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日 第52節
嚴飛詢問最早來此的警方領隊幾句話,便走到單獨的房間打電話給羅彩云匯報:“應該是別國特工下的手,具體哪國的暫時不清楚,只知道手法非常專業,沒留下痕跡。表面上是沖著易阿嵐母親來的,但想必是想通過控制岳溪明來控制易阿嵐……這群混蛋!我們故意把joker的事透露出去,是想激發他們的危機感,著重從自己國家內部查找joker的真實身份,不是讓他們拐個彎回來找易阿嵐!要是易阿嵐知道什么,我們也早就知道了,輪得到他們下手?” 嚴飛不停地咒罵著。 推開門進去時,易阿嵐差點踩空摔了一跤。 客廳里只有奶奶手足無措地走來走去,見易阿嵐終于來了,老太太癟癟嘴忍住哭意,指指其中一間臥室。 易阿嵐輕輕擁抱一下奶奶,然后朝mama的房間走去。 岳溪明坐在床邊,聽到動靜,緩緩抬起蒼白的臉:“他死了嗎?” 易阿嵐只好說:“死了。” 岳溪明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又點點頭。 易阿嵐走過去,避開散落在地的圍巾和帽子,小心翼翼地蹲在mama跟前。 “你好像瘦了點。”岳溪明輕輕地摸著易阿嵐的頭發。 “沒有。”易阿嵐搖頭,“穿的衣服太厚了,顯得臉小,沒瘦其實。” 岳溪明笑了笑,牽動了臉部肌rou,好像就無法控制淚腺了,眼淚頓時滾落:“阿嵐,他們死了,他們都死了……” “我知道。”易阿嵐小聲地應著。 岳溪明聲量不自主地提高,近乎歇斯底里:“為什么他們都死了!是他們對不起我,憑什么他們一個個都一死了之?不能再和死人計較了。那我呢?我受過的罪去找誰說?從來沒人問過我的感受,他們像對傻子一樣愚弄我、羞辱我,讓我難堪!” “媽……” “他們活著在傷害我,死了也要繼續傷害我!”岳溪明咬牙切齒,“易云山死了,留下難堪的名聲要讓我背負一輩子,讓我走在路上也要被人嘲笑可憐,讓我……葉舟呢,說起來多可笑啊,他是因為我死的?他以為他在贖罪嗎?他以為他和易云山聯手犯下的罪惡,是可以這樣抵消的嗎?他多自私啊!他們多自私啊!我不需要他的施舍,我只想永遠恨著他,永遠不原諒他。” “媽!你可以不原諒他們。”易阿嵐雙膝著地,緊緊抱住岳溪明,“沒人有權力要求你原諒,沒有人可以的。” 這個世界沒有上帝,沒有贖罪券,沒有對傷害一定要釋懷與和解的規則。 抱著恨意過活如果很辛苦,不是因為恨,而是因為傷害。就算不恨了,傷害也已經存在。反正要一直痛苦著,不如讓恨更純粹一點,讓那些跗骨之蛆般的痛苦循著刻骨銘心的恨被發泄。 岳溪明哭泣著:“阿嵐,mama我過得好辛苦啊。我忘不掉那些讓我惡心想吐的事!可是葉舟是因為我死的,他做下的孽需要用生命去彌補嗎?我應該對不起他,可我還是恨他啊!我沒辦法不去恨,也不想放棄恨!要不然我經歷的一切都成了什么了?到頭來,我的一生就是個笑話嗎?” 她終于連恨都無法恨得純粹,她的恨被綁架在愧疚之上。 “是因為我。”易阿嵐眼眶濕潤,“葉舟是因為我才遇害的。mama,你不要怪自己。” 岳溪明摟著易阿嵐:“你是我兒子。” 很多痛苦都源自于我,源自于易阿嵐是岳溪明的兒子。易阿嵐心想,他現在的身份敏感,才導致身邊的人被一些可怕的事物盯上,連葉舟那么一個早年有過糾葛的陌生人都被連累。而他,如果喜歡女孩,如果不是以沉默代替呼喊來捍衛他的性向,mama也不會這么痛苦。 “恨那個人吧。” 易阿嵐將臉伏在岳溪明的膝蓋上,像他七八歲失去父親、懵懂無知又好像懂得很多了的年紀時那樣依偎在最親愛的人身邊,那是種不肯與世界和解的孩子般的固執。 “我也恨他,永遠恨他。” 第70章 12月(6) 岳溪明精神疲憊后終于睡下, 易阿嵐當晚沒回辦事處,睡在外面客廳的沙發上,雖然他并沒有睡著。 奶奶上了年紀, 睡眠淺, 聽見易阿嵐翻身的聲音, 又抱了一床被子出來要給易阿嵐蓋上,怕他冷著。 易阿嵐想說不用了, 屋里很暖和,但還是沒說出口,一把攬過被子, 把自己壓得嚴嚴實實。接著出了一點熱汗, 卻忍不住地打冷顫。接近凌晨的時候, 與睡眠淺淺地打了幾次交道, 噩夢就層疊著涌上來。 奶奶煮了紫薯粥當早餐,三個人靜默無言地坐在餐桌上吃飯。 岳溪明雖然看上去神情憔悴,但休息了一晚, 情緒已經平靜下來,開始更冷靜理智地思考一些問題。 她看著易阿嵐把一碗粥吃得快見底時才說:“阿嵐,我想了很久, 我覺得你現在太危險了。” “沒事的,媽。”易阿嵐說, “我待的地方很安全。” “不能退出嗎?人家都從葉舟下手了。” 易阿嵐咀嚼著嘴里一小塊紫薯,幾秒鐘后才說:“鄭隊長說了,他們通過這次事件把我所有的交際網都密切注意了, 不會再發生這種事。” “那那些壞人就會找其他的辦法。” “要是有更好的辦法也不用去找葉舟了不是嗎?”易阿嵐反問, “mama,相信我, 我好好地待著事務組,接受他們的保護才是最安全的。而且,”易阿嵐停頓了一下,“我有責任繼續做下去。三十二日的影響面很大,我學過的東西正好能起到一點作用,如果我現在為了個人安危就袖手不理,等到將來國家危難,我們這種普通市民又怎么能自保?” 岳溪明看著他:“這是你真實的想法嗎?” “是。”易阿嵐故作輕松地笑了笑,“你兒子這么有覺悟不好嗎?” “當然很好,我看你從小長到大,就知道你是一個正直勇敢的男孩。”岳溪明說,“但我想讓你知道,你是我唯一的孩子,我愛你,如果你有個……三長兩短,我會承受不住的。” “mama,我也愛你。”易阿嵐探起身,在岳溪明臉頰親了一口,“正因為我愛你,我更希望如果有一天我讓你失望了,你不要為我太難過,那樣我也會更難過的。我想看到你開開心心,就像你希望我開開心心那樣。” “你會讓我失望嗎?” “我不想讓你失望。”易阿嵐低下頭,“我會努力不讓你失望,但誰也說不好將來會發生什么事,而我也只是一個很平凡的人啊,所以我希望在遇到力有未逮的那天,當我想到mama時,不會因此變得更絕望。” 岳溪明怔怔地紅了眼眶。 易阿嵐后悔了,他不應該這么說的。可他感到身體里有一股躁動的情緒在四處沖撞,控制不住。 “好,我知道了。”岳溪明最后說,“你是我的兒子,做mama的只想你過得開心。” 快中午的時候,易阿嵐要返回辦事處。 鄭鐸對著岳溪明和奶奶再三保證,他安排了專業的安保人員隱蔽在附近,會在不打擾她們生活的前提下提供最嚴密的保護。 岳溪明往他身后看了幾眼:“那個很高很帥的,叫周燕安的不在嗎?” 鄭鐸笑道:“小周最近有自己的任務。不過阿姨您放心,小周和阿嵐是室友,他當初可是我們特種隊最厲害的那一個,會照顧好阿嵐的。” “室友啊?” 易阿嵐眼皮猛地一抽,他之前對mama說事務組給他安排的是獨居室。他還可以解釋的,比如組里經過評估覺得他現在可能有危險,所以調了周燕安來一起住,多重保障。但易阿嵐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他幾乎是以一種自虐式的包容,來接納加諸在他身上的一切。 回到他與周燕安同住的房子,里面空無一人,易阿嵐感覺到疲倦,倒頭就睡。 睡醒時天都黑了——現在天黑得本來就早,只是睜開眼看到的是一片沉沉的黑暗,讓易阿嵐感到他這一覺睡到了人類末日。 