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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聞中的家主大人 第62節

    “那個……其實小人十分討厭血腥味。小人從前在破廟里遇見過一個乞丐,他被人打得全身是血,只能躺在地上等死,血就是這樣慢慢流,慢慢流,一點一點流光了,然后他就死了。從那以后聞見血腥味我就很想吐。”

    現在,屋子里的血腥味濃重得安神香都蓋不住,元墨直接撕了半幅衣袖,包住鼻子,在腦后打了個結,呼,現在終于聞不到了。

    “有什么話您老人家一會兒再問可好?先讓小人替你包扎一下傷口。”

    她把姜九懷袖子剪開,然后就看到長長的傷口一直延伸到上臂,被血洗得鮮紅,元墨幾乎不忍卒睹,倒吸一口涼氣。

    更恐怖的,新傷底下舊的刀傷層層疊疊,顯然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也不知多少年了,整條胳膊幾乎找不出一塊完整的肌膚。

    一顆心仿佛被誰狠狠攥住了,生疼。

    她的眼眶微微酸脹,這感覺極其陌生,像是久違了幾百年。

    姜九懷也看到,她的眼睛有些潮濕。

    從前在生死關頭她都沒有掉眼淚,現在因為這點傷,她……哭了?

    那點濕意終歸沒有形成眼淚,給元墨眨了幾眨,便閃了回去。

    可是,那微濕的眸光,已經像一柄巨錘,重重地擊在姜九懷的心扉上,像最暴力的攻城器械,一舉撞開了心中那扇厚重的大門。

    門塌,墻倒,厚重的心防成了一片斷井頹垣。

    光亮劇烈涌入,血脈沸騰,骨rou灼傷,一顆心,既痛且快,幾乎想狂嚎出聲。

    元墨皺著眉,一臉專注地,替他把傷口清理干凈,再撒上金創藥,然后用紗布仔細包扎好。

    姜九懷全程既不喊疼也不發抖,幾乎要讓元墨懷疑他沒有感覺。

    她抬起頭,發現姜九懷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目光十分奇異,似快樂,又似痛苦,兩粒眸子如星辰般明亮。

    這是……疼瘋了?

    元墨默默地把東西一樣一樣放回盒子里,如此齊備家伙什,顯見他的自殘并非一次兩次。

    “家主大人……”元墨忍不住道,“小人聽說江湖上有些毒物會讓人心生魔障,看到很多自己幻想出來的恐怖物什,聽說苗疆那邊還有一些蠱術,能讓人不受自己控制,做出些奇奇怪怪的舉動。您有沒有請人驗過毒,或者請人驅個魔什么的?”

    說完她就覺得自己在找死。

    像他這種身份的,身患惡疾是最最幽深的隱秘,知道的人立馬就要被滅口,她竟然還想同他探討探討病因,簡直是活膩味了。

    “不是毒,也不是蠱,我自小如此。”

    意外的是,姜九懷竟然回答了,不單答,還答得十分詳盡:“三爺請過唐門的用毒高手,請過天下知名的名醫,也做過許多法事,甚至還在寺廟替我買了替身,可我就是天生妖異,每隔一段時間,身上的每一滴血都在骨頭里作祟,它們咬我,啃我,讓我痛得恨不能全得爆裂開來。我想要血……不管是別人的血還是我的血,我想要痛,不管是別人痛還是我自己痛……”

    姜九懷聲音奇異地平靜,眼睛里那明亮的光芒消失了,他慢慢地露出一個笑容,“所以阿墨,你明白了嗎?傳言沒有錯,我就是個妖怪。”

    這個笑容冰涼而絕望。

    第六十二章

    “你要真是什么妖怪,這道傷現在就不應該在你身上,而是在我身上!”

    元墨一臉急切,“你剛才那么難受,還要趕我走,還有那次在獻藝的時候,你知道有危險,也是三番四次讓我離開!還有那次,我躲在船底嚇你,你明明那么膽心——”

    她說得又急又快,簡直是語無倫次,心里頭被他那個笑容堵得難受極了,眼睛莫名其妙又有點發酸,她只好更大聲一點,好像要把自己的軟弱打垮似的,昂揚道:“我見過太多人以別人痛苦為樂,他們把我好不容易撿來的饅頭扔得遠遠的,看著我爬過去撿,最后干脆一腳饅頭踩進泥地里,他們會把人揍到半死卻不要他的命,讓他一個人躺在地上號叫,一直號到死為止……阿九,你不是什么妖怪,你只是病了,你生病了!”

    她的臉因為急怒而微微漲紅,眸子里像是有火焰在躍動。

    他輕聲:“生病?”

    “對!”元墨道,“你還記得春娘嗎?她剛從那戶人家被趕出來的時候,也是整日摔東西,扇自己耳光,拿剪刀扎自己,因為她覺得自己蠢,她恨自己,所以拼命傷害自己。”

    姜九懷想,她當真是急了,直接叫了“阿九”不說,還把他和一名流鶯相提并論,但他竟不覺得生氣,因為她臉上全是關切和擔心。

    不是他從小看慣的、混合著恐懼與諂媚的虛假關切,而是明明白白地,想用她粗淺的例子勸解他。

    “可是你什么都沒做錯,你想想,論地位,除了皇帝老子,還有誰大過你?論錢財,天下十停里的買賣少說有五停是你的!論相貌,無論男女,誰不為你傾倒?”

