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日 第73節
李教授說:“自從知道熵差輻射后,我就對三十二日者格外關注,我想知道他們在三十二日和現實中的身體這兩者之間會不會有類似的現象,醫療生物小組那邊對他們的身體進行了大量而詳細的檢查。數據顯示,熵差輻射經過他們的身體后沒有任何衰減,這就意味著,輻射沒在他們的身體內部產生任何能耗,完好無損、沒有碰撞地穿過了他們的身體。我想這是因為,靈魂作為一種閉弦,將他們兩個世界的身體連接在一起,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振動,這種情況下,他們可以說是物理學傳說中那種既存在也不存在的狀態。 “人都是由粒子組成,粒子是開弦,也時時刻刻在振動著。開弦與閉弦的齊振,并受到兩個宇宙疊加和穩定的干涉,產生一種物理機制,能引導熵差輻射從他們身體粒子的間隙中穿過,不會傷害到實際存在的粒子,大概就像是太陽這類大質量物體能夠用引力使光扭曲那樣,他們使輻射發生扭曲,只是現代機器都檢測不出來的一點點扭曲,但已經足夠避開要害。而對我們來說,熵差輻射則從四面八方毫不留情地狠狠鞭打著我們的dna。” 羅彩云追問:“三十二日者能活下來?” “應該是的。但也就僅限于他們這一代,他們繁衍的子孫后代,沒有三十二日的影響同樣抵御不了熵差輻射。” “我們就不能從三十二日者身上找到使我們也活下來的辦法嗎?” “怎么可能?”李教授崩潰地攤開手,絕望地說:“那是多么精細的活啊,調節人體所有粒子的振動啊,無異于科幻作品中描繪的將人體全部拆解成粒子再轉移到遙遠的地方進行重組。上帝也做不到。只有宇宙,一個弱平行宇宙才有能力庇佑跟隨他的門徒。” 一次緊急的國際會議倉促召開,與會的只有十多個國家,他們都有能力發現熵差輻射存在。 比起上個月指點江山、展望未來的意氣風發,這一次參加會議的十多個國家最高領導一個個都面色灰敗、憂思重重,巨大的落差仿佛是宇宙對人類不自量力的嘲笑。從來沒有捷徑可走,要想獲得幸福,至少得付出同等程度的艱苦。 “我想你們都知道了。”a國總統聲音暗啞,疲憊地揉著眉心,目光下垂,沒有正視大家。這個時候,他也顧不得社交禮儀了。 華國領導說:“看來我們的科學家都得出了同一個結論,沒有謬誤之處。” f國領導用手撐著額頭,有氣無力地說:“我還是很難相信這件事情居然不是愚人節的玩笑,真他媽的像個惡劣至極的玩笑。” “那你就等著吧。幾個月后,難以計數的人類身體因輻射而血rou模糊,你就不得不相信了。” “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難道讓我們眼睜睜地看著人類文明徹底斷絕?整個地球都成為一個死氣沉沉的地方?”這個人說話的時候看著科技頂尖的那幾個國家,希望能從他們的眼中看到回旋的余地,然而事實只會讓他失望。 a國總統說:“我第一時間召集了我國最富盛名的物理學家來找解決辦法,他們提出的幾個建議最后都被推翻了。目前,我們連個解決方向都找不到。穿防護服是不管用的,那種熵差輻射是憑空出現,不是從外界沖擊你的身體,而是誕生時就在你的身體內部。所以我們根本無法用物理手段隔離輻射。” “離開地球逃進太空呢?