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日 第74節
因為世界末日而痛苦恐懼的三十二日者還不知道,真正屬于他們的世界末日還沒有來臨。 量子大壩島上,一批具有技能的三十二日者被集中在此已經很久了。他們同樣被沉痛地告知熵差輻射的毀滅性,但與其他普通的三十二日者不同,他們在知曉熵差輻射時也得知身為三十二日者的自己能夠在這種滅世輻射中存活,這樣,他們便不至于被噩耗徹底打倒。 與此同時,他們還被告知人類最后的希望在他們身上,只要抓緊最后幾次機會,盡可能多地從三十二日中帶回量子大壩的信息,人類才有可能得救。幸存者心理和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將促使他們更為真誠和努力。 然而,只要用心留意小島上無聲無息中增多的安防和嚴密的監控,他們就該清晰地明白,他們接下去的所作所為,并不是為了拯救人類,而是在拯救自己。將更多的人拖進三十二日里,是讓三十二日者成為舉足輕重而不是被正義犧牲的那一派的唯一辦法。 周燕安已經從羅彩云那里得知三十二日者在熵差輻射里的特殊,并被隱晦提點了各國政府的聯合行動。而易阿嵐也向來聰明且心思敏感,聽周燕安說了幾句,就能夠想象得到不久后三十二日者的處境,如蛇一般的陰冷便攫住了他。 易阿嵐看著周燕安說:“我忽然覺得就讓我們全部死去好了,如果最后的掙扎一定要這么狼狽的話。”但很快,他又拼命搖著頭。他說不上來自己到底是什么樣的感受,有一種想不管不顧的悲哀,但又為所有人心痛。反正,就是很無助。 周燕安靠過來抱住他。 易阿嵐哽咽著說:“我想去看看我mama,她們一定很著急很害怕了。” “走吧,我送你去。”周燕安掏出車鑰匙,他總是這么果敢,好像從沒有停留在世界末日的陰影中。 易阿嵐跟著他,看他熟練地開車,穿過亂糟糟的馬路和亂糟糟的人群,少數還在堅持工作的警察根本維持不住治安,火與黑煙在肆虐,號哭是唯一能聽得清情緒表達的聲音。而周燕安,沉靜地開著車,堅毅的臉部線條像是中世紀的雕塑,悲慘時代在他身后一幀幀地飛逝,而他仿佛永恒不變。 易阿嵐出神地看著他,終于忍不住問道:“你在想些什么呢?” “我什么也沒有想。”周燕安說。 “你看上去很平靜。” “起初我也很震驚,但不知道為什么,很快就冷靜下來。”周燕安說,“好像最糟糕的事情已經發生了,不用再去為更糟糕的事情而擔心。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我認為,無論發生什么,我們始終是在一起的。我們沒被三十二日分隔開,也就不會被生與死分隔開。” 他們不必經受考驗,不必被迫做出選擇,不必讓犧牲與愛情相互交融難分彼此,不必一方在不舍中死去,另一方在新生中思念。無論生或死,他們都將共同面對。他們的愛是清澈的。 易阿嵐熱淚盈眶,很想親吻周燕安,然后在親吻中忘記一切,就這樣一起死去。 車開到醫院門口,易阿嵐在模糊的視線中看到整飭的醫院建筑忽然想起什么來,激動地叫起來:“回去,我們先回去!我有點事要問羅組長,他們有沒有聯系過羅恩教授?” “沒有!”易阿嵐自問自答,他才從羅恩教授那里回來,自然知道沒有人正式地拜訪過雷利·羅恩,好像是沒有人指望過這個行將就木的失語老人還能起什么作用。 但易阿嵐想起來了,羅恩教授曾激動地抓住他手腕,拼命想說些什么,現在想來,那嘴型正是羅恩教授母語中“熵”的發音。說到三十二日,又有誰比雷利·羅恩了解得更深呢?哪怕三十二日出現了多久,羅恩教授就在病床上躺了多久。 