花,只見瑩華的夜色里踏進來一人,手里仿佛抱著個酒壇,李蔚光嗅到一絲酒香,頓時皺了眉。

    謝照林在這時推門而入,徑直往李蔚光愛坐的地兒望去,李蔚光書房擺設極為簡單,除了書冊與畫卷,便只有一條長案,他沿襲魏晉之風,跪坐在長案后看書習字,這個習慣自少年保持到如今。

    謝照林進來,見消瘦挺拔的他踉蹌地扶案起身,便皺起了眉,“你這個毛病怎么還不改,坐在圈椅里寫字多舒服,跪著不痛么?”他罵罵咧咧上前來,抱著杏花村打量李蔚光。

    李蔚光對于他突如其來的闖入,并不高興,神色一如既往溫和中帶著幾分冷淡。

    “這么晚,你來做什么?”

    謝照林先他一步盤腿坐在他對面,笑吟吟道,“找你有要事,來,停云老弟,兄長先與你喝一輪。”

    李蔚光皺著眉看他一眼,隨著坐了下來,“我夜里不飲酒。”

    李蔚光是極重規矩的人,也很念舊,一旦形成了的習慣,很多年都改不了,他自幼承蒙家學,克己復禮,情緒不外露,生活習性也很規律,等閑不會破了戒規。

    謝照林沒他這般講究,隨意在案側尋來兩只茶碗,拔開酒蓋,倒滿了兩杯酒,推一杯至他跟前,“你呀就是規矩太多,有花堪折直須折,有酒當飲只管飲...”

    李蔚光臉色微微一變,沉寂的眸眼閃過一絲陰霾,看著謝照林自飲了兩碗酒,抖了抖衣袖,將面前那碗酒倒去一些,“酒不可以滿,你也沒變。”

    謝照林見狀,臉上笑意越發綻開,“我來,是尋你做個主。”

    李蔚光淺淺酌了一口,復又放下,“何事?”

    “你們李家不是有個李四姑娘么?定給我們老謝家做兒媳婦吧....”

    李蔚光微愣,隱約記起自家院子西北角被單獨開辟出去給了一偏房,

    “好像是有這么個人,只是我并未見過,不能擅自做主。”

    謝照林聽了這話就不高興了,“我家的孩子什么樣你不清楚,你是李家族長,人家只是一偏房姑娘,你怎么就不能做主,李停云,你莫不是誆我呢。”說到最后,臉色已拉得老長。

    謝照林來了脾氣就很不講道理,李蔚光很是頭疼。

    “無論是誰,哪怕是我親女兒,我也不會隨意定個郎君給她,定是要問過她的。”

    謝照林白了他一眼,“敷衍!”

    李蔚光擒起酒碗又抿了一口,不做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