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日 第16節
正常世界里,他再怎么潑皮無賴,好歹也是個人啊。 然而眼前這個人的眼神,讓他瞬間就感到那層擋在三十二日和現實中的欲蓋彌彰的遮羞布被燃燒殆盡了,人皮之下暴露出他惡魔一樣的內心。 他本來還想,問出簡單科技的秘密,就放這個人走吧。 放走,到底是出于善意真心,還是出于長久以來的道德規訓,他已經無從分辨。他只知道現在這一刻,他充滿了暴躁,不想讓眼前這個人這么看著自己。 而且,這人認識自己,又是替簡單科技做事的,誰知道等回到正常世界,這個人會不會讓簡單科技來對付自己?正常世界,他只不過是個受限制的普通人,可沒辦法去抗衡那么一個大公司。哪怕他瞬間想到了許多,良心、尊嚴、體面……但最終關心的還是只有切身利益。 易阿嵐從這兇手的眼神里看到了滔天的惡意,渾身的防御神經都拼命尖叫,易阿嵐不能多想,轉身就跑。 但顯然,他身后的兇手遠比腳受傷的他更加靈活,饒是他的腳沒問題,也不一定跑得過這個體型壯碩的人。還沒在夜色中跑出五米,易阿嵐肩膀就被一只鐵一樣的手攀上,鉗住,接著被狠狠地摜倒在地。 易阿嵐狼狽地仰倒,掌心按在砂礫密布的舊公路上隱隱地痛,他看到細長的月亮在那人身后西沉,看到在月光下如霜的刀子向他刺下,而刀的影子已經點在他的心臟上。 第22章 8月(1) 易阿嵐像是從水底潛上水面般, 身體抽搐一下,猛地坐直,深深地、不停地吸氣。他的瞳孔還是縮著的, 仿佛刀尖還懸在眼前。 他摸著自己安然無恙的胸口, 望著陪伴他很多年、燈光暖融的臥室, 陷入了無法言說的慌亂。 在刀快要刺進他身體的時候,十二點到, 他居然從三十二日回來了。 他此刻離那個殺人兇手很遙遠,很安全。然而,再過一個月, 那把刀還是會避無可避地扎進他的心臟里。他會死, 一定會死。 死亡的陰影頭一次如此真實而迫人地緊緊籠罩住易阿嵐, 他快要不能呼吸了, 心臟跳得飛快,似乎要拼命逃離即將帶給它徹底死亡的軀體。 易阿嵐呆呆坐了不知道多久,手機鈴聲把他失掉的魂勉強拉了回來。 他像個機器人一樣, 僵硬地移動腦袋,看向發聲物體,眼睛接受到的圖像傳給大腦, 大腦如同要被淘汰的cpu,過了會才給出分析:手機響了, 該接了。 易阿嵐拿過手機,看到是簡成來電。 紛飛的思緒終于有幾縷正常回籠,易阿嵐告訴過簡成, 簡徐明的筆記也提到過, 三十二日的一天對于正常世界來說不過就是瞬間。于是簡成估摸著離易阿嵐說的兩點三十四分已經過去了好幾分鐘,才打電話過來詢問情況。 “阿嵐?”簡成很焦急, “怎么樣了?你去過三十二日了嗎?回來了嗎?” “我……”易阿嵐剛想說話,才發現喉嚨根本發不出聲音來,他垂著頭,將所有的事情都暫時擱置。 簡成安靜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問:“阿嵐,是不是出事了?” “我明天再和你說好不好?”易阿嵐虛弱地開口,聲音不像他本人。 他說的明天其實就是今天了,只不過是要等天亮,等太陽出來,等城市恢復熱鬧。 簡成微頓,柔聲說:“好。” 說完他主動掛了電話,不再追問,哪怕他急得下半夜再也無法入眠。 易阿嵐無力地躺著,望著天花板陷入一片虛無的沉默。 他翻了個身,面朝窗外,驚覺天已經亮了,天光透過鵝黃色的絨質窗簾,呈現銀藍的色彩。 易阿嵐在這一刻感到呼吸的艱難,得張開嘴才能讓二氧化碳排出來,他的身體里裝載了太多的東西。他得在死亡面前端坐一個月,日日夜夜,審視死亡的方方面面,讓自己的靈魂在死神面前飽受鞭撻,徒勞掙扎,然后才無可逃避地死去。 被人謀殺在三十二日,在親人眼里卻是意外猝死。 還有比這更讓人無力承受的嗎。 易阿嵐有時候會覺得活著實在艱難,但他從沒想過就這樣死去。 客廳里傳來聲音,上早班的岳溪明醒了,接著隨著一聲關門聲,動靜消失,她出門了。 隨后奶奶也起了,在廚房做些早餐。 天光已大亮。 易阿嵐起身,拉開窗簾,他整個人沐浴在八月一日早晨也十分毒辣的陽光下,熱得汗水很快就從臉上滾落。 