他坐起身,卻又不是很想下床走動,他有點餓、有點渴,但不想花費力氣去紓解這些很簡單就能滿足的欲望。于是他抱起膝蓋,把自己放進黑暗中徹底放空。 周燕安把燈打開。 易阿嵐抬頭看時,被強烈的燈光晃得眼前冒出重重幻影,好像被他睡過去的那些時間又重疊在一起同時回來了。 “我是和嚴副組長一起回來的……” 易阿嵐抬手阻止周燕安繼續說下去。他不想知道那邊發生了什么,不想知道關于葉舟的任何信息,死亡場景或是高矮胖瘦,如果有可能他連名字都不想知道。要不然噩夢中會多一個具體的形象。 周燕安了然,走過來在他的床邊坐下:“還好嗎?” 易阿嵐點頭。 過了一會兒,又搖頭。 “我是不是很冷漠?”易阿嵐問,“有個人因我而死,但我根本不想了解他。” “這是一場悲劇,”周燕安說,“唯一冷漠的只有下令開槍的那個人。” 易阿嵐虛弱地笑:“謝謝你安慰我。” 周燕安回了一個微笑,便不再說話,以靜默的方式陪伴易阿嵐。他只是覺得,或許易阿嵐需要足夠的空白,把內心里積壓的情感慢慢鋪陳開來。 漫長的靜寂過去,易阿嵐囈語般地說著:“在我的記憶中,我mama她一直很優雅柔和,上一次像這樣情緒失控,還是在我念高中的時候。” 高一或者高二吧,是春天,易阿嵐要和mama一起去櫻花大道賞花。下了樓,岳溪明發現絲巾忘記帶——她向來注重儀表體面,已然成為一種習慣,叫易阿嵐在原地等著,她上樓回家去拿。 不巧從樓棟里出來一個三十來歲的小混混,他不知道從哪聽來易阿嵐父親是同性戀的事情,跟野獸在春天一定要發情似的,見易阿嵐獨自在那,居然口無遮攔,把易阿嵐當女孩調戲。“你和你爸爸一樣喜歡男人的那玩意吧?想不想試試哥哥我的?”諸如此類的污言穢語。 易阿嵐的描述很克制。但周燕安明白,他當時所受的侮辱一定十分不堪。看著易阿嵐現在的臉,可以想象他才上高中的樣子,正是身量猛地抽長但體重還沒跟上去的發育高峰期,身材纖細,高高瘦瘦,皮膚白凈,五官又清秀鮮明,或許有點像漂亮的女孩子。被下半身支配的男人沒有底線,將欲望變成骯臟粗俗的言語發泄在易阿嵐身上。 當時易阿嵐并不如外表那樣乖巧,他扣起一塊松動的地磚,將那個小混混砸得頭破血流。 小混混因此惱羞成怒,動手反擊,口頭上也更加下流。要是換做在其他地方,易阿嵐就算斷上幾根肋骨,也要把那個小混混送進重癥病房。但岳溪明出來了,小混混那些侮辱易阿嵐的關于同性□□的粗話刺痛了她最敏感的神經,她幾乎立即尖聲叫著和小混混扭打起來,精心搭配好的淡綠色絲巾染上血,飄落在草叢里,被圍觀的人群踐踏。頭發散亂,妝容模糊。那副樣子正如小混混說的“潑婦”。 易阿嵐幾乎是被mama的瘋狂嚇到了。 那天他們沒能看成櫻花,直到櫻花短暫的花期過去,他們也沒有再去,而是很快換了住的地方,離那條種滿櫻花的大道很遠。岳溪明也沒再提起過那天的事,但易阿嵐知道了母親最介懷的東西,遠比他以為的還要介懷,他小心翼翼地、極力地避開母親的雷區。然而力有未逮。 易阿嵐喃喃:“我一直知道mama在恐懼什么,但我還是變成了她最不愿意見到的樣子。” 周燕安說:“這不是你能選擇的。” 易阿嵐抱住頭抽噎:“我甚至在她經歷了這樣的驚嚇和心理折磨之后,暗示她我沒能如她所愿。我到底在干什么,為了自己的私心,就不管不顧她這么多年受到的傷害嗎?我要讓她接受自己的兒子和那個罪魁禍首一樣令人惡心嗎?” “你和你父親并不一樣,你mama會理解你的。” “她會理解……”易阿嵐哭得顫抖,“她會理解是因為她愛我。我在綁架她作為一個母親,要無條件地愛自己的兒子。我在自私地要求她,無論她心里多排斥、多痛苦、多受折磨,都要接受我,在以后的日子,要永遠偽裝成祝福我,而我對她的真實痛苦卻決定視而不見。” 