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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聞中的家主大人 第48節

    對于始作甬者元墨……哼哼,杯酒之間,平公公已經想好了至少一百種陷阱,只待元墨進了姜家的大門,就叫他好看。

    夜已至半,月上中天,畫舫靠岸。

    月心庭就在瘦西湖旁邊,和平京沿江的樂坊一樣,有自家泊船的碼頭。

    夜深沉,姜家的人已經在此等候多時了。

    平公公道:“不早了,主子要不先回?若有興,改日再來也是一樣的。”

    姜九懷頷首,舉步便走。

    元墨道:“姜兄慢走啊,小弟就不送了。”

    姜九懷頓住,回身:“你不跟我走?”

    “姜兄莫非忘了小弟下揚州所為何來?”

    除了要買到一位合意的花魁,還要了解了解江南樂坊的行事規矩,不在樂坊里住上一住,了解又從何談起呢?

    她客客氣氣地抱拳行禮:“一路上對姜兄多有煩擾,現在既然已經到了揚州,我就不好再麻煩您老人家了,以后就住月心庭吧……”

    白一微微訝異,男寵的去留自然是主子說了算,主子還沒開口,元墨哪兒來的膽子決定自己住在哪里?

    平公公則是心花怒放,老天開眼,這禍害竟然沒有死乞白賴要跟去姜家。

    然而當他看到自家主子的神色,還來不及浮現的笑容登時消失了。

    姜九懷盯著元墨,好像一時之間沒聽清楚元墨在說什么。

    元墨還從來沒有在姜九懷眼中看到這種茫然之色,他不是一向都高高在上將一切盡收眼底嗎?

    在這個猝不及防的瞬間,姜九懷好像剝去了那層完美堅硬的外殼,訝異、不敢置信、尷尬、惱怒、不悅……種種情緒在他的臉上如走馬燈般閃過。

    元墨驚訝地發現,姜九懷從來沒有比這一瞬更像“人”的時候。

    可惜,這一瞬很快便結束,那些情緒轉眼消失無蹤,那張玉雕般的面孔上一片冷淡:“隨你。”

    他轉身便走。

    “哎,姜兄!”元墨自后面追來,“姜兄請留步!”

    姜九懷臉上的冰冷微妙地一滯,眸子像是解凍的湖面,柔和了不少。

    不過在停下之際,他又重新板起了臉,淡淡道:“改主意了?你可知道?我最厭惡別人出爾反爾。”

    “不反,不反。”元墨連忙道,“我就是想問問那個……銀票……”

    姜九懷倏然頓住。

    解凍的湖面重新凝成堅冰,風雪籠罩大地,姜九懷的臉色鐵青。

    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出家大人生氣了,元墨近在咫尺,首當其沖,差點兒被這寒意凍成冰棍。

    她心里咬牙,好啊,一提銀票就發火,他果然是想侵吞她的錢!

    你可是姜家家主啊!為了幾千兩銀子氣得這樣,至于嗎?

    “那個……您知道的,在樂坊過夜,價錢不低啊……”

    若是旁的東西,她也就當場認慫了,但事關錢財,那就得堅貞不屈,百折不撓,她頑強地道,“您當日可是說得明明白白的,要用錢的時候問您要,小人可都記著呢。”

    在家主大人的死亡凝視下,饒是元墨愿意為錢捐軀,舌頭也忍不住有點打結:“那、那什么,你、您剛才不是說最討厭別人出爾反爾嗎?您老人家自己可不能……”

    “閉嘴!”

    姜九懷怒喝,聲音大得讓平公公和白一渾身一顫,雙雙跪了下來。

    元墨看看他倆,再一想,算了,如果跪一跪能拿到錢,那跪又有何妨?于是也跟著跪下了。

    姜九懷看著元墨這低眉順眼跪著的模樣,胸口急劇起伏,眼中仿佛要噴出火來。

    平公公看得心疼不已。主子是他親手帶大的孩子,他再了解不過。

    今天晚上,主子上畫舫、題詩、奏琴,每一件事都是為元墨而做,而如此紆尊降貴放下身段,換來的的結果卻是元墨要跟主子分道揚鑣。

    這不知好歹、忘恩負義、沒良心的東西!

    “聽著。”平公公低聲交代白一,“一會兒主子一開口,你就動手,麻利些。”以免主子后悔。

    白一凝重地點點頭,握住了袖中的匕首。

    把主子氣到這份上,元墨是難逃一死了。

    他會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給元墨一個痛快。

    元墨雖然還直挺挺地跪著,但心中也有點慌了。

    怎么回事?不就是兩千七百兩銀子嗎?對她來說是巨款,但對姜家來說,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吧?

    再說她不是要全拿回來,只不過想要點出來花花而已,他家主大人還不是隨便看著給?

    為什么他的臉色比被人搶了老婆還要難看?難道他上輩子是貔貅,這輩子也是只能進不能出?