這終于讓他感知到實實在在的難受,擊穿了他一夜虛無的、難以言說的痛苦。 易阿嵐關閉了從昨晚就一直開啟的攝像機,他現在沒有心情去回看當他去往三十二日是一個什么樣的狀態。他走到客廳,去做一件他昨晚本就該第一時間去做的事情。 易阿嵐從奶奶那里拿來了叔叔的手機,打開叔叔生前用的社交軟件,查看聊天記錄,找到了一個看上去應該是他同事的人,詢問他叔叔生前最后一段時間追的一個大債主是誰。 那同事乍收到過世同事的消息還有點被嚇到,看了內容才知道詢問人是易曉山侄兒。出于驚嚇,他很快把那個債主的相關消息發給易阿嵐。 易阿嵐看到了那人的照片,是的,就是他。 許俊斌。老賴。 易曉山從事的追債行當雖然時常在法律邊緣瘋狂試探,但源頭并不是違法的高利貸,而是一些銀行將很難收到、幾乎壞了的債賬下放給一些追債公司,這些追債公司如果真的追到了債,可以獨自拿下很大一部分的債款。 許俊斌就是這樣一個欠了銀行錢的老賴。他年輕時跟風過機器人和人工智能的創業,那時候國家政策很注重相關產業,對企業都是大力扶持。許俊斌只不過是貪圖那些政策補貼,沒有經營章法,不懂技術也不懂市場,后來無法通過越來越完善的補貼政策審核,搞得公司倒閉,欠銀行的低息貸款也都還不上,東奔西躲了很多年。 事實上那一段火熱的創業時期,有很多像簡徐明一樣抓準市場成功創業的企業家,也有更多像許俊斌這種自以為站在時代風口或者隨便拿點機器就敢打著機器人幌子來騙補的投機倒把者。 易曉山追過的債主中,很大一部分曾經都是相當輝煌的老板,其中與機器人和人工智能行業有關的占比不小。 也因此許俊斌在殺了易曉山后,又殺了簡單科技董事長簡徐明,隨后又在南鐵分公司與易阿嵐狹路相逢,看上去很巧,但都有其必然。 是的,易阿嵐最后認出了許俊斌,當時他還不知道許俊斌的名字,只是認出了他的臉。 易阿嵐在三十二日最初出現時,就見過叔叔追逐許俊斌,那時易阿嵐差點撞到許俊斌,只模糊看過他的臉,但對體型印象較為深刻。 后來,在正常世界,易阿嵐去叔叔墓地時,在墓地門口見到一個戴著鴨舌帽的壯碩男人,他感到過似曾相識,只不過是他已不再相信自己。現在想想,許俊斌那時去公墓,或許就是為了看看易曉山的墓,確定他真的死了、埋了,證實三十二日的一切都不是夢。 直到三十二日的最后幾分鐘,易阿嵐將追自己的兇手那標志性的方下巴、唇色較深的嘴與記憶中鴨舌帽下的下半張臉聯系在一起,又把叔叔追過的那道身影與自己身后的身影重疊,所有的線索才忽然連通了。 然而正是這恍然大悟,要害死他。 易阿嵐想自救,只能從正常世界入手了。 他強迫自己冷靜,思考要怎么做。 找到許俊斌,威逼?行不通,三十二日里許俊斌占據絕對的上風,無論易阿嵐在現實中做了什么,都對那里的許俊斌沒有影響。也許許俊斌迫于一時壓力或者是想戲耍易阿嵐,答應三十二日里放過他,但轉頭進了三十二日就下毒手,易阿嵐也無處申冤。 利誘?易阿嵐又能拿什么去引誘他呢? 而且……易阿嵐想起許俊斌在三十二日最后的情緒變化。許俊斌一開始還想從他口中探出簡單科技分公司的機密,但后來卻不管不顧地要殺他。也就是說,許俊斌并不是非常在乎那個秘密,能得到更好,得不到也就算了。 易阿嵐能理解許俊斌的做法,無論許俊斌想干什么,但有一點確切無疑:三十二日里平鋪開來的秘密太多了。拿不到簡單科技的,那就再換個更強大的公司,沒有什么非此不可。 這樣一來,易阿嵐似乎無計可施了。 除非殺了他。 易阿嵐腦子里猛地冒出這個可怕的念頭。 不可能。在如今科技高度發達、天網恢恢的時代,一旦殺害他人,迎接他的極可能是一生的牢獄。他的絕對正當防衛,不會被任何一個法庭認可。 再說,易阿嵐也沒有勇氣去殺人。 易阿嵐感到沉重的無能為力,而他也必須要要給簡成回電話了。 “阿嵐!”簡成幾乎是立刻就接通,語氣急切:“你怎么樣了?” 易阿嵐說道:“簡單科技的大樓、工廠和分公司我都清理干凈了,你放心吧。” “我是問你,”簡成說,“你怎么樣了?” 易阿嵐停頓了片刻,不知該如何回答。 “別瞞著我。”簡成幾乎帶著微弱的哀求,“你受傷了嗎?” “還沒有。” 簡成的心沉到谷底,他聽出了易阿嵐話語背后的驚濤駭浪:“你現在在家里嗎?