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女宦 第62節
許鶴儀目光落在容語身上,失笑道,“卿言,你坐鎮中軍,我倒是放心,就是王桓,我就怕這小子不要命,你得看著他點。” 容語頷首,“一定的。”又肅然看著許鶴儀,察覺他眉宇里的暗沉,正色道,“許兄,你有你的戰場,你需要盯著戶部與兵部,兵餉不能遲,決不許任何人給前線戰士拖后腿。” 以許鶴儀制許昱,是最好的法子。 許鶴儀長長一拜,鄭重道,“定不辱使命。” 容語含笑,待要上馬,忽然瞧見不遠處的官道上,一輛寬大的馬車格外顯眼,車簾掀開一半,瞧不清里面的人影。 她知道,那是朱承安。 容語出征前,去東宮與他道別,朱承安托病不見,只讓劉吉轉達,讓她小心身子,一定要安全回來。 容語朝著他的方向長長一揖,旋即翻身上馬,迎著烈日,揚長離去。 衣擺掠過一陣又一陣風,她如被清風載送,一瞬消失在山頭之后。 再望那王桓,他一身銀甲混在人群中倒是顯眼,隔著老遠,都能聽到他呼朋喚友,已商議回京去哪兒慶功的朗笑聲。 朱赟嫌棄地嘖了一聲,“本性不改,欠我的席面還沒還呢....” 許鶴儀則負手一笑,目色幽幽長望遠方。 黑壓壓的鐵甲軍如游龍,蜿蜒過一個又一個山頭,一道紅色的身影從中一閃而過,如霓虹劃過長空,令山間翠墨失色。 清風將王桓的只言片語送入他耳畔,許鶴儀不由感慨, 年少的肆意風華已經不再,他們都成了守護萬家燈火的逆行人.... 第46章 容語縱馬越過數個山頭,望見側前山坡之上有一望亭。 日頭被側山的松影遮去半個,松風陣陣,一青衣男子當風而立,清雋的眉目深邃無瀾,與那山色融為一體。 他的目光隔著層層松柏望了過來。 容語猶豫了一瞬,調轉馬頭,穿過一片松林,躍上山頭,來到亭下。 一身著褐色布衣的女子立在坡下,望見她,立即上前屈膝行禮, “奴婢玲華給監軍大人請安。” 女子眉目柔靜,眼角含笑,生得不算美,卻給人沒由來的信賴感。 容語看了她一眼,頷首算是回禮,將馬韁遞給她,往上方的望亭走去。 謝堰眼底微微滲了幾分笑意,目光落在她胸前半幅銀甲,笑意又轉瞬即逝。 他長長一揖,“匆匆回京,在此處設一薄酒,與你送行。” 往正中一指,一塊牛皮軟墊上,擱著一小案,案上置一酒壺并酒盞。 容語掀起蔽膝,在他對面跪坐,謝堰隨她一道坐下,親自替她斟了一杯酒,又給自己斟滿,朝她示意, “先干為敬。” “多謝。”容語一飲而盡,放下酒盞,定定望他,“可是有事?” 在她看來,謝堰無事不登三寶殿。 謝堰眸色一頓,望亭外那女子一指,“她是我培養出來的密衛,名喚玲華,擅長蒙語,曾跟著商隊去過韃靼肯特汗山下的巴托城,也識得蒙兀貴族,你帶上她,一來或許于戰事有用處,二來.....” 謝堰說到此處,眉目在她明致的面容一落,“你是女子,在軍營多有不便,有她給你打掩護,你會輕便許多。” 容語稍稍一怔,斷沒料到謝堰替她考慮這般周全,她鄭重一揖,“多謝好意,那我便領受了。” 她又往玲華看了一眼,恰才便覺此女氣度不俗,不成想是謝堰的密衛,還出入過巴托城,據她所知,巴托城是蒙兀的國都,與京師相隔上千里,此女能有這般能耐,著實罕見。 謝堰再道,“你放心,她今后是你的人,再與我無關。”