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隔云端 第76節
“……嗯,可以這樣說。”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他這樣盯著看,還要回答這樣的問題,金瀾的臉慢慢紅了起來。 “那如果一個人,他之前與男人性交過,沒有使用安全措施,之后又去跟女人性交……該如何評價這種行為?” 金瀾根本不明白洛緯秋是吃錯了什么藥要問這些問題,但眾目睽睽,他也只能硬著頭皮說:“如果是這樣的話,那自然是有風險的。” 洛緯秋的聲音和表情仍然沒有什么波瀾,只有那一雙眼睛,自始至終死死地盯著金瀾的臉,試圖通過目光這種虛無的介質來傳達自己所有的愛恨與不甘。 “既然如此,那還是希望那個人能潔身自好。謝謝老師,我沒有別的問題了。” 第83章 秋雨落盡 ========================= “洛緯秋,你等一下!” 報告會結束之后,學生們熙熙攘攘地涌出門口,洛緯秋也想起身離開。金瀾見狀,費力從人群中擠過去,沖他的背影喊。 洛緯秋果然聽見了,他停了下來。沒有轉身,只是微微偏了偏頭,像在百忙之中好不容易擠出了點時間似的,撥給金瀾一個不耐煩的眼神。在他兩側,嘰嘰喳喳的學生們還在往前走,他就立在兩道人流當中,像一柄堅硬又寒冷的劍,一點毫無溫度的眸光,只不過是劍上鋒芒,隨時準備傷人。 “有什么事嗎?” 就是這一個眼神,令金瀾一下想到了剛認識洛緯秋時。 “我……”他噎在當場,不知道該說什么。 但是也只有那一瞬間,下一秒,洛緯秋又換上面對顧客時那種程式化的笑容,禮貌而節制地問:“那,學長,我先走了?” “你等等!”金瀾很快沖上去拉住了洛緯秋的胳膊。此時報告廳內人已走得差不多了,沒人注意他倆。 洛緯秋低頭看了一眼金瀾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 就如同許久之前洛緯秋拉住金瀾時,金瀾那個眼神似的,洛緯秋今日這一眼也像刀子般割人。金瀾的一顆心像在冷風中墜著,不上不下,他只能撤了手。他清楚地記起,他們已不是可以拉拉扯扯的關系了。 他們只配輕輕拉扯那么一下,再立刻避嫌似的讓開。只一下,再多都不能了。金瀾忽然難受起來。 難受使他清醒了幾分,他抬起頭,找回了之前的體面,還頗帶幾分從容地問:“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你指提問嗎?”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你是來搗亂的嗎?” “我是誠心提問的,不過,也是來搗亂的。” “……我到底哪里招惹你了?”金瀾的氣勢忽然弱了下來。 “是啊,到底哪里招惹我了,可能,我就是看不慣學長現在過得這么好吧。”洛緯秋站在原地,雙手插兜,臉上露出一個松快的笑。 “……你怪那條短信么?我,對不起,是我考慮不周,我不該給你發。 ”金瀾頓時局促起來,他的手指無意識地蜷起,目光開始偏移,他的頭又要低下去了。 看著他試圖回避的樣子,洛緯秋心中的不忿慢慢聚集:“哦。還有呢?你還對不起我什么?” “還有,還有那個吻。那天晚上我糊里糊涂的,說了什么,做了什么,你都不要在意……總之,怪我不清醒,對不起。” 洛緯秋有幾秒鐘沒有說話。最后他深深地看了金瀾一眼,說:“隨便你。” 他自暑假結束之后就向游樂佳告了假,說是有事要回學校,而游樂佳見他總是魂不守舍的樣子,也讓他出來散散心,反正當初他們已說好了,洛緯秋隨時都可以走。臨走前她對洛緯秋說,如果遇到了什么困難,隨時都可以回去。 洛緯秋回來之后,先是在學校周邊找了個旅館住下,像是真的回母校懷舊似的,在校園里走走看看,度過了漫無目的的幾天。 這次回校,他沒通知任何人,包括留在本校讀研的魏寒。回來做什么?要見金瀾嗎?見到他又說什么?他一律沒想好。 想不好,那就慢慢想。他稀里糊涂地過上了這幾年來從未有過的生活:白天在學校附近的旅館睡覺,一到晚上就出來走走轉轉。 北方的初秋最是宜人,暑氣已散去,寒意未降臨,天清淡,云舒逸,可也就下過兩場雨,就得添衣了。