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隔云端 第77節
金瀾走后,洛緯秋的心臟還在劇烈地跳。 就憑剛剛那幾句話,他不信金瀾真的對他毫無感情了。 可,他又能怎么樣呢。 那晚回去之后,洛緯秋思前想后,最后拿定主意,撥出了一個電話。 打給他的表哥喬泳思。 他與喬泳思大概得有半輩子沒聯系了。對于他不在乎的人,洛緯秋往往很難記起,不見面的時候,簡直就像從來沒認識過似的,更別提主動聯絡。這次突然打電話,他也有些心虛,擔心他這位表哥會不會早就換了號碼,或許干脆認不出他了。 幸好沒有,喬泳思很痛快地接了。電話那頭的他很是驚奇:“what a surprise!” 洛緯秋輕咳一聲,問他,他們院里那個金瀾的近況。他在想,事情還能不能有回旋的空間。 盡管那天他親眼看到了金瀾和一個女人同住,但也許其中有什么誤會也說不定呢? “金瀾?哪個金瀾?”貴人多忘事,金瀾除了在他剛到院里時幫他打過下手做過雜事,被他像牛馬一樣使喚過一陣,此后交集就不多了。每年院里都會來一些新人,也會有一些人離開,寡言少語的金瀾實在沒什么存在感。 “……就是那天,負責那個新生生理衛生知識講座的金瀾。” “哦,金老師啊。”喬泳思此刻不知在哪里喝酒,背景音樂嘈雜又聒噪,他聲音不大,語調還漫不經心的,但說出來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像泰山壓頂:“他很好啊!他快要結婚了。” “什么……?” 喬泳思笑了一聲,他的笑聲一貫又輕又薄,然而此刻卻像重錘被高高掄起,然后將一顆心擊了個粉碎:“他未婚妻上個月早產了,還好,母子平安。現在正打算補辦婚禮,據說可能和孩子滿月酒一起辦呢,這算什么……雙喜臨門?” 是不是雙喜不知道,可在他看不見之處,有血在靜靜流淌。 洛緯秋不知自己是怎么掛的電話。似乎反應過來時,耳畔就只能聽到那“嘟嘟嘟”的忙音了。 他披上一件外套,沖進風雨之中了。 那天的雨不大,就只是連綿不絕,這雨絲不知被誰抻長了,總也不斷,從天際掛下來,逶迤到人間,卷濕了人的衣裳褲腳。空氣中的水意又如少女的長發,纏在腿上臂上,濕膩的,墜著身子,提腿都需要力氣。洛緯秋拎著腿,走得慌不擇路,水坑也踏上去,水珠不斷被驚擾,跳出來,陳尸在一側,又被無情的腳踩了過去。 他就這樣深一腳淺一腳,找回了金瀾那個家。 似乎在一個春天里,他也曾這樣慌慌亂亂地去找過金瀾。 然而就如同上次那樣,金瀾自然是不在家的,那扇灰蒙蒙的不甚干凈的窗子沒有一點亮光。一點都沒有。洛緯秋心中的燈也滅了。 他借著一小塊屋檐,幾乎在那兒徘徊了一夜,沒有人回來。人在徘徊,心中的話也在徘徊:他要結婚了,還有了孩子;因為他有了孩子,所以要結婚了;他不能不結婚,他畢竟有了孩子…… 那一晚的天空極為吝嗇,月閉門不出,星渺無蹤跡,一點點亮也沒有。大片深重到發黑的藍,像濃稠到化不開也攪不動的心事。洛緯秋知道,等這場雨下完,冬天也近在眼前了。日子總要一天漸一天地冷下去。 天蒙蒙亮時,他昏昏沉沉地回到快餐店給他暫時提供的住處,倒頭就睡。迷迷糊糊間身上的溫度起來了,沒有人幫他擦身子哄他喝水。 沒人哄的孩子是最堅強的,他勉強支起精神起來灌了幾杯熱水,從抽屜里翻出藥,吃了,再蒙頭睡了一天。期間曠了工,快餐店的經理來找他,發覺他生病了,又叫上另外兩個員工,幾個人將他搬去醫院打上了吊瓶。 洛緯秋有幾年沒生過病了,這場發熱來勢洶洶,一擊即中。