    “然后論年紀,哎,最妙的就是在這里,有多少人拼死拼活一輩子才出點人樣,還沒來得及享福便撒手人寰,可你才剛及弱冠,往后還有大半輩子可以躺在金山銀山上海吃海喝,想怎么揮霍就怎么揮霍!”

    “就你這樣的,還有什么煩惱?為什么要這樣對待自己?老實說,我要是能有你的一半,不,一成,不,哪怕只有你的一丁點兒邊邊角角,我都快活似神仙了呢!”

    她長篇大論說完,氣都不帶喘的,還有商有量地問:“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不,阿墨,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錯過。

    大錯特錯,天地不容。

    雖然你什么都不懂,但還是多謝你。

    多謝你沒有怕,多謝你沒有逃。

    多謝你這些長篇大套的廢話。

    姜九懷看著她,也許是濃郁的安神香起了作用,他此時的視線前所未有的柔和,柔和得像是蝶翼輕輕拂過花蕊。

    他慢慢地問道:“無論男女,都會為我傾倒?”

    元墨用力點頭:“當然!”

    “你也是因為容貌而傾倒嗎?”

    若在這種時候說“不是”,似乎也太打擊人了,元墨只好期期艾艾道:“那……那自是當然的!”

    姜九懷低了低頭,元墨只見他嘴角微翹,有淺淺的笑意。

    唇上還沾著血,但戾氣已經蕩然無存,方才那只兇獸仿佛再度沉睡,他這一笑如一陣清風拂面而來,清淺,輕盈。

    明明是松了一口氣,但元墨的心中卻有了一種近乎痛楚的感覺。

    真希望,他能一直這樣笑著啊。

    姜九懷抬起頭的時候,就看著元墨這么呆愣愣地瞧著他。

    像孩子呆愣愣地瞧著一朵花,像小狗呆愣愣地瞧著一只鳥。

    眸子怎么那么清亮呢?

    在窗上初升的晨曦中,清晰地照出他的模樣。

    就好像是光透過她的眼睛,照亮了他的臉。

    他抬起那只沒受傷的手,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頰。

    “阿墨,怎么辦?”他嘆息般道,“你這樣好,讓我都不舍得欺負你了。”

    嘴里說著這種話,手上做著這種事,真的好嗎?

    她忽然想起來:“你之前……不,家主大人,那個,您方才是說讓我去哪里來著?”

    當時她被嚇到昏頭脹腦,手忙腳亂,只模糊聽到他說“揚州”,又說什么“京城”,還說什么“棺材”,只言片語,模模糊糊,一頭霧水。

    現在想來,似乎是要流放她的意思?

    “哪里都不用去。有個更好的法子,能管住你的嘴。”

    “什么法子?”

    姜九懷抬起左手,拿衣袖墊著,輕輕碰了碰元墨的臉頰,拭去上面的一抹血跡,那是他的手臂蹭上去的。

    他的眸子溫和,笑容清朗:“把你留在我的身邊,讓你哪兒也去不了,便再妥當不過。”

    元墨恍了半天神,既為他小心翼翼的動作,更為他如此清澈的微笑。

    肩上被咬的地方還隱隱作痛,熬了一夜的腦子渾沌如漿糊,心里卻只有一個念頭。

    哎,她的阿九,可真好看啊。

    在這樣好看的人身邊,待上一輩子又何妨?

    會有這樣的念頭,證明她真的糊涂了。

    理智君猛地抬頭一巴掌將她打醒:想什么呢?要不要命了?

    元墨一個哆嗦,清醒過來。

    她壓根兒不敢接這句話茬,看了看外面天色,干巴巴地道:“天好像亮了。”

    姜九懷瞧著她眼神閃爍的樣子,心想,大約又是害羞吧。

    “開門吧。”

    屋子里密密的血腥味混在香氣里,確實叫元墨頭昏腦脹,正該打開房門透透氣。

    然而她一開門,就見白一身形筆挺地立在門外,身后跟著兩溜低眉順眼的下人,小七也在其中。

    下人們從她身邊魚貫入內,一隊服侍姜九懷更衣梳洗,一隊收拾打掃屋子,換地毯,清理地上的玉石碎屑……有條不紊,悄無聲息。

    沒有一個人說話,沒有一個人驚詫,大家就好像根本沒有看到地上的血。

    “帶二爺回去爛柯山房,好生伺候。”

    姜九懷的聲音從屏風后傳出來。

    小七依令出來,給元墨領路,元墨一把把白一拖上。

    白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避開她的手:“我自己走。”

    小院只有姜九懷一個主子,并不曾備得客房,所有的屋子各有用處。爛柯山房乃是姜九懷的棋室,里面收藏著各種棋枰棋子棋譜,不乏價值千金的珍品。

    但元墨全無心思打量,她揮揮手讓小七先下去,然后問白一:“昨晚你在外面,對不對?”

    白一神情平靜:“我身負守衛之責,自然在。”

    “那你還不進來!”元墨咆哮,“別告訴我你沒聽見動靜!差點兒就出人命了你知不知道?”

    白一臉上仍是古井不波:“主子心疾發作之時,一貫如此。”

    “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爺,此事恕我無可奉告。”

    元墨按了按額角,折騰了一晚上,她的腦仁隱隱生疼:“大哥,你別逼我。”

    白一雙唇緊閉,一付不打算開口的樣子,十分冷酷。

    元墨吐出一口氣,一扯自己衣領,大聲:“來人吶非禮啊——”

    其實她只是做做樣子,雙手抓著領口還沒開扯呢,但家主大人獨占之威太強大了,白一臉的冷酷全盤崩塌,一把捂住元墨的嘴:“我說,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