太空都是差不多的廣袤,熵差應該不會很大吧?” 華國領導說:“有一定作用,但頂多只能稍稍延緩幾個月的死期。宇宙中大大小小的熵變也是劇烈的,更何況,無論你到了哪,都攜帶了不同的熵過去,和三十二日的熵差必然形成,就算輻射不強,使人致命卻也不難。而且,我們現在的技術手段還支持不了長時間的太空旅行。” “這是不是說哪怕我們停止一切生產活動,盡量維持熵的小幅度變化,減小熵差,也不管用了?” “當然,兩個世界流速不同、人口不同,就注定了熵難以協調在差不多的水平。如果我們的科技足夠發達,也許將來某一天能夠做到,但絕不是現在。” “該死的老頭!”e國總統恨恨地拍著桌子,他上個月還對雷利·羅恩崇敬有加,“他為什么要研究弱平行宇宙?為什么在完全不了解后果的情況下就擅自行動將三十二日和我們綁在一起?他那么厲害就沒想過熵的問題嗎?現在好了,人類完了,全完了!” a國總統說:“這就是問題的根結所在,在我們不知道的時候產生了很多的弱平行宇宙,但從來沒有熵差輻射。只是三十二日這個特殊的弱平行宇宙離我們的宇宙太近,甚至可以說是融為一體、沒有完全分裂,才會導致熵的落差。如果我們能使三十二日與我們的世界徹底分開,各自平行,應該就不會有熵差輻射了。” “我記得最早發現弱平行宇宙理論時,大家推測是那十萬個三十二日者的靈魂將兩個世界牽扯在一起。如果我們能消滅掉那十萬個靈魂……” 華國領導皺眉:“這根本就不現實。” “怎么就不現實了?這可能是我們最后的活路了!要為了這十萬個人,犧牲掉剩下的七十億人嗎?” a國總統難得與華國領導站在同一陣線:“這不是考驗如何取舍的電車難題。的確是做不到,我們不可能找到所有三十二日者,但凡有一個遺漏,就不可能切斷兩個世界的聯系。” 眾人都沉默下來,這一刻,大部分人心里都有著極度殘酷而現實的想法,但凡有辦法,他們都會毫不留情地把那十萬人統統殺掉。這并非是草菅人命,只是在七十億的人類延續以及數不清的生靈生命前,十萬人,太渺小了。 然而此時此刻,真正渺小的是他們自己,是無助的七十億個人類,作為絕對少數的三十二日者卻被獨屬他們的那個宇宙庇護著。三十二日就像一只護短的老母雞,將它的孩子們緊緊地護在翅膀下,然后冷漠地看狂風暴雨侵襲眾多無辜的生命。 這種令人絕望的認知讓g國領導惡狠狠地站了起來,一一掃視著在場眾人的臉,咬牙切齒地說:“我知道你們中有個人暗暗地對外放消息說自己是三十二者,我之前猜是假消息,是誘餌,一個國家最高領導做誘餌啊,誰不心動?也許是想引誘其他國家的特工三十二日者去探查時掉進你們設好的陷阱,然后就能輕而易舉地控制他們、策反他們……哈哈哈哈,我現在才不管是真消息還是假消息,我只想告訴你,我活不了,你也別想活!在我輻射癥狀出現時,我就讓國內所有導彈統統都轟向你的國家,誰管你是不是三十二日者,一起死吧,誰也逃不掉!” 他臉色漲紅,極度憤怒、極度恐懼,瘋狂地喊叫、敲打桌面、砸東西,哪有一國總統的睿智和鎮定。但其他人心有戚戚,看了不覺得好笑,只覺得愈加悲哀。 d國總統忽然說:“量子大壩搬運計劃還要繼續。” g國領導叫道:“這有意義嗎?” “當然有。”d國總統直視著他,“不過我們現在的目標已經不在搬運資源了,而是想辦法從中找到使我們也能進入三十二日的辦法。