我去找你。” “別!”易阿嵐條件反射地說,他忘記了他拒絕過多少男同學去他家里玩的請求,“我去找你吧。” 簡成已經搬到董事長的辦公室,易阿嵐此時此刻走進來,恍惚間還能看到一具躺在血泊中的尸體。 簡成注意到他的目光落點,頓時領悟,神色變得悲哀。但他來不及為自己的父親再次感到難過,他已經看到易阿嵐憔悴的臉。 簡成關切地看著易阿嵐,確定地說:“你遇到了麻煩。” 易阿嵐盡管想了一路,還是沒編織好散亂的措辭。 簡成幾乎是逼他了:“阿嵐,是因為幫我的事對不對?你不告訴我,我心里永遠都會不安的。要是……要是,你出了什么意外,我都會將它歸罪于我。” 易阿嵐只好說:“我遇見了殺害你父親的兇手。” 簡成緊張起來:“然后呢?” “我們起了一點糾紛,他情緒有點失控。” 許俊斌的確覺得自己失控了,在他回到正常世界后反復思量過,三十二日里的他太容易失控了,一失控就想毀滅別人的生命。他在正常世界里要是生氣,會發泄地揪一片盆栽葉子用力揉碎。在三十二日里,不用承擔后果的人命等同于那些任他揉搓的花葉。 如果說殺死易曉山還情有可原,被追得走投無路之下惡向膽邊生。但殺害簡徐明那次,就過于暴虐了。 在許俊斌第一次從三十二日回到現實,并得知易曉山真的死亡后,他就意識到三十二日里無窮無盡的商機,只要他會利用,每一個商機都會給他帶來巨大的無成本的利潤。 他曾經作為一個企業老板,首先想到的也是關系商業命脈的信息技術機密。 在他不知道簡徐明也在三十二日的情況下,許俊斌本來更樂意找簡單科技這個南水市機器人行業的龍頭企業合作。但他根本沒法接觸到簡單科技高層,如果去和前臺說,估計會被當成瘋子當場趕出來。 許俊斌退而求其次,想到自己曾經的副總方佳現在在卡特機器人公司當部門經理,便聯系上他。 卡特機器人是最早進入國內市場的d國機器人企業,以價格戰快速搶占市場,技術又相對領先,十分受歡迎,一時風光無兩。不過隨著國內機器人產業逐步完善,卡特機器人的優勢被追平,銷售額已經一年不如一年。在簡單科技強勢崛起后,卡特機器人更是遭遇強勁對手,公司內部幾乎是看到簡單兩個字就條件反射地緊張。 做過許俊斌副總的方佳知道許俊斌已是多年老賴,本不想搭理他,但禁不住許俊斌死皮賴臉糾纏,而且他一句“你們想知道簡單科技什么秘密我都能給你找來”,多少讓對方佳動了心,也許許俊斌真有什么鼠門耗路知道些小道消息? 方佳同意等許俊斌真拿出簡單科技一個可靠的消息后,就把許俊斌引薦給卡特機器人現在的地區主管皮特,信息要是真有價值,那價格絕不是問題。 于是在第二次三十二日時,許俊斌便直奔簡單科技,他萬萬沒想到會在那兒見到簡徐明。他立馬意識到奇貨可居,他自己是就是搶手的“奇貨”,他直接對簡徐明獅子大開口:“卡特機器人花一千萬雇我來探查你們簡單科技的商業機密,你只要給我兩千萬,我就給他們假消息。” 簡徐明心里怎么想已經無從得知,反正他當時很冷靜地答應了許俊斌的要求。 許俊斌得意之余,很快想到一個重要的問題。他要拿到錢,就得在現實中和簡徐明聯系,哪怕是只給一個銀行賬號都會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如果簡徐明對他懷恨在心,找人做了他,徹底消除隱患怎么辦?簡徐明可是有一個大公司在背后做支撐,想無聲無息地消滅他太容易了。更何況,簡徐明把小小的簡單科技發展到如今的龍頭地位,名聲在外,不是好相與的。 而且簡徐明他本人也在三十二日里,等他把簡單科技的秘密都清理干凈了,也就無所畏懼,不會再被其他人威脅。 許俊斌意識到自己在與虎謀皮。還是和卡特機器人合作來得安全,他相信卡特機器人會很需要他在三十二日做他們的代言人,為他們尋找所有對手的所有秘密。 許俊斌這么想著,邊打量簡徐明。 在正常世界,簡徐明是許俊斌只能仰望的高層次人物,許俊斌完全沒辦法和他抗衡,但在三十二日,年近六十的簡徐明不過是個略微瘦小的老人而已,他一拳就能把簡徐明打倒。 他也真的這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