又將玲華身契等一應文書遞到她手中。 沒有把玲華當眼線的意思。 容語這下著實有些撼動,接過文書,望著他欲言又止。 謝堰含笑,“她有功夫在身,不會拖你后腿....” 寥寥數語,釋去她所有的顧慮和擔憂。 容語反倒不知該說什么。 “此外,”謝堰又將身側一包袱遞到她身側,“我曾在寧夏涼州待過一陣,那里白日熱,夜里涼,你出行的匆忙,怕是沒備一些皮子之類,這里有護膝皮套,還有一副金絲軟甲,你該用得上....” “........” 容語握著文書,手心慢慢滲出一些汗漬,有些無所適從。 她與謝堰一直算對頭,她也從未放松過對他的警惕,他該也是如此,或許某個時刻,他們曾算計過如何悄無聲息弄死對方。眼下謝堰對她關懷備至,處處周到,容語摸不著謝堰到底打著什么主意。 謝堰眼風微微一掃,便知她心里琢磨什么,語氣帶著幾分調侃,“密詔在你身上,我不希望你出事。” “原來如此。”容語聞言反倒失笑,將文書塞入那包袱里,抱在懷里,臉上的笑容自在少許,“不管怎么樣,還是要謝你好意。” 松風拂過,他眉目清俊如畫,細看仿佛還有一絲極淺的笑意。 謝堰再給她斟了一杯酒。 容語卻沒有接,定定看了一眼亭外的女子,“謝大人,密詔....我其實并未帶在身上。” 謝堰神色一頓,面露憂色望著她。 容語含笑解釋,“別擔心,我把它放在很安全的地方...”她語氣帶著幾分寂寥,低垂了下眼,又望他,“此行坎坷,生死難料,我擔心一旦出事,密詔再落入端王之手,咱們前功盡棄。”談笑間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謝堰目色跟著肅凝幾分。 “一旦我陣亡的消息傳來,會有人將密詔送到你手里...” “我只一個要求,不要牽連東宮老臣,你可答應?” 謝堰聽到這里,喉結滾動,嗓音跟黏住似的,半晌沒有接話。 容語恍惚覺得,謝堰該不是不肯允諾,而是不想相信她會死。 她一笑置之。 天際有大雁盤旋,天晴,蒼穹干凈地空無一物。 默了一陣,容語再道,“清晏兄,我有一事相求。”這回,她語氣鄭重許多。 謝堰身軀微微一顫,緩緩抬起眸,“何事?” 容語眼里流露出幾分凄然,“幫我尋找紅纓,一旦找到她,幫我把她送回秀水村。” 說到這里,容語想起一事,“忘了告訴你,我與紅纓出生在大晉武都郡秀水村,紅纓是我師傅唯一的女兒.....” “你說什么?紅纓是你師傅的女兒?”北鶴居然娶妻生女了? 謝堰極是震驚。 容語頷首,“是....” 謝堰沉默片刻,應下,“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找到她。” 有他這句承諾,容語心里的石頭落地。 謝堰雖是她對頭,可他一諾千金,應允的事,定不會出差錯。 也不知為何,明明與謝堰不算熟,這般重要的事卻是毫不猶豫托付給他。 容語不再遲疑,擰著包袱起身,“時辰不早,我要出發了,端王,許昱和徐越都在京城,我這一離開,京城保準不太平,還請謝大人費心。” 一會兒“清晏”,一會兒“謝大人”,與他有什么區別。 謝堰唇角微微一扯,起身目送她到坡下,眼見她與玲華翻身上馬要離開,猛然想起容語將紅纓托付給他,心底驟生一股不安,立即喚道,“容語!” 