快餐店老板體諒他平時干活勤勉不挑剔,人又踏實可靠,十分大度地給他批了假,讓他好好休養一段時間再回去上班。 這一病就是半個多月,反反復復地燒,不燒時就咳嗽,咳得猛烈,上下樓板都要一顫。難得腦子清醒點的時候,他就在想金瀾,也想自己該怎么辦。 常規的做法是祝金瀾幸福,也祝孩子健康平安;而他就收斂好自己的心事,離得遠遠的,不要在幸福美滿的一家人面前討嫌。 幸福美滿的一家人,洛緯秋發現,從小到大,自己似乎都與這句話毫無緣分。如果說這句話是個美夢,那他甚至連入夢的資格都沒有。伶仃久了,以為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有情的人來憐惜自己,沒想到這人的情不是專屬于他的,想收回就收回了,想播撒給別人就播撒給別人。而他只能在原地等人垂憐,其他的,什么都做不了了。 那么,就到此為止了嗎? 他在養病的這段時間里也給金瀾打過電話,但金瀾接起后只是急促又迅速地說了一句“洛緯秋,你可以給我找不痛快,但拜托別是現在”,然后就掛了。 病差不多好起來時,洛緯秋把快餐店的工作辭了,他收拾好行李,準備再度進山,繼續去過苦行僧的生活。臨走時,他發覺那本用來夾葉子的童話書已經放不下新的葉子了,于是他又來到那家書店,打算再買一本更大更厚的書。 當時書店里人不多,正是上課時間,只有零星的幾個學生在挑選輔導書。洛緯秋漫無目的地轉著,他看到一排書架上擺著武俠小說,于是停了下來,從書架上拿出一本金庸先生所著的《倚天屠龍記》。 洛緯秋上小學前跟外公一起住,而上小學后外公去世,洛淼將他接回家,雇了個保姆天天接送。那時候每天下午放學了,洛緯秋就會在學校門口的小書店里邊等保姆來接,邊看各種連環畫小人書。其中就有《倚天屠龍記》。 時隔多年,洛緯秋還記得這樣一個場景:張無忌與周芷若大婚,二人郎才女貌,可謂是佳偶天成。然而就在二位新人即將一拜天地之時,另一個不受歡迎的女子卻突然駕到,她一聲輕喝“且慢”,打斷了這場婚禮。 想到這兒,洛緯秋鬼使神差地翻開了面前這本《倚天屠龍記》,找到相對應的那一章節: 「楊逍踏上兩步,說道:“咱們今日賓主盡禮,趙姑娘務請自重。”他已打定了主意,趙敏若要搗亂,只有迅速出手點她xue道,制住她再說。 趙敏向范遙道:“苦大師,人家要對我動手,你幫不幫我?”范遙眉頭一皺,說道:“郡主,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既已如此,也勉強不來了!” 趙敏道:“我偏要勉強。”」 書中寥寥數語,對應的是記憶中連環畫里趙敏倔強的神色。她作為郡主,本應是眾人所捧的一顆明珠,卻孤身一人闖入心上人的婚禮,只為說四個字:偏要勉強。 那里明明沒有人歡迎她,旁人只當她是妖女。 洛緯秋看著這一頁,半天沒有移開目光。 那晚他回到旅館后,做了一個夢。 很短的夢,夢中只有洛淼在他耳邊絮絮說:“哭也沒有用,沒有人會一直陪著你,你早點明白這件事也好。” 夢中的她自始至終都沒有抬頭看他。 夢中年幼的洛緯秋抓著自己的衣角,面色惶惶,不知該怎么辦。 最終洛緯秋在大汗淋漓中醒來。雖然身體已經退燒,但心中的火從來沒有滅,現在他更是放任火將整顆心燒成了灰,最后那灰燼上拼出了三個字:不甘心。 真的沒有人會一直陪他嗎,他不信,不甘,不想放手。 是的,已經到這一步了,還要掙扎一下——憑什么不呢?放在案板上的魚還得跳一下呢! 山中閑居的日子并沒讓他真正修了身養了性,他一見到那個人,所有被關押已久的情感都要一齊洶涌地跳出來。