至少得問一問羅恩教授,才決定要不要讓人類在猜忌、殘酷、一切情感破滅、永遠無法治愈的兩敗俱傷中尋覓黯淡的生路。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提到的電影臺詞來自于《尋找隱世快樂》,這是一部風格獨特、我個人十分推薦的動畫電影。 第103章 4月(4) 雷利·羅恩所在的醫院已經人去樓空。 阿克曼知曉熵差輻射后, 就立即將父親帶走了。他認為上個月還對父親感恩戴德的人此時一定恨不得殺了他,各國特工不可信,他高價雇傭的醫生護士也統統不可信, 因為金錢已經徹底失去效用。 但在各國政府的急切搜索下, 他們還是發現了雷利·羅恩的蹤跡, 在阿克曼名下一處偏僻安靜的山莊。偌大豪華的消夏山莊只有阿克曼和躺在床上的羅恩教授兩個人,電子安防系統高度警惕地工作, 自動化武器或明顯或隱藏準備隨時待命,阿克曼現在誰也不肯相信,他只能相信機器。 各國政府怕驚嚇到猶如驚弓之鳥的阿克曼, 為免他做出過激行為, 他們叫來了和他們相處了一個月并看上去相處得很好的易阿嵐嘗試先行溝通。 通過無線電聯系后, 阿克曼允許易阿嵐獨自一人進入山莊, 周燕安有些擔憂。 易阿嵐問:“我可以再帶一個人嗎?他叫周燕安,是……” “哦,我知道他。”阿克曼說, “我聽你說起過他很多次,我想他應該是個很正派的人,讓你提到都會感到安心和快樂。既然如此, 讓他陪你一起來吧。” 各國政府沒有使用山莊后院的停機坪,而是在附近找了一處較為平穩的裸地放下易阿嵐、周燕安。然后易阿嵐和周燕安就在山莊布置下的攝像頭以及天上直升機中一雙雙眼睛中, 并行穿過一截山路,走向山莊寬闊的大門。 門緩緩地自動打開,兩人走進去, 消失在復古豪華但寂靜的堡壘里。 空蕩蕩的建筑內, 阿克曼無處不在的電子音引導易阿嵐和周燕安來到二樓的一間臥室,風格厚重的家具和大量醫療設備占據了很大的空間, 以至于床上的雷利·羅恩和窩在紅木椅里的阿克曼顯得十分瘦小。 羅恩教授是清醒的,他的眼珠從右轉到左,看了易阿嵐和周燕安一眼,又轉回去,看著兒子阿克曼。 阿克曼說:“我爸爸知道你們的來意,我已經告訴了他。” 易阿嵐說:“但羅恩教授早已經預料到了是嗎?” 羅恩教授眨了眨眼。 易阿嵐心臟狠狠一跳,急切地問:“那你們愿意讓我進來,是不是意味著有什么可能的解決辦法?” 羅恩教授沒有給出眨眼皮的回應,只是盯著阿克曼。 毫無征兆的,阿克曼忽然雙手捧臉啜泣起來,易阿嵐和周燕安困惑地對視一眼,都感受到局促和束手無措。 好一會兒,阿克曼從椅子里站起身,顫顫巍巍地走向角落的那臺醫療冰柜。這個時候,易阿嵐才驚覺這個竭盡全力保護父親的兒子,其實也是一個七十歲的老人。 阿克曼從冰柜里取出一盒白色藥劑試管和一套注射器,他復雜地擺弄著這些東西:“這是新研發的高效強心針,能大幅度激發身體潛力,當然,副作用是透支生命。” 對一個九十多歲的病人來說,已經沒有多少生命可以透支了。 易阿嵐神情動容,還沒說什么,阿克曼就阻止了他:“你們沒必要因此愧疚,這是我父親強烈要求的,在他看來,三十二日的災難是他親手造成的,他必須去彌補。” 羅恩教授朝阿克曼擠擠眼睛,那是表示鼓勵、安慰和欣喜的眼神。 阿克曼深深呼吸,穩定了自己那雙蒼老的手,將注射器里的藥劑推入雷利·羅恩的血管里。 很快藥劑就發揮作用,羅恩教授的呼吸聲越來越大,好像是要吸入足夠的氧氣供養原本虛弱但此刻強壯起來胃口變大的身體。能稍微自如動彈后,羅恩教授用手指了指書桌,阿克曼立即拿來紙和筆,將枕頭墊高。 