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隔云端 第70節
連她自己都不會為自己辯解,唯有逃避而已。 付小蕓這樣想著,只覺得雙腿越來越沉重,她走不動了。雪并沒有積得很厚,但她每一步都覺得身上又濕又沉,舉步維艱。 她站在不遠處,轉過身。顏雪羽還在原地沒走,保持著目送的姿勢,甚至像是早就預料到她這個回頭似的。 “我真的做錯了嗎?”她這樣問,聲音沒有很大,但他聽到了。 顏雪羽心平氣靜地回答:“我不在乎,要做花還是做蝴蝶,都隨你。還有,我喜歡the sed waltz,只是因為好聽,沒有別的原因。” 第75章 畢業快樂 ========================= “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金瀾坐在老鄒對面的沙發上,聽他這樣說。 他看著茶幾上那幾個碼得整整齊齊的果籃,想了想,然后說:“我想留下。” “哦?”聽到這個回答,老鄒像是來了興致,他給自己續了茶,問道:“你憑什么留下呢?” 這句話問得生硬,但對于老鄒這個人來說,這已經算是十分和善了。 金瀾的口氣平穩,言語中透露著一股篤定,他說:“我的成果和文章符合要求,我覺得……我可以留下。” “那我要是不想要你呢?今年我手上的名額有限。” 金瀾抬頭看了看老鄒。在金瀾離校的這大半年里,他的頭發又灰白了不少,但今日看上去精神尚佳,說話還是中氣十足。 他回答道:“那我就只能,出國了。” 這是句實話,金瀾在國外的那段時間里遇上了一個很欣賞他的教授,當時他和金瀾討論過未來的安排,并且表示如果金瀾愿意,他所在的實驗室可以接收他繼續讀博,如果金瀾想去別的地方也可以,他愿意幫忙推薦。 聽到這個“備用選項”,老鄒卻皺起眉頭:“那你直接出國不好嗎?有了海外的背景,回來再找教職也可以。” “我不習慣,不想去。”金瀾誠實地說。 他生在南方,南方濕潤。他在學校想念家里的空氣,可他在北方待了這么多年,不想再換個地方,繼續去懷念學校的風沙。 不過,從完全功利的角度來說,留在老鄒身邊并不是最好的選擇。前兩個月老鄒剛小中風了一次,及時送到醫院觀察治療之后倒沒什么大礙,只是落下了有時會反應遲鈍以及記性不太好的毛病。院里有傳言老鄒快退了,所以就算他現在還在帶學生,以后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而且因為這一生都不會圓滑處世,脾氣極差,幾十年來得罪周圍同僚上級無數,即使他在的時候能靠實打實的個人成果在學院立足,但這一退,恐怕就不止人走茶涼。他的學生,自然也很難受到重視。 世情薄如秋云,不過如此了。學校也并非什么象牙塔。 煙灰掉在了腿上,老鄒伸出手想揮掉,卻發現自己的手正在微微顫抖。 還未休養完畢,他本不想見這些前來探望的學生。硬挺了一輩子,總不愿在人前示弱。 只是聽說今天金瀾來了,老鄒便顧不得這些,急于跟他聊聊。畢竟他其他的學生都很有主見,早就給自己找好了去處,不用他cao心什么,只是金瀾,一直一副任人揉扁搓圓的態度,總讓他放心不下。 老鄒輕咳一聲,以掩飾自己抖動的手:“這樣吧,我幫你聯系導師,推薦你去別的學校。” 金瀾沒有說話,一張臉還是那樣沉靜,眼神下移到地板上的紋理,情緒被收攏進眼簾,像是永遠不會被人參透的樣子。 老鄒捧起茶杯又輕啜一口,他這次很耐心,耐心地等金瀾自己想通。衰老是一場雪崩,毫無可回旋之地,老鄒坐在沙發上,不自覺地用茶杯暖手,其實房間里暖氣很足,但人一旦老去,身上就再也攢不住熱氣了。 人的一生像一場單程旅行,最后總會行至荒僻之處,陽光照不到,春風不可及,此地日日夜夜都在下雪,滲入皮膚肌理,滲到骨骼縫隙。 金瀾說:“我留在學校。” 他說得很平靜,這話一落地就像石頭似的,整整齊齊擺在對方面前,無可更改。 老鄒頹然向后一仰,用變形的骨節徒勞地梳弄自己白發。 “老師您看呢?”金瀾說。 