他本就心有執念,別說山上,就算生活在蓬萊仙境也忘不了七情六欲,日飲仙露也不能使人斷情絕愛。事到如今,他已認清了金瀾和他自己。金瀾是個惡人,他就是很喜歡很喜歡這個惡人。 刀沒落下來割開他頸子之前,他總要睜著一雙眼睛望著金瀾。他始終不能停止凝望。 * 洛緯秋在進行激烈的心理斗爭時,金瀾其實什么都不知道。 他最近實在是太忙了。以前忙起來時是步履成風,匆匆而過,那么如今忙起來,讓他覺得他得坐火箭才能趕得上這生活的節奏。 火箭當然是沒有的,他只有一副血rou之軀罷了,這是他唯一可依仗的東西。暑假里那次發燒,他雖然在洛緯秋的一夜照看下勉強好了,但病根未除,自回校后也沒有及時休息,而是繼續連軸轉,結果又斷斷續續地起了一陣低燒。因為體溫始終不算特別高,最多就是有時候頭疼體虛,所以他沒去醫院,而是吃點藥敷衍了事。進入秋天后,天氣轉冷,他接連熬夜不停,身體于是每況愈下。 然而越是如此,就越有意外情況讓他不得安生。之前被師弟打傷的那個學生的家長找上門來了,最終把打架的事情鬧到了派出所。而導師不在,金瀾作為大師兄不能放任不管,于是跟著輔導員和主任一起去派出所里,把人領了出來。 就在這時他接到了洛緯秋的電話。不是合適的時機,只能匆匆掛掉。 當時在派出所里兩方對峙時,師弟還梗著脖子不肯道歉。主任在一旁冷笑一聲,真是好老師帶出來的好徒弟啊。 金瀾聽了,只是站出來,淡淡地說了一句:“老師平時囑咐我們要團結互助,年長的要以身作則……現在他不在學校,主要是我這個師兄的責任。” 說完后,金瀾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付小蕓。到底怎么能做到人人都喜歡?如今金瀾自己成為了師兄,才知道這有多難。他真的太累了。 而師弟聽了他的話,梗著的脖子居然一點一點軟了下來,最終低下頭,道了歉。 這事最終就以和解結束了。 從派出所走出來時是晚上,空中那枚月亮漂亮得有些虛假,簡直像人剪了個澄黃的圓然后貼到天上似的,透薄而清亮。師弟跟在金瀾身后走著,突然開了口:“師兄,我對不起你,我真的特別后悔,我再也不去找她了。” 金瀾轉過身,看著他。 輕盈的月色落在金瀾的眼睫上,像一眨眼就會抖下金粉。他突然很想抽一支煙,可是自他要洛緯秋戒煙后,他也跟著戒了,于是只是摸了摸口袋。 他笑著說:“你當時動手的時候怎么沒想到今天,算啦,你要是后悔了,那我不就白挨罵了?別做違法亂紀的事,該追就追,不留遺憾就好。” 與師弟分開后金瀾沒有回家,而是又返回學校趕一份報告。他熬到了凌晨四點,感覺也沒有什么必要回去了,于是干脆找了間會議室,自己在桌子上趴了會兒。而到早上,又有兩堂課需要他做助教,于是他拿著一疊打印好的講義直接去了教學樓。這一忙又是半天,期間水米未進。中午下課后,他匆匆去食堂吃了碗面,然后回到家中,倒頭就睡。臨近晚上時再起來給本科生批改作業。 這樣的日子又一連過了一個多星期,終于有一天,在他訂正完一疊報告后想起身時,忽然發現脖子僵硬得動不了,好半天才抬起頭。旁邊一個年輕老師路過,瞧他臉色憔悴蒼白,心里不忍,建議他直接回去休息,剩下的作業她來幫他改了。 金瀾原本打算推辭,但實在頭暈得難受,于是只好再三謝過,然后回家去了。 結果金瀾總共睡了不到半個小時,忽然被電話鈴聲吵醒。 而他只覺得眼前發昏,連來電顯示都沒看,迷迷糊糊地接了。對面男人的聲音似乎有點耳熟,但飄飄忽忽,時遠時近,什么綁架,什么贖金。詞語他似乎都能理解,但連起來就不懂是什么意思了。 然后電話掛了,他卻好像還在夢中。 