羅恩教授以沒有把時間浪費在說話上,幾乎是立即埋頭書寫起來,沙沙沙的走筆是此刻唯一的聲音。 一張紙被寫滿,翻過去,繼續新的一張,才寫個開頭,羅恩教授手中的筆就不受控制地滾了下去。羅恩教授看向阿克曼,無聲地開口:繼續。 阿克曼雙眼含淚,忍痛又給羅恩教授注射了一劑強心針。 直到注射了三次強心針,寫滿了五張紙,羅恩教授一下子垂下手,筆墨在蓋被上劃出長長的但終有盡頭的線條。他渾身力氣都被抽干似的,靠在枕頭上,微闔著眼,艱難地呼吸著。 “爸爸。”阿克曼跪在床邊,一手握住羅恩教授的手,一手拿起那五張紙遞給易阿嵐,“你們走吧,我想和父親單獨待一會兒。” 易阿嵐接過寫滿了物理符號和數字的紙張,想說什么卻又覺得言語太輕,只微微欠身作為告別,然后和周燕安一起離開。到臥室門口的時候,身后阿克曼悲傷地問道:“我父親并沒有錯對嗎?” “羅恩教授的一生都值得尊敬,”易阿嵐說,“他只是想拯救人類。” 還沒走到走廊中段下去一樓大廳的樓梯,易阿嵐就聽到了臥室里傳來阿克曼一聲聲不舍的呼喚,然后是悲痛欲絕的哭聲。 易阿嵐和周燕安只是站在原地,朝臥室的方向默哀了許久,沒去打擾一個失去父親的孩子。 走出山莊的時候,天氣陰沉,冷風裹挾著濕氣,像是要下雨,那一小段林路就顯得愈加黑暗,樹葉漫卷,搖搖晃晃的影子像來自看不見世界的幽魂,易阿嵐緊緊握住了周燕安的手。 各國政府首腦見到他們回來,一個個激動地上前:“怎么樣?羅恩教授有指點嗎?” 易阿嵐交出那五張紙,他們無不驚喜地接過,掃了幾眼后臉色一滯,都看不懂。 回去后各國召集大批優秀的物理學家,包括羅恩教授的學生,聯合研究雷利·羅恩留下的最后遺產。 當研究出一些眉目的時候,所有人都激動地流下淚水。 五張薄紙上記載的確實是一條人類的生路。 一條理論上可行、細節還需驗證、結果難以預測的生路。 紙上寫下的是羅恩教授的思路,以及很多關于引力場的一些方程。我們都知道,雷利·羅恩曾經為了在弱平行宇宙攔截資源,花了很多時間構建引力場通道,后來的結果證明他失敗了,但這不代表他對引力場的深入研究毫無建樹。事實上,這個時代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引力場了。 在意識到熵值的差異可能帶來災難后,也可能甚至是羅恩教授早在決定帶著十萬人離開這個宇宙時,他就預估到了兩個宇宙糾纏不清的狀態——他唯一沒想到的大概是弱平行宇宙拋棄了他,羅恩的腦中顯然構思了一套讓兩個宇宙徹底分裂平行的理論方法,那就是利用引力場,利用能脫離3維膜的閉弦引力。 具體方法是通過量子大壩進行計算和模擬,找到地球上的一些重要的、互有聯系的點,進行核彈級別威力的爆破,以此來擾亂地球引力(這只能在三十二日里進行,現實中根本來不及建造量子大壩)。 這種擾亂必定是極為微弱的、幾乎察覺不到的,但在量子大壩的干預下,正好如同一根足夠堅固的杠桿遇到了一個極佳的支點,可以引導引力場向高維空間運動,在本宇宙與三十二日交疊融合的那一瞬間去觸碰本宇宙,然后借助碰觸產生的推力,使得三十二日遠離本宇宙。 就像是一位少女坐在木舟上用一只白皙柔弱的手輕輕地去推一塊河中石頭,用一根竹篙輕點河岸,不需要用多大力氣,就能乘船順勢遠去到藕花深處。 不過雷利·羅恩留下的引力推手這種方法只有大致梗概,太多東西都用了未知數來代替,具體的數據不僅需要其他物理學家沒日沒夜地計算推導,還需要用上量子大壩來演算和模擬,所以究竟能否可行、成功率又有多少,還得等這次進入三十二日由三十二日者去cao作量子大壩后才能知道。 “三十二日者呢?”