初秋之短,一如生命中那些好時光。 下過雨,學校里的林木們開始落葉。梧桐、銀杏、苦楝、珊瑚樸、食堂外那每到初夏就格外囂張的合歡,還有宿舍旁的龍爪槐都灰了、敗了,暫時蟄伏,且等下一個春天。一場雨后地上就一大片葉子,也來不及清掃。洛緯秋路過時走在上面,就像是從四年時光上踩過去。厚厚的一層,踩過去,沒有聲音。 教學樓前的那一排桂花倒很興盛,是它的季節了,它就要盡情發揮。在樓內上課的學生走神時就愛透過窗戶看那隱藏在葉子中的黃色骨朵兒,疏疏點點的,看似低調,卻以香味彰示存在感。 起初幾天,洛緯秋還是很開心的。他在學校里走走停停,不時能夠拾到一些漂亮葉子,為此他還特地在校門口的書店里買了本兒童繪本。八開硬殼,很適合夾葉子。洛緯秋邊走邊挑揀,想著這個做成標本肯定好看,如果給學長……然后他又想到,他再不能像獻寶似的拿給金瀾看了。 洛緯秋回校后的好日子終結在他遇到金瀾的那個晚上。說是遇到,其實言過其實,他連招呼都沒上去打。那天金瀾在實驗室等著回收數據,待到快十二點,然后趕在后門關門之前才匆匆離開。洛緯秋在回旅館的路上看到金瀾,鬼使神差地跟了過去,一直跟到金瀾的住處。而金瀾是那樣神色匆匆,根本沒注意到他。 洛緯秋看著金瀾走進一棟單元樓,正是一樓,有人給他開門,破敗的樓道立刻被暖黃的光籠罩,像家的感覺。而門內那個女人說:“你怎么這么晚回來啊,不是說好給我帶夜宵嗎?” 金瀾頭也不抬,從她身側擠過去了:“太晚了,食堂都關門了——晚上還是少吃東西,對腸胃不好。” 夜很靜,金瀾說的每個字,洛緯秋都聽得清清楚楚,他想他們的關系一定很親密,否則金瀾不會是這樣的口吻。 第二天天還沒亮,洛緯秋又來到這個家屬院,在離昨晚那棟樓二十米處的車棚里等著,果不其然又蹲到了金瀾。他匆匆出門,門后那個女人喊了一嗓子,語調慵懶,像沒睡醒:“那今晚能給我帶夜宵不?” “看情況吧,今天可能回來得更晚。” 這對話居然還和昨晚接起來了,連續劇似的。洛緯秋覺得有些好笑。 有個晨練的大爺拎著個馬扎從樓道里悠悠走出,洛緯秋上去問了一句,一樓那一男一女是什么關系。 大爺答:他倆不是小兩口嗎?都在這兒住了快兩年了! 洛緯秋靜默不語。 大爺上下打量著他,問道:“難道他倆……是野鴛鴦?小伙子,你是來捉jian的嗎?” 洛緯秋低頭看了一眼,他手中還拿著那個兒童繪本。這幾天他出門就帶這個,已經形成習慣了。 野鴛鴦野了兩年,也差不多是真愛了。再說了,誰捉jian會帶本童話書。他想。 他最多算一個不速之客,哪里配捉jian呢? 今年新生軍訓時間晚,洛緯秋折回學校后,剛好看到布告欄里貼著大學生生理衛生知識講座的海報。 再看主講人那一欄里,兩個黑體加粗的字:金瀾。 于是他就去聽了,還故意那樣提問。 講座結束,金瀾攔下他后,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你特地回學校,就是為了讓我不痛快嗎?” 洛緯秋梗著脖子,點了頭,然后轉身走了。 一直到他走出報告廳,身后的金瀾沒再說過一句話。 回到旅館之后,洛緯秋開始思索下一步路。他是有退路的,大不了回去找游樂佳,在山中待一輩子。但一這樣想,反倒不著急了,他還有很長的余生要在那山上度過,那就在回去之前,讓他多看兩眼金瀾吧。 而且如果能多給金瀾找找不痛快,那自然更好——他怎么能這樣若無其事地去和別人在一起,怎么能,怎么能。 然而只是在學校里閑逛,那未免也太單調。盡管他有積蓄,但銀行卡里只出不進,也是個問題。于是洛緯秋又在校門口的快餐店里找了份兼職。他是不挑工作的,洗盤子拖地送外賣,全都能做。 有時,洛緯秋站在收銀臺后看著那一張張青春的面孔,恍然間,也會莫名其妙地產生自己就要在這兒等一輩子的錯覺。 可是,能等到他嗎? 就在秋雨快要下盡時,金瀾終于途徑了這家快餐店。 那時臨近黃昏,但還沒到學生下課的點,人不多。金瀾剛從外面回來,他中午沒時間吃飯,硬捱到這個點才有點空。他坐在快餐店門外的長椅上,腿上放著一把傘,一手拿著一個漢堡,另一只手拿著瓶礦泉水,午飯晚飯合并在一起吃,吃得很是潦草。 