只要我們能進去,熵差輻射就傷害不到我們,只要能進去更多人,那么我們就至少有足夠的團隊用他們畢生的時間研究出更先進的技術,使我們最終完全擺脫三十二日和熵差輻射,那樣,人類還能繼續繁衍下去。” “但我們只剩下四五個月了,來得及嗎?” “來不及也要去做啊!”d國總統眼眶忽然紅了,面目猙獰,“要不然坐以待斃,在大哭大叫中等死嗎?我們總要抓住任何可能活命的機會啊!想想看啊,那么燦爛的人類文明忽然在短短幾天時間內進入大寂靜,再無復蘇的可能性,甚至整個宇宙都將死寂,多么悲哀啊!重要的是,我的兒子,我的女兒,我的妻子……我不怕死,但我想讓他們好好活著。” 他最后一句話幾乎是哭喊出來的,這使得眾多位高權重的大人物都想到自己最割舍不下的私人情感,說到底,人類文明只是一個摸不到的概念,但家人與至愛,卻是真真切切的實在,是在世界末日來臨時最為心痛的存在。 有人聯想:“比起讓我們強行進入已經成型的三十二日,與另一個新的弱平行宇宙產生聯系是不是更容易一點?” “但與新弱平行宇宙的聯系不一定能讓我們規避三十二日的熵差輻射。” “好吧,看來上帝是一條好走的路都沒給我們留。” c國總統揚了揚手:“剛剛g總統的一句話讓我受到了啟發,他說,他不怕死,但想讓愛的人都好好活著。” “誰不是呢。” “對啊,誰不是呢。”c國總統聲調不由自主地升高,“我們如此,三十二日者也如此。如果三十二日者得知自己的存活的代價,不僅僅是人類滅絕,還包括至親至愛之人慘不忍睹的死亡呢?” “你的意思是?” “如果我們無法主動消滅三十二日者,不如嘗試一下,鼓動他們自殺。” “這太荒謬了吧,那么幸運才活下去……” “對大部分有親人朋友的人來說,獨自活下去,并不是幸運,反而是一種痛苦。這意味著他要親眼看著愛的人一個個死去,而他毫無辦法,極端的一點的,還會認為是自己害死了他們。我們要做的,不是等他們慢慢發覺,而是提前讓他們認清到這一個事實,然后在悲劇發生前做出……最好的選擇。” 有人眼前一亮:“對啊!我之前還想著要不要討論一下對熵差輻射暫時保密的事情。但現在我覺得應該把熵差輻射的形成原因以及最可能的解決辦法,也就是十萬個三十二日者死亡都盡快地傳播出去,暗示三十二日者主動做出犧牲。” “事實上我們也不可能保守住這個秘密了。凡是經手過相關文件的人都大受打擊,一想到自己會死、家人會死、國家會消亡,就會意識到保密沒有任何意義可言。誰能一如往常,誰能不被家人一句你怎么了就擊得潰不成軍?保密不會產生一絲一毫好的影響,不會讓死亡來得更慢,還不如抓緊最后的時光和家人好好待在一起。承認吧,我們政府的約束力在世界末日前沒有任何作用。” 有人依舊不抱希望:“十萬人相對七十億人是少數,但它本身其實是一個相當大的基數,在這樣的集合中,什么樣的人都有,我不否認大部分三十二日者都有愛的人,但和之前一樣,但凡有一個冷血者,寧愿全世界的人去死自己也要活著。那我們所做的就是無用功。” “這是極有可能的,所以我們要讓輿論更為沸騰一些,要推波助瀾,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一定會存在冷血者,可能還不是少數。我相信,其中很多有情有義的三十二日不僅愿意自己犧牲,還會為了保證愛的人能活下去,會主動在三十二日者搜尋活口,然后絞殺。在三十二日找到所有的三十二日者,總比我們在現實中大海撈針來得容易。” “反社會者極度冷血的可能性更大一點。