    要錢,還是要命?

    這個終極問題又一次擺在了元墨面前。

    元墨一咬牙,做出了決定——

    “小人該死,您老人家一路辛苦,現在夜也深了,小人實在不該再耽誤您老人家的時間!”元墨抬起頭,露出一個又誠懇、又燦爛的笑容,“銀票的事以后再說吧,小人在這里恭送您人老人家回府!”

    一面說,非常實在地叩了個頭。

    沒辦法,錢沒了可以再賺,小命沒了,一切都完了。

    姜九懷怔了一下。

    那明凈耀眼的笑容仿佛還停留在眼前,人卻已經五體投地俯在他的面前。

    晚風迎面吹來,透過衣襟侵入肌骨,直至心上。

    他終于感覺到了深秋的一絲涼意。

    他已經很久沒有感覺到這種涼意了。

    在很早很早以前,被寵愛的小狗咬傷、被信任的人刺殺、被尊敬的長輩暗算……在旁的小孩還在光屁股玩耍的時候,他已經知道怎么樣在心上關起一道厚厚的門,不讓自己多余的溫情出去,也不讓外人潛藏的惡意進來。

    是在箭如雨至的涼亭中,在那道身影兩張雙臂護在他身前的那一刻,關閉許久的厚重心門,發出喑啞的一聲“吱呀”,開啟了一道狹窄的細縫。

    光,照了進來。

    風,吹了進來。

    某個在黑暗中沉寂已久的東西,悄悄地睜開了眼睛。

    涼亭那夜之后,他原本計劃待揚州之事了結,再把元墨找到面前,財帛、土地、官職……任其挑選。

    再多都不過分,因為這是忠誠的獎賞。

    但元墨莫名其妙就從水里冒了出來,莫名其妙就來到了他的面前。

    也許是旅途太無聊了吧,也許是元墨太有意思了吧,他完全忘了本來的打算。

    那扇大門一開,再開,長久不曾動用的情感自門縫中涌出,生疏而笨拙。

    只想著,這個人待他不錯,那么他也該待這個人好一些。

    他忘了,從前的每一道傷痕,皆是源于這種念頭。

    第四十八章

    “小公子命中帶煞,刑克六親,愈是親近者,傷刑愈深。不如舍予貧道,讓貧道帶往深山,不染紅塵,靜心修行,方可保親人平安。”

    當時太小了,老道的面容早已模糊,命運的判詞卻深深地留在腦海,奇異地清晰。

    也許是被這般斷言不久,那件事便發生了吧……

    黑暗中仿佛有一柄雪亮的刀刃,狠狠地切斷了這一縷思緒。

    “平福,給錢。”

    在姜九懷轉身的那一瞬,聲音從元墨頭頂飄落,帶著說不出來的疲倦,“以后要銀票,就找平福吧。”

    平公公愣住了,白一也愣住了。

    兩人都沒想到,主子那轟然高燃的怒火,竟然就這樣輕飄飄地消散了。

    “是、是。”

    平公公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掏出錢袋就扔給元墨,同白一連忙追上去。

    元墨捏著錢袋,抬起頭,只見姜九懷走向夜半長街的盡頭,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心里有種怪怪的感覺,好像有小手拉著她的心臟,輕輕地扯了扯,細細的疼。

    她趕緊揉了揉心口,把這不舒服的感覺揉走,然后打開錢袋。

    哇,有三百兩銀票,還有幾兩散碎銀子!

    再沒有什么比銀子更能治愈人心的了。

    哈哈哈,月心庭,我來啦!

    平公公回頭,就看到元墨生龍活虎沖向月心庭大門,而宛娘正在門內含笑迎向他。

    這沒良心的狗東西。

    在平公公心中,元墨當然是要離開的,但一定是被主子一腳踹開,而元墨哀求乞憐最終垂頭喪氣離去,就像一條喪家之犬。

    可現在,原本該是喪家之犬的家伙興高采烈地說走就走了,留主子形單影只。

    看著一言不發的主子,平公公莫名有個大逆不道的念頭:主子看起來,竟然更像一條喪家之犬……

    平公公趕緊搖頭,把這個念頭狠狠掐滅。

    到底是自己從小服侍的主子,不用說一句話,甚至不用一絲表情,平公公就知道主子心情甚是低落,忍不住道:“主子若是想帶他回家……”

    ——只要一句話,不怕他不依。就算他不依,白一也可以把他押回去。

    可惜這些話平公公沒有機會說出來,因為姜九懷打斷了他:“我為什么要帶他回去?你在路邊看到野貓野狗,頗為可愛,便摸上幾把,若是它們要跟來,我也不妨收留,可若是它們不樂意,我還要上趕著請它們嗎?”

    他的步伐很穩定,聲音很平靜,神情也不見波動,“平福,你覺得我看起來有那么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