吃到一半,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他抬頭一看,是這家快餐店的工作人員,正穿著一只大狗狗的玩偶服,還遞給他一張宣傳單。 金瀾原本不想接,但一想到做這種兼職的多是學生,心下不忍,于是放下礦泉水接了過來。沒想到,接下來這只“狗”又遞給他一只粉紅色的氣球。 金瀾只能擺擺手,表示自己真的不需要了。 沒想要,這人還很執著,自顧自地幫他把氣球綁在手臂上了。金瀾也只能無奈一笑。 “你是這里的學生嗎?”金瀾一邊吃一邊問。 那人點點頭。 “很辛苦吧?”金瀾沖他一笑,他的眼睛彎彎的,臉上的笑意遮住了疲倦,整個人都和煦極了,像秋后暖陽。 那人又搖搖頭。 金瀾瞇著眼睛,看著細雨如絲如絡從屋檐上垂下來,遠處的人三三兩兩,撐著傘,被水霧籠著。他自言自語:“越來越冷了,我看市醫院里有不少感冒發燒的人在排門診,你還要在外面淋雨,真是不容易啊。” 狗狗歪著頭,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托著下巴,像是不解。 金瀾于是慢慢說,像傾訴似的:“剛從醫院回來,我一個師弟,跟人打架,結果住院了。” “他們輔導員年輕,鎮不住他,就來找我,看我能不能跟他談一談。” “其實也沒有什么大事,無非就是踢球的時候跟人家發生了一點口角,但兩個人火氣都大,沒控制住。我這次過去,他才告訴我,其實跟他打架的那人是他的情敵,他們正在追同一個姑娘。” “我說,你很勇敢嘛,怎么成腦震蕩了。” “他鼻子一哼,很不屑地告訴我,對方也傷得不輕。我就笑了,我說你怎么還驕傲上了。” “其實他心里是后悔的,我能看出來。” “但我很想跟他說,我還挺羨慕他的。當然不是羨慕他會打人,哎,怎么說呢,我也想放肆一回啊。” “之前我有一個喜歡的人,比我小幾歲吧,我很喜歡他的。但我們不合適,最后還是分開了,我對他說希望他去過該過的生活,但我心里明白,是我太懦弱了。” “我說我怕他跟我在一起會后悔,我承受不了他的后悔,我不想當罪人——你看我這個人,總是在事情還沒發生時就開始預想最壞的后果。可其實,如果我再勇敢一點,我就越過一切障礙去跟他說,‘其他看法通通不重要,我會保護你,我會給你幸福,我絕對絕對不讓任何人傷害你,和我在一起你不會后悔的,跟我走吧’。” 第84章 俎上之魚 ========================= 正說著,金瀾的手機響了一下,他拿起來看了一眼,“得趕快回去了。” 他站起身,身旁那個穿著狗狗玩偶服的年輕人還是歪著頭看他。 他于是笑笑說:“說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我得走了,你加油工作啊。” 大狗狗點點頭。 金瀾忽然覺得他很可愛,于是伸手想摸一摸玩偶毛茸茸的頭。但是這種玩偶服的型號比較高大,他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夠不到。 然而穿著玩偶服的人意識到了他想做什么,于是主動低頭,讓他摸了一摸,還在他的掌心內蹭了蹭。 金瀾被逗笑了。他說:“謝謝你。” 他對生活一向毫無怨言,說隨波逐流也好,說無欲無求也罷,這種平和的心境在旁人看來也許可遇不可求,是好事;然而長久以來,難免也剝奪了他感知快樂與欣喜的能力。人對生活的感知是一體兩面的,能體味快樂,也能感受悲傷。是有悲傷映襯,才顯得快樂珍貴。金瀾把悲傷關在門外,不知不覺中,也很難快樂起來了。 但是今天他卻發自內心地感受到了一瞬間的開心。 然而也只有一瞬罷了。實驗室有一臺儀器好像出了什么問題,主管老師正在大發雷霆,有同門給他發來消息,要他趕緊回去看看怎么處理。 “那,我走了。”金瀾擺擺手,撐起了傘,轉身走向雨幕了。瀟瀟的雨,目力可及之處都是一片灰色調,連那銀杏葉子都低調了幾分,像是身上的金色顏料被雨沖淡了似的。每次抬腳,細小的水濺到褲子上,留下一點深色的水跡。不過抬頭看,粉氣球還系在他的胳膊上,上面掛了一些雨滴,仍不罷不休地往上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