不過我們這大半年來也沒閑著不是嗎?我們搜集了很多具有威脅的三十二日者信息,大部分有反社會傾向的我想大家都記錄在案吧,這部分人可以由我們動手。” “一定要發動群眾的力量,暗示他們三十二者的存在是災難的根源。我認為,很多三十二者在最初進入三十二日的時候,都搞不清楚狀況,肯定和身邊的人提及過。一旦世界末日的消息爆發開來,所有人都會有意識地搜尋身邊的三十二日者,然后……會發生什么,大家應該可以想得的,甚至親人也可能反目,七十億不想死的人類會幫助我們最大化地消滅三十二日者。” “最好一層層散播、有步驟地推動,先不說三十二日者能夠幸存,只渲染人類滅絕,讓絕望的氣氛醞釀一段時間,等到所有人都癲狂了,再拋出三十二日者其實能幸免于難以及他們死亡就能避免世界末日的消息,想想看,那無異于沸油里滴進一滴水,人們的憤怒、嫉妒、不甘以及突然出現的一丁點希冀會掀起巨大的風暴,讓三十二日者無處遁形。” “我們還可以宣傳,哪怕三十二日者在輻射中活下來,依舊無法繁衍后代。甚至由于其他人都死于輻射,留下的全是一具具血rou模糊慢慢腐爛的惡臭尸體,沒哪個正常人受得了這種人間慘劇,也許還會出現一些可怕的病菌和瘟疫,三十二日者就算活下來,也不可能安穩地過完一生。我們要讓三十二日者知道,他們的短暫存活,意義不大。” “不是我掃興……如果有個三十二日者生活在人跡罕至處,比如熱帶雨林落后的部落游群之類的,他以及他的家人甚至還不知道三十二日的存在。” “可能性不大,但不是沒可能。以防萬一,我們可以把這種猜測告知給愿意拯救愛人與世界的三十二日者,讓他們在三十二日里想辦法導彈轟炸這些可能有人類活動的隱秘區域。” “我們還可以設置最后的保險手段,例如送一些人類種子上太空躲避,盡可能地拖延被輻射致命的時間。如果三十二日者沒有死絕,那五個月后地球已經是煉獄了,他們可以回到地球,更容易找到活著的三十二日者,殺掉他們,這樣人類至少還可以繼續繁衍下去。并非我冷血不顧三十二日者的生命,而是既然注定都要死,想辦法留下一點生命的延續,也許是最優的選擇。” “總之,一邊繼續量子大壩的研究,一邊鼓動三十二日者自殺和相互殘殺,一邊向太空轉移人類種子。這是我們僅能做的幾件事了,剩下的,聽天由命吧,愿上帝保佑我們。” 在世界末日的陰影中,人們溫情又殘忍、痛苦又決絕、膽小又無畏,他們愿意付出一切代價抓住任何可能的救命稻草,將要把人類最無私的愛與人類最自私的惡都放大到極致,為的只是活下去。 第102章 4月(3) 易阿嵐隱隱地感覺到醫院的氣氛變得微妙, 人變少了很多,那些負責安保和監控的各國特工們呈現在外的是不符合他們專業能力的焦躁,時常能看到他們竊竊私語, 并頻頻伴隨著代表不安和急切的肢體動作。 好像有大事發生了。 接著, 周燕安便出現在了他面前。 易阿嵐又驚又喜, 激動之下都沒顧得上避嫌,一把握住了周燕安的手:“他們怎么允許你過來?” 周燕安淡淡地笑了笑, 目光平靜,但平靜得同樣反常:“我接你回去,我開了專機過來的。” 易阿嵐疑惑地看著他, 正要說什么, 卻觸碰到周燕安上衣口袋里堅硬的物品。易阿嵐臉色一變, 謹慎地看了看周圍, 然后小聲問:“你帶了槍?” 周燕安點點頭:“現在……外面不是很太平。” 易阿嵐追問:“發生什么了?” “回去再和你細說。”