有人問,“三十二日像船那樣遠航,并且永遠不會返航,船上的人呢?” “自然是和船一起航行。” “也就是說,他們回不到我們這個本宇宙了?” 沉默過后,“這已經是很好的結果了不是嗎?至少我們都還活著。我們,以及三十二日者,都還活著。” “那是一個除了十萬個人再沒有其他動物的世界,生態鏈完全不成立了。” “經過培育會有的,各大種子庫都保存了很多動物胚胎。用來爆破的核彈也會盡量用清潔核彈或者同等威力的非核炸彈,不會產生太多污染。那會是一個資源豐富、風景優美、地大物博又人煙稀少的理想地球,正如羅恩教授一開始希望的那樣。” “如果,制造引力推手失敗了呢?” “按羅恩教授留下的方程計算預測,如果引力推手沒能在正確的時間成功施加在本宇宙這塊3維膜上,就會反向影響自身,從而打破弱平行宇宙的內部能量平衡,無法繼續維持和本宇宙的疊加態。然后,就像是積木底層被抽了一塊,三十二日宇宙崩塌,湮滅。換種角度說,作為本宇宙的我們,也得救了。” “湮滅?這是什么意思?” “不清楚,可能是宇宙坍縮,可能是所有物質都變成一鍋粒子湯,可能的結果很多。反正,不再是一個完整的宇宙。” “所以說,引力推手無論成功還是失敗,我們本宇宙都會因為徹底獨立而得救,區別在于三十二日宇宙以及三十二日者能不能好好地活下去?” “是這樣。但這已經是很好的結果了不是嗎?”又有人重復這句話。 “那怎么說服三十二者配合我們制造引力推手?” “我認為……他們會配合的。因為這的確是很好的結果了,他們至少還有幾率活下去。” 第104章 32日(42) 有了希望, 秩序就有了堅守的必要。各國政府終于行動起來,召回中層和基層政府職員,組織人手維護治安、安撫民眾, 并竭力宣傳熵差輻射還有解決的辦法, 還沒有到絕望的時候。 陷入極度迷惘恐慌的人很難再次被拉回理智中, 但還是有一部分人從政府逐漸組織起來的有序行動而非話語中看到希望,不管是□□還是民主政府, 無論他們說的是否謊言,總要有目的可言。而如果世界末日真的無可挽回,那任何目的都不會成立。 一些人從邏輯上得到安慰, 從混亂中抽身, 囤好物資躲在家中。這些人的行為又感染了另外一些人, 一個又一個像木炭一樣被燃燒得通紅的人回到家中, 熊熊烈火也就慢慢降溫。人總是很容易滿足的,有一丁點可能的希望就不至于玉石俱焚。 易阿嵐又和周燕安回到住了快一年的地方。第一次來到這里從普通人進入國家機密核心的場景還歷歷在目,那時候誰會想到在那之后的歲月會如此波瀾起伏、幾經生死, 那時候他也沒有想到他真的會和周燕安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易阿嵐用腳步度量著仿佛闊別許久的屋子,這里將是他和周燕安在本宇宙中留下的僅有的交集, 以后,他們會在另一個宇宙共同生活。 想到這, 易阿嵐不禁笑道:“張愛玲寫過傾城之戀,那我們算什么?傾宇宙之戀嗎?” “有何不可。”周燕安說,狂得不行。 易阿嵐大笑, 他們終于可以什么都不用想, 只需等待未知的命運降臨,沒有顧忌, 沒有憂愁,沒有思慮,這宇宙已和他們沒有關系。 于是易阿嵐將更多的時間留給mama和奶奶,他安慰了被世界末日嚇到的兩人,說各國政府已經找到拯救人類的辦法,經過驗證后一旦實施很快就能起效。但他還沒說代價是他們這些三十二日者的離開。萬一……易阿嵐在心里想的是萬一,萬一引力推手計劃不可行,他愿意以自己的死亡換取mama和奶奶以及其他七十億人的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