日暉斜落,洋洋灑灑鋪在他眉梢,卻化不開他眉間的霜雪。 容語勒住韁繩,回眸,目光如水朝他望來,“怎么,還有事?” 謝堰追至亭外,望著馬背上那神采飛揚的人兒,樹影搖晃,光暈如浪在她面頰一陣又一陣蕩開,她像是覆在水面下的畫,眉目瑰艷無雙。 王桓上有老母,定懂得惜命,容語孤身一人,了無牽掛,此行必定是生死不懼.... 想要說服她萬要保重性命,可話到了嘴邊,才發覺,他沒有任何立場與資格去要求她,他更沒有什么把柄能威脅到她,眼下,萬分懊悔不該答應她紅纓之事,滿腔的情緒煎熬在心口,最后化為兩字, “保重....” ........ 六月三十日夜,大軍分兩路抵達大同與山西。 蒙兀分為韃靼與瓦剌兩部,大晉元帝創業之初,將黃金家族趕出了中原,這群蒙古貴族一直盤旋在河套之外,是為韃靼部,韃靼部不肯服輸,這么多年一直與大明在河套一帶交戰,河套地區宜農宜牧,他們意圖奪回河套給蒙兀貴族安家。 河套一帶的寧夏,榆林,山西,大同與宣府諸鎮,成為雙方交戰重中之重。 土木之變后,乾幀帝奮起反擊,重塑京師北面宣府一帶邊墻,建立了一條從宣府至寧夏長達上千里的防線,乾幀末年,敵軍從蕭關突破,試圖深入中原腹地,又是北鶴在蕭關外大戰蒙兀,殺敵十萬,挫了蒙兀精銳。 二十年后的今天,蒙兀整軍三十萬,棄蕭關與宣府兩境,改而從榆林一帶突破防線,將榆林城外的商隊牧民給搶掠一空。 大軍抵達山西鎮前,陜甘總督段文玉已組織兵力應對,不過蒙兀來勢洶洶,一時未能遏制住勢頭,大晉死傷慘重。 周延幀收到段文玉求救信,當即派左椿率先鋒部隊前往榆林,與段文玉一左一右夾擊,逼迫蒙兀先遣部隊退兵。 每日中軍大帳議事,容語居中,主帥周延幀居左,兵部侍郎孔侑貞居右。作戰方略雖由周延幀與眾將商議,可最終都要容語過目甚至請她拿主意。 這是規矩,容語身為中官,代表的是皇權。 于這些大將而已,他們最怕的是不懂軍務的中官瞎指揮,幸在容語將軍務皆交給周延幀與孔侑貞,她只在起爭議時居中裁奪,眾將不由松了一口氣。 面對蒙兀進犯,周延幀采取了堅壁清野的作戰方略,最初的一段時間確實卓有成效,令蒙兀無計可施。 期間,王桓數次請戰,周延幀不許,他得了皇帝囑咐,萬不能讓王桓涉入險地,倘若王桓這位皇后侄子有失,他這個主帥是要擔責的,但也總不能真的捂著他,凡有小戰,便讓王桓小試牛刀,王桓也小小獲得了幾份戰功。 然而,隨著日子進入冬季,蒙兀以戰養戰,以車輪戰方式,日日侵邊,晉軍不堪其擾,便有大將逼迫周延幀與蒙兀一決死戰。 周延幀是守成的老將,只道如此會中了蒙兀jian計,堅決不肯出城。 底下將士漸漸滋生妄念。 十一月三十日,朔風寒冽,蒙兀一支三千人的小隊來到榆林城外,輪流罵戰,榆林守將邊海誠忍無可忍,趁著夜色,偷偷帶兵踵跡三千蒙兀兵后突襲,然而,蒙兀早有了防備,左右各殺出一千人,夾擊邊海誠,將他殺死,趁機攻破榆林城。 周延幀收到消息,氣得吐血,當即遣左椿去援救,只可惜邊墻打開了一道口子,蒙兀鐵騎如同潮水越過榆林,進犯米脂、綏德,進入河套腹地殺掠軍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