周燕安握住易阿嵐的手往外走去,走廊上的特工沒人把眼神在他們身上逗留,更沒人來阻攔易阿嵐的離開。畢竟, 比起世界末日,已經沒有重要的事了。 直升機飛過群山與江河,又將易阿嵐帶回熟悉的地方。 三十二日緊急事務組一片愁云慘霧, 易阿嵐已經預感到在他沒有任何電子設備得到外界信息的這段時間里,這個世界一定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但聽周燕安講完熵差輻射與世界末日的關系, 易阿嵐還是覺得如在夢中。 正如一位國家領導人所預料的那樣,熵差輻射的秘密根本無法保守。任何得知這一消息的人,哪怕他再位高權重, 也會瞬間被打成一只無處求生的螻蟻, 國家利益、體制約束、社會契約、人民福祉、錦繡前程等等全都崩塌,沒有一項還能夠使人保持鎮靜、緘口不言。 不過在強大國家聯合安排下, 干涉了部分輿論傳播,三十二日者能在熵差輻射幸免這一事實被暫時隱瞞。為了保證政府組織不被世界末日的恐慌徹底擊穿,各個國家都臨時組建了一批能保障政府最低運行、掌握絕對軍事力量的團隊,并向團隊內的人按照等級不同程度地透露了救世計劃,好讓這批人還有信心繼續工作,為拯救人類未來而奮斗。 于是,末日來臨的消息如同野火燎原一般,噼里啪啦無法阻攔地席卷全球。而此時的社會大眾,還沉浸在弱平行宇宙帶來的美好希冀中呢,他們一開始不怎么在意,只把輻射、生命滅絕當做謠言,認為那是反人類分子或者唯恐天下不亂者故意捏造的謊言。但消息愈傳愈烈,每個國家都出現了基本相同的說辭,卻遲遲不見有一個政府出來辟謠。 接著,一些逐漸感到恐慌的人要求政府出來打擊流言安撫民心,但政府依舊沉默不語。不過,這種態度已然說明了問題。 隨著一些大人物的公開露面并極度悲傷地宣稱熵差輻射確有其事,真切的絕望終于壓倒了還抱有僥幸心理的大眾。一兩個月之內,所有的人類都經歷了命運的絕對大起大落,以為三十二日是福音,卻不料是惡魔的低語。他們要為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世界而統統死去。 如此巨大的轉變、落差、沖擊,比太陽熄滅、隕石撞擊地球、外星人侵略的世界末日引起的絕望更加復雜,如同洶涌的河水還裹挾著渾濁的泥漿,在這些翻滾的絕望中扎著美夢落空的幻滅、鬧劇似的諷刺,簡直讓人又哭又笑瘋瘋癲癲。 很多人的行為開始不正常了,工作、學習、秩序自然完全丟開。 有的人在恐懼中反反復復地哭泣流淚嚎叫,渾身癱軟、眼前一片漆黑,惶惶不可終日,幾乎做不成任何事、說不出任何話,日漸增長的只有更為濃郁的恐懼,直到在世界末日之前,恐懼緊緊扼住他的心臟。 有的人尋歡作樂、縱情聲色,抓緊生命最后的時光瑟瑟發抖地流淚享受,與最親的人緊緊相擁,企圖從他人身上汲取面對死亡的勇氣。 有的人決意復仇,在法律無法約束沒有未來的人而變成一紙空文、在刑罰再無意義的時候,那些傷害過他的、壓迫過他的、他不滿的、看不慣的,無論是天大的仇恨還是微小的厭惡,都要親手去執行正義。 有的人制造暴力,肆意發泄恐懼和難以言說的憤怒,攻擊政府,攻擊看到的所有人。強者□□弱者,以為弱者還能像以前那樣任人欺凌,但弱者不要命地反擊,反正即將死亡。于是相互搏殺,將顏色相同的血液相互混雜,涂抹這個全然失去希望和理智的世界,在死期來臨之前,讓一些人提前去死。