頭和脖子像綁著秤砣那樣沉重,他掐著手背為自己尋得一絲清醒,然后勉力坐起,看到手機上的通話記錄,才意識到剛剛不是做夢。 洛緯秋的的確確給他打了一個電話,他在電話中說,他被人綁架了,問金瀾能不能去救他。 心臟突地一沉,隨即似乎全身每一根神經都激烈地刺痛起來,金瀾抖著手,肩膀一時控制不住地顫,他將電話回撥過去,卻只聽到已關機的回音。洛緯秋現在怎么樣了?他還安全嗎?不行,一定得過去看看。金瀾下床,匆匆忙忙披上外套就要往外走,可一雙腿卻像煮過頭的面條,撐也撐不起了,眼前是一陣昏黃一陣灰黑,下一秒周遭的事物失去顏色,變得扭曲破碎,邊緣滿是黑白斑點。一個尖銳的聲音毫無征兆地響起,從耳道刺入腦內,幾乎快要沖破顱腔。 * 洛緯秋站在火車站的廣場上,今天的天是那種純度很高的藍,連一絲云都沒有。陽光耀眼,從枝葉間隙篩下來,rou眼似乎可見那斑斕光柱。洛緯秋站在廣場上的一棵銀杏樹下,抬頭看去,就像藍幕上貼上了片片金箔。風一吹,樹搖動,滿枝金箔就飄晃起來。 洛緯秋的心也隨之不安定了。 他想,如果金瀾真的在乎他,他一定會來的。不錯,他是騙了他,他會賠罪的。可他只要知道金瀾是不是真的還在乎他就足夠了,這一點就足夠了。如果金瀾來了,他就跟他走。從今往后金瀾要去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無論金瀾再扯出什么長篇大論嚇唬他,他都不走了。 至于金瀾的孩子與未婚妻,洛緯秋決心當他們不存在。這不是說他要破壞他人家庭,而是從此他眼中只有金瀾一個人——甚至只是偶爾見到,遠遠看一眼也好。 只要他今天來了。 只要他還有一點點在意他。 周圍不斷有拎著行李匆匆而行的乘客,大家看上去都目標明確且歸途唯一,只有洛緯秋,他的歸宿,他要去哪里,全都交給別人來決定了。洛緯秋在樹下來回踱著,最后撐不住了,在樹下的長椅上坐著,雙手撐著頭,一片葉子靜靜落在他發梢上擋住眼睛,他一睜眼,全世界都是金色的微芒。 他看到一雙高跟鞋停在他面前,不動了,像是就來找他的。 他疑惑抬頭,是一個女人,好像有點眼熟,以前是不是見過?再左右看看,沒有金瀾。 那女人開口了:“是洛緯秋嗎?” 聽到這聲音他就記起來了,正是與金瀾同住的那個女人。難道那通電話被她發現了,所以匆匆趕來“打小三”?洛緯秋不知道事情到底是怎樣的,他只知道當這個女人出現在這里而金瀾卻不在時,那就宣告他徹底輸了。一顆心結結實實跌倒了谷底,他在那一瞬間簡直想絕望地閉上眼睛。 在退場之前,無論怎樣都要面對。“我是洛緯秋。”他站起來,撕扯著嗓子,說。 那女人臉上還畫著精致的妝,而穿著高跟鞋的個子,只大約比他低半頭,可看上去氣勢凜人,一點兒不輸陣。 那女人的眼神像在審視,“有人綁架你嗎?” 事已至此,洛緯秋搖了搖頭。 誰知下一秒,那女人本就不善的臉色便徹底冷掉了,像戴上了剛從冰箱冷凍層拿出來的面具。只見她快速向前邁了兩步,穿著高跟鞋的腳直直向他膝上踹去:“cao,你他媽幼不幼稚啊!” 第85章 不要害怕 ========================= 秦歲安覺得她這輩子都沒有這么無語過。 原本今天她主持完一個小型的學術研討會之后,打算回來換件衣服去跟姐妹們蹦迪,卻在樓道里撿到了坐在地上的金瀾。 光線昏暗,一開始,她還以為是哪個流浪的醉漢,正打算報警。卻見地上那人居然循聲伸手抓住了她的腿,嚇得她一嗓子直接喚醒了頭頂那一直長眠的聲控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