周燕安說:“我想她在決定把你帶到這個世界時,就已經明白,她對她要生育的生命負有責任。這責任包括付出愛和耐心,也包括接受這一個生命竭盡全力之后的依舊不完美。” “她愛我,對我一直很有耐心,終究也會接受我的一切。”易阿嵐搖搖頭,“她是很好的母親,可就是因為這樣,我做不到理所當然地享受她帶來的好。” 好像是一個無解的莫比烏斯環,明明由相互的愛粘結,卻無論如何都走不出痛苦的回旋。 易阿嵐快要崩潰了,絕望地捂著臉:“我恨他,我恨那個人。”易阿嵐從來不喊那個人的名字,更不愿意承認他是自己的父親,那是所有痛苦的源頭。 “他怎么可以那么自私?他明明有一萬種辦法,讓事情發展不那么糟糕。哪怕他是結婚后、生下我后才發現自己是同性戀,如果他和mama開誠布公談一談,mama還能把他怎么樣嗎?mama那么好的人,不會和他糾纏,和平離婚,帶著我離開,就當他死了,讓他去追求自己的幸福,那樣的生活至少很平靜。 “可他膽小、懦弱、自私到了極點,無論什么理由都解釋不了他作下的惡。他是對mama還有愛嗎?他怎么能做到同時愛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他是愛我嗎?因為愛我所以不愿拋棄家庭?他以為他還能回頭?可他要是能看到我現在有多痛苦,會有一點點后悔嗎?” “還是說他的頭腦里只有原始的繁殖欲望?一定要留下他的基因?可是留下一個永遠恨他的、時時刻刻詛咒他的孩子,真的會開心嗎?”易阿嵐情緒激動起來,捂著臉的手往下,含糊顫抖地去拉扯衣服的領子,他快要窒息了,好像僅僅是柔軟的布料就已經勒得他喘不過氣,“一想到是他的基因決定我愛上男人,我就惡心,我恨不得將身體里的血液統統還給他。” 他撕扯衣服的手,忽然用力地抓向頸動脈,竟瞬間留下三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易阿嵐!”周燕安一驚,急忙上前拽住易阿嵐的手腕。 易阿嵐的手指甲不長,他天天敲代碼,指甲稍微長一點,敲鍵盤就相當不舒服,于是他總是盡量保持指甲貼rou的干凈狀態,周燕安經常能看到易阿嵐洗完澡后蹲在垃圾桶前剪指甲。這幾天或許是因為忙,沒空理會指甲,長得比平時稍許長些,但至多不過三四毫米。這么短的指甲竟然在左下頜到右鎖骨的位置劃出三道清晰見血的傷口,足以看出剛剛那一刻易阿嵐對自我身體的厭惡已經達到頂點。 周燕安控制住易阿嵐顫動的雙手,坐在他身邊,防止他進一步的自殘行為。 易阿嵐好像能感覺得到自己過于偏激、沖動了,可他掌控不了自己,淚眼朦朧地望著周燕安,說的卻是不經思考的冷酷的話語:“我真開心他死了,他活該。不,不對,他應該死得再早一點,最好在我什么都不記得的年齡,不要在我的記憶中留下任何印象。或者,或者,死得再遲一點,在我明白更多的時候,冷眼旁觀看著他死去,最好就現在,我親自開車撞死他!” 易阿嵐意識到自己說了些有點大逆不道的話,怔住了,然而他總算是在言語上完成了弒父的沖動。那股熊熊烈焰一般的失控情緒終于平息下來,他哀戚地縮回床上,默默地流眼淚。 周燕安對此什么話也沒說,確定易阿嵐不會再傷害自己,便去客廳拿來醫藥包,搬一把小凳子坐在床邊,用棉簽沾上碘伏給易阿嵐處理脖子上的傷口。 “不要蜷起來。”周燕安用輕柔的聲音說,同時用手去舒展易阿嵐的身體,摸摸頭,抬抬下巴,揉揉肩膀,挪開抱著的雙手,讓他平躺在床上,好把傷口都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