男人□□女人,女人或認命或撕咬或詛咒或憐憫,“你會下地獄的。” “我們都會下地獄。” “區別在于,我將作為人死去,而你是野獸。” 還有一些人,盡管是極少數,他們身上閃現著人性的光輝。他們克服了死亡的恐懼,或者說正在與死亡極力抗爭,大神呼喊著那些無論太平還是亂世都沒有多少人愿意聆聽并跟從的哲思,他們聲嘶力竭地企圖喚回人們的理智。他們說,既然注定一死,那就要讓人類作為萬物靈長有尊嚴地死去,讓以后無盡歲月中有幸誕生的新生命,考古到人類的遺跡時,也會不由地對面臨死神時人類展現出來的高貴而肅然起敬。 更多的人陷入假性狂歡,狂歡背后是冰冷的絕望。他們用油漆涂滿正在建造的房子,在奢侈品店整潔的玻璃上涂鴉,在街上游行,高聲歌唱,高舉著標語“人人生來平等,只是有些人更加平等;而死亡會修正一切”、“死亡面前,人人平等”、“沒有泰山亦沒有鴻毛,我們都是塵埃”、“致資本家:人死了,錢還沒花完”…… 他們打印出電影劇照,讓符合他們心意的電影臺詞張貼在大街小巷,有種傳教似的狂熱,要讓世界在花團錦簇中死去: “所以,與其作為個體孤獨地死去,羨慕著能活得更長久的他人,我們寧愿讓瘟疫挾著全世界共赴黃泉,也許在天塌下來的那一刻,我們會放煙火慶祝,人人□□著身體,手握香檳。我們不會感到一絲焦慮或絕望,因為我們在地球上的任務已經結束。我們會安詳地死去,如同一切都是神的旨意,因而我們不會因為沒能及時改變這個世界而感到半點遺憾。” “只要音樂家還在開車,詩人還在餐廳給人端盤子,只要有才之人還在拿著庸人們付的薪水,世界末日就注定會到來。” 在世界末日面前,人類群體之間的巨大裂痕清晰地顯露出來。 攤開傷口吧,攤開人的卑劣、惡毒、無藥可救,好讓人類的滅絕顯得愉快一點。 三十二日者還不知道自己能幸免于難,于是一想起曾經因為能進入三十二日而沾沾自得覺得自己特殊,現在就萬分痛苦。他們斥責著那個帶來厄運的三十二日,不停地和身邊人抱怨,暴露出他能進入三十二日的事實,祥林嫂般一遍遍地念著:早知道……早知道……早知道又有什么用?我連進入三十二日都是被迫的,還能對它做些什么嗎?它太不講道理了,隨意愚弄我們! 的確有些人現在就開始遷怒三十二日者,但大部分人都沉溺于一起赴死的悲痛中,無心去怪罪一個同樣是被三十二日牽連的受害者。 但要不了多久,事情就會發生改變。 這些人一定會后悔不設防地說出自己是三十二日者,以至于自己像黑暗中的螢火蟲一般吸引著無數雙帶著仇恨的眼神,無數人熱切地期盼他死去,甚至,先前一起抱頭痛哭、親吻、決意死時也要緊緊相擁的愛的人,也會含著淚說:你去死吧,求求你死吧。 整個世界都會對他說,求求你去死吧。不要那么自私,去死吧。為了你愛的人,去死吧。為了人類,去死吧。 三十二日者中肯定會有很多人愿意以自己的死亡換取愛的人的生存,但那時候,他們承受的已經不單單是死亡的恐怖與沉重,還有經不起考驗的人性。整個世界的明槍暗箭尚且不論,而原以為可以一起面對死亡的至親至愛,可能也在痛苦之中暗暗期盼你的死亡,最為窒息的是,痛苦是真的,期盼也是真的。好像命運一定要告訴你,從沒有清澈的愛,沒有清澈的恨,也沒有清澈的人生。如果有,那一定是災難的暴雨還不夠激烈,那渾濁被平靜的河水掩飾著,并非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