老鄒脾氣都懶得發了,瞪了他一眼,“我還能怎么看?你要留下,我還能不接收你不成?!” 從老鄒家里出來時才不過下午四點,北風依舊寒冷可是陽光已顯頹勢,只有微微余溫留在大地上,須臾間又會被黃昏吞噬。金瀾站在一盞薄陽下瞇著眼睛看向天空層疊起伏的云,看向大地川流不息的人,看向一切前赴后繼即將被取代又會在下一個輪回中重生的事物,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靜,他余生的歲月就這樣被規劃好了,他很滿意。 他所求不多,白天能看到燦爛的太陽,晚上能看到素凈的月亮,朝有秾艷春花,暮有瀟瀟秋雨,他對人生很滿意。 博士初試過后基本就迎來畢業生們的離校季。但有實習或工作在身的人早就不常回校了,除非是為了畢業答辯的事才來回跑幾趟。 顏雪羽有不告而別的前科在身,因此金瀾特地提前和他打了招呼:這次如果要走,一定要提前告訴他,他沒有別的朋友,他一定要去送他。 顏雪羽自然是一口答應。 博士入學考試出成績的那天,金瀾在食堂吃飯,忽然接到了顏雪羽的電話。 他先是問了成績如何,然后在電話里笑笑,說他今天的飛機,就要走了。 “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說?”金瀾第一反應是有點生氣,“下午嗎?怎么會這么著急?” “計劃趕不上變化嘛,而且,我這不是正在跟你說?” “幾點的飛機?” “你要來送我嗎?” “當然了。” “一點十五分。” 金瀾一看時間,離一點十五分還有不到半個小時。這是肯定趕不上了。連生氣都沒必要了,他沮喪地嘆了口氣,“你的圍巾還在我這里啊!” 他一直惦記著把顏雪羽落在他這里的圍巾還回去,但是很奇怪,這么久好像不是他不在學校,就是顏雪羽外出實習去了。即使兩人都在校時,也都行色匆匆,總也找不到合適的時機。 或許是因為心里總想著還有下次見面的機會。 就連這一次,顏雪羽還是這樣說:“沒事,以后還會再見的。” 他說:“好了,我得登機了。”然后他匆匆掛斷了電話。 他站在一條路對面,正好能透過一塊玻璃墻看到金瀾。因為金瀾吃飯的位置向來都在固定的區域。他看到金瀾放下手機,神情有幾分懊惱的樣子,然而懊惱也是無用,他最終還是要老老實實拿起筷子繼續吃飯。 顏雪羽于是放了心,他拉起行李箱,向學校大門走去。現在正式畢業季,整天都是拉著箱子奔波的人。 顏雪羽與金瀾剛剛認識的那段時間里還在一起上過課,那時學校的教務系統特別變態,把一門必修安排在了晚上。冬天本就寒冷,晚上還要上到九點鐘,真是再煩人不過。那時候,他們二人最愛聽的聲音就是一首圓舞曲,那是當時的下課鈴。 有一回下了課,金瀾走出教學樓,驚喜地回頭告訴他,下雪了。顏雪羽只點點頭。他是看慣了雪的,覺得這都沒什么了不起。二人回宿舍前繞到學校后門去吃夜宵,卻在一盞路燈下遇見一個算命的老大爺。昏黃的燈光把雪花映得分明,金瀾于心不忍,給了人家五十塊錢,讓他今晚就快點回家吧。 那大爺說金瀾心好,非要給他看看相。金瀾一下子嚴肅起來,眼睛都睜大了。結果大爺看了一會兒,只說,小伙子,你這是晚婚的命啊。 那我怎么樣,顏雪羽在一旁說。 大爺看了看顏雪羽,說,你比他結婚還晚吶! 兩人吃完夜宵,回宿舍的路上,金瀾還在想那句話的含義。他問顏雪羽,“我是晚婚的話,你比我結婚還晚是什么意思?” 他那神情太認真,顏雪羽都被逗笑了。他說你怎么這么傻,那是說我結不了婚的意思,只不過說得委婉了點兒。 時值立夏,暑氣初顯,他怎么會突然想起那個大雪紛飛、一片白茫的冬夜?他拉著行李箱走在路上,箱子滑輪經摩擦發出細碎而不清脆的聲音,還在地上留下一條不明顯的痕跡。他低頭看到石子路上隱約的白痕,想到那個晚上他們二人一起走在街燈之下,雪中留下兩串腳印,它們隔得不近也不遠。那時雪簌簌地下,金瀾一抬頭,鼻尖和兩頰都被凍得通紅了,還剩那一雙眼睛,黑的是山,白的是水。他一笑,山水都藏在里面了。 再后來春暖花開,腳印隨著雪水而消融了,從此無人知道他們也曾并肩走過一段路。 * 金瀾繼續留在老鄒手下讀博,除此之外還要幫院里做一些行政性的工作,當當助教什么的。錢沒多拿,活不少干。放眼望去,所有的年輕博士生們,也就只有他一個人天天忙得累死還甘之如飴,簡直恨不得再忙一點似的,自己的活做完了還要幫別人做,一時間好多人搶著和他共事。 于是人家都說,金瀾這個人未免也太上進了。所以紛紛勸他,日子還長呢,你這一開始就跟上了發條似的,到后面就容易倦累,君不見有些同學剛入學時精力飽滿體力旺盛,以為未來的路都在腳下,時間長了懶筋乍現心灰意冷,遲遲拿不出成果,最后畢業未遂。空負了時間沒得到學位,這是多么可怕的事啊! 然而他依舊疲于奔命,他偏偏樂此不疲。 于是又過了半年,人們就漸漸換了說法:只有一塊錢掰兩半花的,沒見過他這種一條命當兩個人折騰的。 剛開完會還沒來得及閑聊兩句,他又跑到別的樓里給低年級的學生放ppt去了。 沒錯,就是跑。 金瀾這樣做是有原因的。洛緯秋后來還來找過他幾回,那么高的個子,那么俊朗的眉目,不知道為什么就是不死心,非得杵在教室門口等他下課。然而金瀾永遠步履匆匆,永遠一臉冷漠。他只說:抱歉,我等下還有個會,以后再談吧。 所以他必須忙起來,他認為他再忙一點,走路走得再快一點,哪怕在學校里碰上洛緯秋了,眼角余光里瞥見洛緯秋了,他也來不及停下來細看,來不及聽他細說。 他不能給自己任何動容的機會。 然而這樣的念頭在心里久了,不知為何就遭了報應。 又是在一個剛入冬的時節里,學校里出了一件大事:有學生在宿舍內使用違規電器,引起了火災。天氣干燥,宿舍里到處都是易燃物,一時間火勢冒出了陽臺,黑煙直躥上蒼白的天空,火舌搖曳,整間宿舍都成了火海。 當時金瀾正在樓下打印會議紀要,遠遠看到人群聚集在一片,喧囂聲,哭嚷聲,警笛聲亂作一團。他沒忍住走了過去,站在外圍多看了一眼。不知為何那層層包裹的人群中居然有個縫隙,那一眼就讓他看到了那滿臉漆黑、被抬上救護車的男生,體型有幾分像洛緯秋。 僅僅只有一眼,他還沒來得及上前認清楚,救護車就呼嘯著走了。 不可能吧?他想。他四處張望,發現了那間被燒得焦黑的陽臺。不是洛緯秋的宿舍。但是,萬一,他今天正好去了這棟樓呢? ——不可能吧? 金瀾一想到這個念頭便壓不住了,他慌亂起來,他拼命回憶自己看到的那一眼里,那個男生到底長什么模樣,然而頭腦成了一團漿糊,有幾分像也變成了十分像。人都散盡了,他還站在原地,居然都沒有想到拉住一個學生問一下。 金瀾的呼吸都哆嗦起來。他掏出手機,倚在一面墻上,斷斷續續地吸氣。他想他一定要冷靜下來,這事沒那么巧。可是又一想到躺在救護車里的人有可能是洛緯秋,他就覺得根本吐不出氣了。他太害怕了。 撥出電話,第一個沒人接。再撥一個,還是沒人接。 金瀾認命似地閉了閉眼,把手機揣回口袋,打算這就去醫院。 再怎么著急也不能飛去醫院。他打了一輛車,就在車上時,還再一遍又一遍撥那個號碼。 洛緯秋其實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當時他正在洗澡,出來時發現手機還在響,一看來電顯示是金瀾,他的心也跟著怦怦跳了起來。他找自己會有什么事嗎?他帶著幾分猶豫幾分激動幾分驚喜接了那個電話,可是電話那頭的人卻好像比他更緊張似的,半天才吐露幾個字。 金瀾說:“是洛緯秋嗎?” 洛緯秋說:“是我啊學長。” 金瀾說:“你剛剛,沒有接電話。” 洛緯秋說:“我在洗澡啊。” 對面靜默了一秒,然后電話就被掛了。 洛緯秋站在床邊,發了好一會兒呆。他連頭發都來不及擦,水滴答滴答往下淌。 先是疑惑,然后變成憤怒。 時至今日他終于意識到,如果說兩個人之間的關系與距離是一根繩,那掌控這根繩的人就只有金瀾一人。從頭到尾,他幾乎沒有任何選擇的余地。金瀾想來就來了,說走就走了,不想跟他說話就敷衍他不理他,莫名其妙給他打個電話也可以毫不客氣地掛斷。 或許對金瀾來說,他只不過是一個笑話似的存在。 這個發現使他憤怒,而這份憤怒使他毫無顧忌地將電話回撥了過去。 沒有等太久,金瀾接了。